诗曰:
紫泉宫殿锁烟霞,欲取芜城作帝家。
玉玺不缘归日角,锦帆应是到天涯。
于今腐草为萤火,终古垂杨有暮鸦。
地下若逢陈后主,岂宜重问《后庭花》!
御街行路客,行路悲春风。
野老几代人,犹耕炀帝宫。
零落池台势,高低禾黍中。
千里河烟直,青桐夹岸长。
天洼同此路,人语各殊方。
草市迎江货,津桥税海商。
回看故宫柳,憔悴不成行。
炀帝行宫泗水滨,数株弱柳不胜春。
晚来风起花如雪,飞入宫墙不见人。
汴水东流无限春,隋家宫阙已成尘。
行人莫上长堤望,风起杨花愁杀人。
柳塘风起日西斜,竹浦风回雁弄沙。
炀帝春游古城在,坏宫芳草满人家。
燕语如伤旧国春,宫花一落旋成尘。
自从一闭风光后,几度飞来不见人。
风吹城上树,草没城下路。
城里月明时,精灵自来去。
昔人登此地,丘陇已前悲。
今日又非昔,春风能几时?
这几首诗词,不道那茅茨士阶,唐虞的事业;不问那胼手胝足,夏禹的生涯;也不管那吊民伐罪,汤武的公案;也不理那龙争虎斗,秦汉的是非。想着那肉林酒海,虽受用而近粗;若论那骊山烽火,纵欢娱而亦俗。单表那风流天子,将一座锦绣江山,只为着两堤杨柳丧尽;把一所金汤社稷,都因那几只龙舟看完。一十三年富贵,换了百千万载臭名。毕竟谁是谁非,始末俱在,请略道一二。
话说自炎汉失祚以来,后边继三国而起者,乃是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隋,称为六朝。你道那六朝是谁?第一朝晋帝,复姓司马,名炎,乃是魏臣司马懿之孙,篡位为帝,在位二十五年,相传一十五帝,共历一百五十六年天下。第二朝宋帝,姓刘名裕,乃是彭城人。原卖履为业,后来篡晋为帝,在位三年,相传八帝,共历六十年天下。第三朝齐帝,姓萧名道成,乃是汉萧何二十四代玄孙。篡宋为帝,在位四年,相传七帝,共历二十四年天下。第四朝梁帝,姓萧名衍,乃是兰陵人。篡齐为帝,在位四十八年,相传四帝,共历五十四年天下。第五朝陈帝,姓陈名霸先,乃是吴兴人,汉太丘长陈实之后。篡梁为帝,在位三年,相传五帝,共历三十二年天下。第六朝隋文帝,姓杨名坚,小字叫做那罗延,乃弘农华阴人。原是汉杨震第八代玄孙,篡北周为帝,在位二十四年,相传四帝,共历三十八年天下。六朝通历过三百五十年天下。
原来这六朝,虽然各有国号,绍袭正统,名为天子,其实天下微弱,偏安江左,叫做南朝。中原一带地方,倒被汉主刘渊、赵主石勒、秦主苻坚、燕主慕容、魏主拓跋诸胡人占了,叫做北朝。此时天下刀兵,朝更夕变。南朝也是主弱臣强,递相篡夺;北朝也是主弱臣强,递相篡夺。南朝传位至陈后主在位时,北朝魏恭帝已被冢宰宇文觉袭了大位,改国号为周。隋文帝的父亲杨忠,原是魏臣,后因天下归了周主,他也就随便改做了周家臣子,屡次有功,周主封他为隋国公。后来杨忠死了,文帝就袭封父亲的旧爵,执掌朝政。文帝为人性情猜忌,好任智术。到周宣帝传位与周天元皇帝的时节,文帝见他骄侈昏暴,遂有阴谋天下之心,行政务为宽大,凡是苛酷之政,尽行革去,史外俱大悦服。到大象三年,天元暴殂,宣帝见天下大势已归文帝,遂下诏逊居别宫,奉皇帝玺绶禅位于文帝。文帝也不让三让再的推辞,竟即了大位,国仍号隋,改年号为开皇元年,北方遂尔安定。
此时江南的风俗渐荡,人人喜的是风流,爱的是词赋。那陈后主,也不管天下败亡,百姓愁苦,高筑起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阁。外则与群臣饮酒赋诗,内则与宠妃张丽华歌《玉树后庭花》诸曲,日夜淫纵,以图快乐。哪晓得繁华不是常享之物,国家非行乐之常一旦被隋文帝探知此等光景,遂遣高顷、杨素、韩擒虎、贺若弼诸将,分道下了江南,灭了陈国,将后主封为长城公。此时天下才并,南北二朝合为一统。后史官有诗赞文帝之功,诗云:三百年间王气销,中原大半让胡苗。
文皇功业今何在?并却南朝与北朝。
文帝既平了江南,四海来归,八方称庆。天下无事,高登大宝。遂册夫人独孤氏为皇后,立长男杨勇为太子,进封杨素为越国公。其余臣僚,照功升赏,不在话下。
却说那独孤后,雅好读书,识达今古,最是贤能。突厥与中国交市时,有明珠一箧,价值八百万两;幽州一个总管叫做阴寿,螨着文帝,私自劝独孤后买。独孤后说道:“当今天下初定,戎狄屡屡寇边,将士劳苦,若买此珠,何不以八百万银子,分赐这些有功士卒,也见得朝廷的恩惠。妾处深宫,要珠何用!”后来文帝知道,甚是敬她。又有都督崔长仁,犯法当斩,文帝当他是独孤后姑娘的儿子,遂要免死。独孤后说道:“王法无亲,妾家亲戚,陛下哪里管得许多!”竟把长仁问了死罪。故此,文帝更加悦服。凡她说的话,行的事,都与文帝相合。只是性儿天生成的妒忌,后宫中虽有的是宫妃彩女,花一团、锦一簇,文帝只落得好看,哪一个得能够与他宠幸!文帝设朝时,独孤后必与他并辇而进,直送至阁门外才祝只等文帝事毕退朝,依旧并辇回宫。寝也是一处,宴也是一处,时刻不离。文帝虽是欢喜她,只因拘束太紧,也觉有些不自在。
不期一日,独孤后有孕在身,将及分娩,却要移居后宫,只得对文帝说道:“妾赖陛下福荫,怀孕在身,已经十月满足,恐旦夕临盆,有触圣躬。今欲退居后掖,以便分娩,不知圣意允否?”文帝闻言,满心欢喜,说道:“育麟在即,最宜安养调护,御妻之言是也。安有不从之理!但愿早产真龙,实社稷之庆也。”独孤后遂命左右移居后宫。文帝因得了这一个空儿,遂带了两三个小内相,私自到各宫闲耍。出了椒房,转过绣闼,在鹊楼前,步了一回;又到临芳殿上,立了半晌。见那些才人世妇,婕妤贵嫔,妍媸作队,老少成行。虽都是锦装绣裹,玉映金围,然承恩不在貌。桃花嫌红,李花怪白。看这多时,再无一人当意,心下颇觉不畅。遂信着步儿,又走到仁寿宫来。也是天缘凑巧,只见一个少年宫女,在那里卷珠帘。见了文帝来,慌忙把钩儿放下,似垂柳般磕了一个头,立将起来,低了眼,斜傍着锦屏风站祝文帝走近前,仔细一看,只见那宫女生得花容月貌,百媚千娇,真个是:笑春风三尺花,骄白雪一团玉。
痴疑秋水为神,偏认梨云是骨。
碧月充作明?,轻烟剪成罗□。
不须淡抹浓描,别是内家装事。
文帝见了这个宫女,不觉心窝里乱蓬蓬痒将起来,忍不住问道:“你是几时进宫的?怎么再不见承应?”那宫女见文帝问她,不敢不应,因答道:“贱婢乃尉迟回的孙女,一入宫,即蒙娘娘发在此处,不许擅自出入,故未曾承应皇爷。”文帝笑道:“你知娘娘不许你出入,为着什么?今日娘娘不在,便擅自出入也不妨。”你想女子到了宫中,哪一个不望宠幸,况尉迟孙女又是个伶俐女子,见文帝亲口调她,怎不招揽。便于眉目之间,做许多动情的娇态,引得个文帝,拴不住心猿、系不住意马。遂走近前,将手挽住说道:“早是今日相遇,若教错过,岂不辜负了这样美貌!”正说话间,只见近侍们请回宫吃晚膳。文帝道:“此间不吃,更到何处?”不多时,排上宴来。文帝就叫尉迟女侍立在面前同饮。尉迟女酒量原浅,因文帝十分惜爱,勉强吃了几杯,不觉红入四肢,两朵桃花上脸。文帝在灯下看她愈觉十分标致,因问道:“你这般娇媚,自家独宿,岂不寂寞可悲。朕甚有怜你之心,你知道么?尉迟女答道:“寂寞固不敢怨,但蒙万岁爷怜念,实出望外,如何不知!”文帝笑道:“你既知道,今夜就包管你不寂寞了。”尉迟女也微微笑道:“只恨贱婢下人,不敢点污龙体。”文帝笑道:“天地间但凡快活事,就分不得什么上下。”尉迟女笑一笑不做声。又奉上一杯酒来,文帝吃了,也叫斟一杯酒与她。二人说说笑笑,十分快畅。文帝一时酒兴发作,色胆猖狂,哪里记得独孤的奇妒,遂留在仁寿宫中宿了。你看他:一个是初恣意的君王,一个是乍承恩的妃子,你望我的恩波,我望你的颜色。两下里何等绸缪!真个如鱼似水,一夜受用。
但见:
娇莺雏燕微微喘,雨魄云魂黯黯酥。
偷得深宫一夜梦,千奇万巧画春图。
次日,文帝早起临朝,满心畅美道:“今日方知为天子的快活。但只怕皇后得知,怎生区处?”因想道:“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,只有瞒之一法。”随吩咐左右近侍,万万不可传与娘娘知道,今夜还要备酒在此伺侯。众宫人应诺不题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独孤后生来性妒,虽然退在后宫,哪里放得心下?不时差心腹宫人打听,早有人来报知这个消息。独孤后听了,急得三尸神暴跳,心中如火上浇油,气昂昂的说道:“这个妖奴,怎敢如此大胆!”也顾不得自家的身重,随带了几十个官人,恶狠狠地走到仁寿宫来。此时尉迟女初经雨露,心下又惊又喜。梳洗毕,正在那里验臂上守宫退了多少。猛看见皇后与一队宫女蜂拥而来,吓得她面如土色,扑碌碌小鹿儿在心头乱撞,急忙里没什么主意。自觉心虚,只得跪伏在地。独孤后进得宫来,脚也不曾站稳,就叫抓过这个妖孤来。众宫人只要奉承皇后,哪管她柳腰轻脆,花貌娇羞,横拖的乱挽乌云,倒拽的斜牵银带,生辣辣扯到面前。
独孤后骂道:“我宫中一帝一后,称为二圣,天下无人不知,你这个妖奴,有何孤媚伎俩,胆敢蛊惑君心,乱我宫中雅化!”尉迟女战兢兢答道:“奴婢乃下贱之人,岂不知娘娘法度?焉敢冒死上希宠幸?!也是贱婢命合该死,昨晚不期万岁爷忽然到宫,吃夜膳醉了,就要在宫中留幸。贱婢再三推却,万岁爷只不肯听。贱婢欲要报知娘娘,又恐怕惹出事来,没奈何只得免强从顺。其实皆是万岁爷的意思,与贱婢无干。望娘娘细察本心,哀怜免死。”
独孤后说道:“你这个妖狐,昨夜快活时,不知怎么样装娇弄俏,哄骗那没廉耻的皇帝。今日却花言巧语,推得这般干净!”尉迟女道:“委实不干贱婢之事,只望娘娘饶命。”独孤后道:“万岁爷既这般爱你,你就该求他饶命。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,今日转来求我?你这样花嘴妖孤,我只提防疏了半点,就被你撺哄到手。今日将你快快断首刳心,弄成一个人彘,已悔恨迟了,不能泄我一腔之气。焉肯又留一个祸根,为心腹之害!左右何不即速结果,容她在此斗嘴!”众宫人听了,谁敢有违,一齐动手。可怜尉迟女娇怯身儿,怎经这般摧残!不须利剑钢刀,早已香销玉碎。
正是:
入宫得宠亦堪哀,今日残花昨日开。
一夜恩波留不住,早随白骨到泉台。
独孤后既打杀了尉迟女,怒气犹未息,还在那里埋怨探事的宫人打听迟了。只见左右报道:“万岁爷早朝回宫,驾将到了。独孤后一来恨文帝私幸宫人,二来又见他不回正宫,却到仁寿宫来,愈觉不平;又恃着平日的宠爱,遂不出宫迎接,也不叫人收拾。岂知文帝满心想昨夜的快乐,退了朝,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寿宫来,与尉迟女受用。及进得殿来,哪晓得独孤后愁眉怒目,恶刹刹站在一边。尉迟女花残月缺,血淋淋横在地下。猛然看见,吃了一惊,心中十分大怒;只因平素被独孤后缚手缚脚惯了,一时发作不出。直直的看呆了半晌,又无计区处,只是恨了一声,往外便走。独孤后虽然恃宠,及见文帝变了颜色,大怒而去,也觉道有几分着忙。随即下殿赶来,高叫道:“陛下往哪里去?如何为一个宫人,就不念夫妇之情,遂这样忿颜反目!”文帝初意不过愤恨之极,看不上那些光景,走将出来,也无心要出宫去。及见独孤后随后赶来,不晓得是来解释,只道她又来吵闹,心中又恨又气,又恐怕她赶上胡缠乱挠,只得往前殿而走。也是合当有事,刚走到阁门,恰恰的一个内相,牵着一匹马过去。文帝见了,也不顾朝廷的体统,跨上马,加一鞭,独自一个径出东华门而去。文帝乃创业天子,东征西战,骑马惯的。出了城也不问路径,无影无踪而去,慌的那些内相及把门军校,又不敢阻拦,只得分头飞报与各衙门知道。幸得越国公杨素与左仆射高,因退朝不久,尚在朝房中议事。闻此消息,忙叫备快马。二人都是能征惯战的豪杰,也等不得跟随,上了马,就如飞一般随后跟来。足赶有三十余里,方才赶上。二人跨下马,双手挽住丝缰,俯伏在地,奏道:“陛下惊坏臣等,天子至尊,有何急事,也不叫有司安排銮驾,竟慌慌忙忙,单骑一马,轻身一人,必有什么要紧的缘故。臣等惶惧无措,乞降旨以慰下怀。”
文帝见两个大臣赶将来,伏在马前,谆谆问故,自觉有些惭愧。不禁长叹了一声,说道:“二卿请起,此乃朕家私事,言之可羞。朕昨晚还宫,偶因一时带酒,私幸了个妃子,今日独孤皇后遂将她打杀了。朕想,田家翁多收几斛麦,便要易妻,千金之家也要买个歌儿舞女,以图行乐。朕今贵为天子,转受这般拘束,便做千年帝王,也是枉然。倒不如出入民间,反得逍遥自在。”高奏道:“陛下差矣!陛下焦心劳思,出虎穴,采龙珠,不知费多少刀兵,方有今日。今幸平了江南,天下一统,正宜励精图治,以遗子孙。岂可以一妇人之故,而转把天下轻看了!愿陛下三思。”
文帝见他说出一团道理,半晌低头不语。杨素又催迫道:“山僻村乡,非天子流连之处。愿陛下自重。”此时,日已西沉。仪从舆辇并大小文武官员,俱渐渐赶来。文帝的怒气亦渐平了,遂下马回宫。
正是:
妒当天子何曾恕,气到夫妻却易平。
匹马去来浑似戏,刑于之化几时成。
却说独孤后自文帝突然出宫,心下十分慌忙。急急的差人打听消息,恐怕有不测之祸,哪里敢进后宫。就在阁门内等了一日,那些探事的宫官,以讹传讹,不住的报将进来。有说骑了马不知去向的;有说赶上了,只是不肯回宫;又有说万岁爷大恼,只要娘娘还他一个尉迟女;又有说万岁爷发誓,再不与娘娘相见。一个人一样话,哪里得个实信?慌得她走不是,坐不是,满肚子怀着鬼胎。有几个心腹宫人埋怨道:“娘娘的性子,心忒急了些,留得人在,还好区处。”有几个老成太监安慰道:“娘娘放心,此事断然不妨。皇爷与娘娘何等恩爱,岂肯为这些小事,便下毒手。”大家胡思乱想,这一日满宫中何曾得安宁!只等到傍晚时候,才见几个内相忙忙的报说道:“娘娘恭喜,万岁爷驾回了。”独孤后心下才稍稍安些,因问道:“万岁爷如何肯回?”内相即将高与杨素劝文帝的话一一说知。独孤后听见高说她是一妇人,心中暗怒道:“高这厮,我因他是父亲的好朋友,每每以重礼侍他,他怎敢如此放肆!且他夫人死后,他就与侍妾们生子,这样人容他在朝,怎不看坏了样子!必赶他回去,方遂我心。”后来真个劝文帝将他官职削了,这是后话不题。
却说文帝驾到了正殿,犹不肯入宫。多亏杨素、高二人再三苦劝,方才退入阁门。独孤后见了,慌忙将簪珥除下,俯伏在地,高叫道:“贱妾一时暴戾,有触圣怀,死罪死罪!但念妾十四于归,待罪频繁有日,况今麟趾在腹,望陛下宽宥。”文帝平日原是怕她的,今日见她这般光景,已觉十分占强,如何敢再做模样。只得下辇亲手扶起,说道:“御妻,朕非不念夫妻之情,只是御妻太忍心了些。既是讲过,也就罢了。”独孤后谢了恩,二人依旧是并辇顺宫。此时天色已晚,宫中灯烛荧煌,文帝吩咐叫看宴来,留娘娘同饮。须臾,宴至。只因他二人俱要修好,你说的是甜言,我道的是美语;你一觥,我一爵,倒饮得比平日十分快乐。饮到二更,文帝不觉大醉。独孤后叫宫人扶文帝入宫安寝,自家依旧退入后宫。一来身重,二来劳碌了一日,三来又吃了半夜酒,不觉神思困觉,忙忙收拾睡了。才蒙之间,只见肚腹中一声响亮,就像雷鸣一般。只见一条金龙,突然从自家身子里飞将出去,初犹觉小,渐渐飞,渐渐大,直飞到半空中,足有十余里远近,张牙探爪,盘旋不已。正觉好看,忽然一阵狂骤起,那条金龙,不知怎么竟坠下地来,把个尾竟然跌断。仔细再一看时,却不是条金龙,倒像一个大老鼠的模样。独孤后着了一惊,猛然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心下正惊疑未定,腹中早觉有些疼痛。那些服侍的宫人,见娘娘腹痛,知道要生产,慌做一团,急忙整备分娩之具。不多时,早生下一个爱风流的太子,好淫荡的君王。众人齐声称贺。独孤后见生得是个太子,又见有梦龙之兆,心下着实欢喜。正待收拾,只见寝宫外许多宫人内相,一齐乱嚷道:“不好了,宫中怎么失起火来!连天都红了,你们尚然不知?”众宫人听得这话,慌忙都跑出宫外来看。
正是:
玄鸟赤龙曾绛兆,绕星贯日不虚生。
虽然德去三皇远,也有红光满禁城。
毕竟不知是哪里火起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饰名节尽孝独孤蓄阴谋交欢杨素
诗曰:
世事茫茫半信疑,从来真伪只天知。
圣贤修德原无忝,奸佞徇名却有私。
猛兽欲抟身转伏,大鹏将运翅先垂。
眼前多少机关处,转是枭雄能识时。
又曰:
流东卒有风雷变,讼莽终将社稷倾。
除却当年身不死,到头真伪自分明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独孤后梦龙生了太子,忽然宫里宫外一齐都乱嚷道火起。急急叫人看时,哪里是火起,却是一道红光,自独孤后寝宫顶中透出,直冲于云汉之间,映得满天皆红,就如霞彩一般,又听得宫门外传说四下闾阎村巷,牛马皆鸣。独孤后得此异兆。满心欢喜。次日,遣人报知文帝。文帝大喜,随即亲到寝宫来看。独孤后奏谢道:“托赖陛下洪福,祖宗社稷之庆,昨夜幸生一子,并有诸般吉兆。”遂把梦龙及红光之事,说了一遍。文帝听见红光、梦龙,知是人君之象,心中甚喜。及听见坠下地来,把尾跌断,又像大鼠,心下就暗暗有些不快。你道为何?原来帝王与凡人不同,但真命天子初生时,定然有些异兆。就是文帝生时,亦有紫气充庭。五六岁时,曾在门前戏耍,偶有一个尼僧看见,大相惊讶。因对皇妣说道:“此儿相貌稀奇,来历奇异,他日必然大贵。但不可在市俗人家抚养,掩了他的聪明,小了他的心志。”遂别寻了一间幽静馆舍,将文帝移到里面,亲自殷勤教养。
一日,皇妣抱文帝于怀,忽见头上隐隐生出角来,遍身长起鳞甲。皇妣惊慌,不觉失坠地。尼僧连忙抱起说道:“勿惊我儿,使他晚得天下。”后来文帝果成了帝业。故文帝占住察来,就晓得炀帝不是个令终之器。此时也不说出,只朦胧称好。独孤后道:“既有异兆。料能继述。愿陛下赐一佳名。”文帝道:“御妻梦金龙摩天,就取名叫做阿摩如何?”独孤后大喜道:“乳名佳矣!何不并赐一个大名?”文帝道:“为君必须英明,就叫做杨英罢。”又想道:“创业要英明,守成还须宽广,不如叫做杨广。”独孤后喜道:“杨广最妙!”文帝取定了名字,随令颁诏四方,大赦天下。次日,文武百官,皆上表称贺。此时,海内承平,朝廷无事。光阴迅速,捻指之间,炀帝渐已长成。三岁时,在宫中闲戏,文帝抱于膝上,细视良久,因对独孤后说道:“此儿眉宇峻,笑声带杀,不愁不富贵,但恐破吾家者,亦此儿也。”独孤后笑道:“陛下差矣!安有破家儿得富贵之理?以妾看来,到底不过是一个藩王耳。陛下何须过虑!”文帝但笑而不言。炀帝十岁时,即好观古今书传。凡天文地理,至于方药、技艺、术数等书,无不通晓。只是性情偏急,阴贼刻忌,好钩索人情,喜用智术。独孤后见他聪明敏慧,好读书,有智略,有识见,心下甚是爱他,每在文帝面前称扬不绝。文帝见他年已弱冠,又且独孤后十分钟爱,恐怕在宫中做出事来。因对独孤后说道:“杨广近已长成,留在宫中甚是无益。朕欲封他出去,待他经历世故,做个贤王。不知御妻心下如何?”独孤后道:“陛下之意甚善,只是贱妾一时舍他不得。”文帝道:“舍不得,终须要去。。”独孤后道:“既如此,恁凭陛下便了,必须选择近地,以便不时召见。”文帝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随传旨各衙门,一面选纳王妃,一面择近地,起造王府,一面制办封王仪物。真个朝廷家事情。雷厉风行。不多时,司礼监早选了一个王妃,叫做萧氏;工部已择了晋阳地方,盖起王府。各有司礼仪物饰,俱已齐齐整整。文帝见诸事完备。随敕封炀帝为晋王。炀帝既封了藩王,不敢久停,捱了月余,只得拜辞起身。独孤后赐宴送行。母子二人,哪里舍得!痛哭了一场,方才分手。文帝又敕令百官送都门。这一日车马仪从与钦赐礼物,十分显赫。
正是:
朝廷爱子出封王,赐玉分□道路光。
试看皇家真富贵,五云缥缈接天潢。
炀帝受封而出,虽受赍之多,一时无比,然终不如东宫太子,朝夕随朝,多少威权在手。炀帝一日在王府中闲居无事,因自忖道:“我与太子一样弟兄,他却是皇帝,我却是臣子,日后他登了九五,我却要山呼万岁去朝他。这也还是小事,倘有毫厘差池,他就要害我性命;若只管战战兢兢,我平生之欲,如何得逞!除非谋夺了东宫,方是我一生快乐。”日夜思量,再无计策。因见王府中一个心腹官,叫做段达,平日间有些智略,遂秘密唤他商议。原来那段达为人呵:赋性最贪,设心尤忍。天生就小人肝胆,自习成奸险肚肠。口角才开,倏生万万转机关;眉头一蹙,便有千千条计策。倾排伎俩,自诧如神;暖昧行藏,人看似鬼。任百般婢膝奴颜,只一味贪图富贵。
段达闻炀帝唤他,连忙进宫来见,因问道:“殿下唤臣,不知有何使令?”炀帝遂将要夺储位的意思,细细说了一遍,与他计较。段达沉吟半晌,说道:“此事非同小事!必先废了太子,方有可图之机。”炀帝道:“太子正位东宫已久,怎么废得?”段达道:“若要废他,除非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炀帝闻言大喜,便差几个能事的内相,暗暗打探东宫过失。原来东宫太子杨勇,为人宽厚,索意在情,毫无矫饰之行。心虽孝友,只是不矜小节。就是问安视膳的礼数,他也疏略,不甚在心。因此,独孤后早有几分不悦。又见他内宠甚多,嫡妃元氏,转不甚相得,倒与嬖妾云氏,十分绸缪恩爱。宫中起坐的礼节,及饮食服色,二人俱是一般,全不分嫡庶体统,独孤后更加不快。忽一日,元妃无病暴死,独孤后只疑是云氏加害,愈觉怀怒在心。太子是个直朴之人,一毫不知道。不想一样样、一件件,都被炀帝探知。炀帝真个枭雄,晓得独孤后怪人宠妾,他就独与萧妃共处,千恩百爱,并不旁幸一人。又时时遣人进宫候,逢着良辰佳节,便采买奇珍异宝,殷勤贡献。那独孤后,原是个要强的皇后,见炀帝这般孝敬,如何不喜。炀帝有心要图大业,凡百所为,皆小心谨慎,毫忽不敢放纵。行之岁余,内外人情,都称颂晋王仁厚。炀帝见有些光景,又与段达密谋道:“事已至此,计将安出?”段达道:“此事机括虽动,但不知太后真意若何?须殿下亲自入宫,面见太后,讨一个的确消息,方有下落。若只捕风捉影,恐太子根深蒂固,一时难得动遥”炀帝闻言,点头道:“卿言是也。”遂作表一通,差官奏上,恳求面朝。表文上写首:晋藩臣不孝男广稽首顿首百拜,奉表于父王皇帝膝下:男广久违侍日,时切瞻云。远睽定省,望北阙而驰心;近想随朝,守南宫而堕泪。虽恩连表里,四海涣若一家;然义隔天涯,咫尺不能三至。愿赐一睹天颜,奉万年觞于左右;再瞻日月,献四海颂于庭帏。则孺慕之诚,或可少尽;而源源之恩,直铭佩于无涯矣。不胜惶惶待命之至。
文帝览表大喜,道:“吾儿眷慕亲恩,真大孝也。既要来朝,有何不可!”随即批旨道:“览奏具见,吾儿孝思,朕心嘉悦。着即日来朝,以尽父子慈孝之意。”炀帝得旨,心中大喜,慌忙打点入朝。他知道文帝崇尚节俭,遂将车马侍从,纯用朴素,只暗暗的备了许多珠玉宝贝来献与独孤后。一径到了午门,少不得要候旨宣诏。朝房中早有文武官员,接住朝见。炀帝正要交结众官,便和颜悦色,一个个俱加礼厚待。先问些治家治国的道理,后讲些忧国忧民的话头。这些百官,哪识得奸雄作用!都称赞道:“好一个仁厚贤能的晋王!”少顷,有旨宣晋王入宫。炀帝方才别了众官,整步从东华门而入。此时,文帝驾御瑶泉殿,炀帝远远望见,就在丹墀下,五拜三叩头,拜毕奏道:“儿久离膝下,不胜眷恋。今得望见慈颜,私心庆幸。”文帝道:“吾儿起来,朕亦时常思汝。但恨国家有体,不能朝夕接见,甚是怏怏。”因命赐坐留宴。吃了几杯,文帝问道:“汝在国中,何以治民?”炀帝便逢迎文帝的意思说道:“百姓皆赖父皇至治,熙熙,儿柔懦无才,焉敢更张?但不过节取俭用,稍恤民力耳。”文帝大喜道:“汝能节俭,吾无忧矣。”少顷宴罢,文帝说道:“汝母亲甚是思汝,汝可入宫去一看。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谢了恩,领旨竟望后宫而来。独孤后听见炀帝来朝,满心欢喜,即忙宣入。炀帝朝毕,就将许多礼物,亲手献上。独孤后说道:“思亲来朝,便见吾儿大孝,何必又要礼物!”炀帝道:“母亲恩德如山,些须薄物,不能报万分之一。”独孤后道:“吾儿这样纯孝,安得你常在左右,娱我晚景!”炀帝道:“母亲爱儿,真天高地厚。但恨儿福薄,远违膝下,徒有一点孝心不能展也。”母子二人,各诉心曲。炀帝真是个奸雄,说了半日,一字也不说到东宫身上。只等到天色傍晚,将要出宫,他便故意做出个欲去不去的光景,要说不说的形状。那独孤后见了,便问道:“吾儿有什么心事,何不明明奏我,却如此蹴不安?”炀帝见问,就拜伏在地,哽哽咽咽,啼哭起来。独孤后忙将手搀住说道:我儿有话就说,不必悲伤。”炀帝拭着眼泪,低低说道:“儿性愚蠢,不识忌讳。因念亲恩难报,时常遣人问安。东宫说儿觊觎名器,事母亲,必要害儿性命。念儿不肖,远在外藩,东宫朝夕左右,恐一旦谗言四起,天高难辩。或一杯鸩,或三尺帛,儿不知死地,所以时时恐惧而悲也。望母亲曲赐保全,与儿做主。”说罢又哭。独孤后闻言,忿然大怒,就叫太子的小名说道:“地伐原来如此可恨!他自己不孝,反要妒忌别人。就是我当初远元氏与他为妃,从来没有疾病,忽然一旦暴凶,他却与阿云两个日夜淫纵,欢喜快乐。岂不明明是他害了?如何又谋及兄弟!我在,他尚敢如此;我若一旦死了,汝自然是他口中鱼肉。况东宫又无正嫡,明日圣上千秋万岁之后,叫我儿向阿云面前稽首称臣,亦大是痛苦事情。吾儿安心回去,我自有区处,决不与他得志。”炀帝闻言,心中暗喜,方才拜别出宫,回王府而去。
后人有诗感之:
君子心肠平似水,小人口舌巧如簧。
自从萋菲织成锦,会见龙蛇乱帝乡。
炀帝得此消息,满心欢喜。回到府中,随唤段达商议。段达道:“太后既肯做主,便有七八分光景。但太子乃国家根本,立东宫时,天下皆知。若只太后一人要废,未免涉私。皇上如何肯听?就是皇上听了,百官也决然不服。”炀帝不悦道:“若如此说,岂不枉费了许多心机?”段达道:“心机倒也不枉费,只怕还有心机不曾费到。臣闻众口可以铄金,以臣愚见,还须交结一个有权望的大臣,使他检摘太子的过失,先在外面谈论,然后太后从中诋毁,内外交攻,皇上自然深信,百官自然听从,方是万全之计。若轻举妄动,诚恐太后一人一口,单丝不线,孤掌难鸣,将一场好事转弄坏了。”
炀帝闻言,大喜道:“卿言深得人情,虽随何借箸,陆贾持筹,不过是也。但大臣有权势者,当今朝中,非杨素不可。怎奈这个老儿,为人刚愎骄傲,又倚着自家的功高位尊,孤又是封出的亲王,管他不着。恐一时交结他不来,如之奈何?”段达说道:“臣观杨素,是个好大喜功之人,外虽悻悻,其中未必无欲。况当今太子,不达世务,待他辞色甚严,此老心必不平,定怀异念。殿下若肯卑辞厚礼,结之以恩,诱之以利,不怕这老儿不甘心为殿下驱使。”炀帝道:“言虽有理,却如何结起?”段达道:“殿下只消办一副厚礼,容臣拿去送他。他无故受礼,必然欢喜,要来朝谢。那时赐宴款留,酒席间慢慢以言相,自有分晓。”炀帝闻言,满心欢喜道:“若得事成,富贵共之,决不负卿大功也。”二人计议已定,随备黄金百两,彩缎百端,名马一匹,宝剑一口,并诸般礼物。次早段达领了,竟投杨府而来。此时,杨素已晋封越国公,执掌朝纲,是当朝第一个有权势的大臣。真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府门前好不赫然显耀。
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:
紫气遥连双阙,红云直接三台。槐堂棘院赫然开,戟横增气概。阁上恩光日月,阶前然诺风霜,百官总己听端裁,真是当朝鼎鼐。
段达到了府前,见守门官吏,即将礼物投上,说道:“我是晋王府差官,求见老爷。”众官吏听见是王府差官,不敢停留,即忙击鼓传报,少顷,杨素升厅问道:“晋王差官,可有令旨?左右禀道:“没有令旨,只是差官送礼。”杨素自思道:“我与晋王虽无统属,他却是当今皇后的爱子,新来又有些贤名,他既好意来送礼,来官须以礼貌相待。”随叫请进来,左右得令,不多时,将段达引至阶下,段达望见杨素,不敢进厅,就要在阶下行礼。杨素忙走出厅来,叫左右搀住,说道:“公奉王命而来,不比等闲,何须如此过谦。”遂要让段达入厅。段达再三不肯道:“上公乃朝廷元辅,小官不过王门一走吏,自当叩首阶下,焉敢犯上下之分,以辱王命!”杨素道:“王命在身,岂有不就客位之礼!”又叫人挽入。段达方敢在厅上拜了四拜。杨素让座,段达又推辞了一会,才在旁边坐下。即将礼物献上,说道:“晋王仰慕上公的威名德业,不啻饥渴。但恨分封外藩,不能时接光仪,曷胜景仰!今无以为敬,聊具微物数种,少伸好贤之意,望上公笑纳。”杨素道:“老夫乃一介武臣,有何德能,敢劳晋王如此郑重,殷勤下交,隆恩已自不朽;又赐这许多厚礼,如何敢受!”段达道:“些须薄物,晋王再三申敬。上公若怫然却之,是怪晋王好贤不诚了。”杨素道:“却之固不敢,受之实无名。”段达说道:“彤弓之贶,缁衣之好,诗人称之。况珠玉币帛,原是旌贤之物。昔汤聘伊尹,先主聘卧龙,皆是物也,何谓无名?”杨素道:“伊尹、卧龙,吾何敢当!”段达道:“晋王视上公,犹过于二人。”杨素道:“既蒙晋王垂爱,只得拜受。”随叫左右将礼物收了进去。须臾,茶至,杨素接茶在手,又说道:“前日晋王来朝,老夫在朝房中,匆匆望见,真是隆准龙颜,天日之表。今又如此爱才,海内称为贤王,信不虚也。”段达道:“晋王德意渊涵,小臣也不能仰窥。若论尊敬贤能,一段真诚,果是古今少有。”二人攀谈了一会,茶罢三盅。段达不敢久留,遂起身告辞。杨素道:“晋王既无令旨,老夫也不敢具表称谢。烦公转达,老夫朝政稍暇,即当面朝奉谢。”段达领命拜辞而去,这正是:任君破网与吞舟,香饵投时自上钩。
多少黄金移帝座,笑他四皓白安刘。
段达辞了杨素,忙回王府,将上项言语与炀帝说知。炀帝大喜道:“杨素若可动,大事不患不成矣。”遂一面差人暗暗打听,一面安排筵宴伺侯,只等杨素来朝。过了五七日,杨素真个前来朝谢。此时晋王府中早有人报知。炀帝即差段达并一班王官,远远迎接。杨素自恃他是有功老臣,骑了一匹马,带领着无数跟随,吆吆喝喝,直冲至王府门前,方才兜祝段达与一班王官,齐上前迎着,就在马前打了一个恭,说道:“晋王有旨,闻知上公远临,着某等在此迎接。”杨素下了马,慌忙答礼道:“有劳诸公,晋王升殿,愿为引见。”段达道:“吾王在殿上恭候多时。”说罢,众官便簇拥着杨素,竟进殿来。炀帝见杨素将到,忙迎下来说:“贤卿治国勤劳,朝仪免了,只是常礼相见。”杨素再三请朝,炀帝不允。杨素只得尊旨一拜而起,炀帝随命赐坐。杨素坐定,因奏谢道:“老臣无尺寸之功于殿下,转蒙圣惠下颁,使老臣受之有愧。”炀帝道:“贤卿何出此言?孤家江山社稷,大半皆贤卿所造,何言无功?些须小敬,尚不能酬万一耳。”杨素道:“老臣犬马微劳,除皇上之外,自分无人记忆,不意殿下尚殷殷垂念,老臣沐知遇之恩不浅矣。”炀帝道:“孤闻悖德者不祥,有一等庸愚之人,每日里锦衣玉食,以为固有,并不思是谁之功,殊可痛恨!杨素道:“殿下念及此,真仁厚之主也!使临天下,则四海皆受其福矣!”炀帝道:“贤卿勿晒,孤徒有其心,恨不能行耳!”正说话间,左右排上宴来。二人相逊入座,须臾之间,水陆毕陈,笙歌递奏,筵席十分丰盛。
但见:
觥筹错杂,食色缤纷。庖甘煮美,猩唇鲤尾列盈筵;脍异烹鲜,麟掌驼蹄堆满案。青丝低系,金壶红映珊瑚;素手高擎,玉碗光浮琥珀。翠往珠来,座上琳琅时耀目;曲终乐奏,阶前丝竹不停声。品出上方,真个千金一馔;筵开宝殿,果然方丈盈前。任他将相公侯,不似王家富贵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杨素老奸巨滑,见炀帝仪仗隆重,情意绸缪,其中动静,早已猜透几分。因自忖道:“文帝老矣,太子淫放疏略,又不达世情,一旦传位,富贵岂能常保?倒不如扶持晋王,做个天子门生,不怕他不还我富贵。”饮到半酣之际,转以言挑炀帝道:“殿下聪明仁厚,海人推戴,贤于东宫远矣。当时建储之仪,不独老臣有罪,就是皇上与太后,也欠斟酌了。”炀帝逊谢道:“惭愧、惭愧。吾兄正位青宫,贤卿职居台鼎,明君良臣,正好受享宝贵,何以此言相戏?”杨素道:“殿下有所不知,太子待老臣至保今蒙殿下厚爱,老臣尚有转日移天的手段,但不知太后意旨如何耳?此系真心,岂敢相戏?”炀帝闻言大喜道:“贤卿既有此美意,孤实不相瞒。太后见东宫纵妾杀妃,不敬大臣,奢淫无度,久欲废立,但患外庭无一大臣相为表里。不料贤卿慨然有伊、霍之心,真不之大幸也。倘蒙提挈,此恩死生不朽。”因满斟一金杯,自起奉于杨素,说道:“贤卿满饮此杯,富贵当共之。”杨素接杯在手,一饮而干,说道:“此事但恐太后不从耳。太后既有此心,老臣效力有何难哉!明日进朝,自有区处。”你看炀帝、杨素,两人都是奸雄。言谈之间,你笼络我,我驾御你,说几句,吃几杯,直饮到日色平西,杨素方起身谢宣告辞。炀帝亲送出殿门,直到滴水檐前才祝依旧是段达一班王官,送出府门,上马再三郑重而别。炀帝与段达进府中商量,欢喜不题。
却说杨素上了马,一路上踌躇道:“此事虽如此说,还须见过太后,讨个实落消息,方好放心下手。只是太后久不朝见,如何得个方便?”须臾,回到府中,辗转寻思,并无计策。只因这一寻思,有分教:君臣乖戾,骨肉伤残,锦绣江山,都变做风花雪月。
正是:
奇货无如天子贵,谗言便是小人恩。
可怜喋血千秋惨,博得君臣几日尊!
毕竟不知有何计策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正储位谋夺太子侍寝宫调戏宣华
诗曰:
余庆余殃莫自欺,老天报复岂相亏!
迎回太甲阿衡禄,杀却扶苏丞相夷。
何代枭雄能不死,谁家富贵得长随。
兴亡历历皆堪数,只有奸人当不知。
又曰:
乌纱久是黄粱梦,红粉原为白骨媒。
何事世人偏不悟,几人去了几人来!
话说杨素自晋府宴归,要为晋王谋夺东宫,保全富贵。思量了一夜,要见太后,再无计策。辗转之间,不觉天色微明,只得起来梳洗入朝。此时正值三月初旬,艳阳时候,百花开放。百官朝贺毕,正欲退朝。也是朝廷合当有事,只见禁院中一个内相传出一道旨来说道:“百官无事退朝,单留越国公杨素御苑赏杨梅。”百官得旨,俱各纷纷散去。只有杨素一人,被众内相簇拥着竟进御苑而来。原来这苑中百花俱开得茂盛,独有这株杨梅树,与众不同,又高又大,开花无数,异香扑鼻。真个是压倒群芳,占尽人间春色。
有诗为证:
名依天子贵,根长帝王家。
香气浓成彩,花容红映霞。
风光三殿厚,雨露九重赊。
自是关时运,非干春独华。
杨素被召入苑,心中暗喜道:“今日机缘甚巧,或者晋王有福也未可知。”在苑中等够多时,只见香风动处,文帝与独孤后并辇而来。杨素看见,慌忙俯伏在地迎接。原来杨素也是弘农华阴人,与文帝同乡。文帝在周为丞相时,杨素也事周为仪同三司,自幼往来甚密,独孤后时时相见。故文帝登基之后,恩宠独隆,时常赐宴,皇后俱不回避。当日文帝与独孤后驾临便殿,杨素朝贺毕,文帝即叫赐座。杨素坐定,文帝说道:“当今海内初安,庙堂无事,且喜苑中杨梅盛开,故聊治一尊,与卿少尽君臣之乐。”杨素奏谢道:“屡蒙赐宴,圣恩隆重,微臣何以克当?”文帝道:“朕与卿乡里故旧,非他臣可比;况卿佐朕平定中原,削平江左,不知受过多少辛苦!今日太平,正该同享,何须谦让?”说话间,从内相排上宴来。上边二席,文帝与独孤后南面坐了,下边东侧首一席,赐杨素横陪。杨素因时常赐宴惯了,也不十分推辞,谢过恩,竟自坐下。酒行数巡,文帝忽说道:“自晋家微弱,偏安江左,中原地方就被众胡人瓜分割据了三百余年,经历过四五朝帝王,皆是南北分治。不想今日被朕以一剑而扫清寰宇,万方一统,殊为快事。”杨素道:“陛下以神武浑一中原,疆土之富,不独高齐梁诸君,恐从古帝王,未有如此之盛。”独孤后问道:“当今天下,有多少郡县?”杨素道:“郡有一百九十,县有一千一百,户口有八百九十万有零;若论地方,自西至东,有九千三百里;自北至南,有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,还有遐荒臣伏者不算。”文帝大喜道:“人生事业至此,可谓极矣。今与卿对春光而痛饮花前,亦不为过也。”杨素道:“陛下至治雍雍,万民乐业,今日称觞献寿,正天心人意以报陛下,何过之有!”文帝大喜,随命进酒。
正是:
封疆谩道似金汤,治世还须治世王。
留得奸臣居肘腑,自然有祸在萧墙。
二人谈一会国政,论一会民情,又讲一会眼前花开的茂盛,又说一会往日得天下的英雄。真是君臣一体,无忌无猜。怎奈杨素,一心只想着晋王的事体,欲要开口,又未曾关会太后;欲不开口,又怕失了机会,心下十分踌躇。真个事有凑巧,畅饮了半日,文帝忽然起身净手。那杨素终是奸雄,得了这个空儿,就对独孤后说道:“晋王仁孝恭俭,中外称扬。前日来朝时,谆谆问国计民生,真当代贤王也。若得东宫如此,便是天下之福,社稷之庆。”那独孤后久有心在炀帝,被杨素一句话打动了心事,便泫然泪下道:“我儿杨广,自幼读书好学,有智略,识大义,居家俭朴,待人温和。又百般孝顺,就是处房帏之私,亦是可怜。我常遣人去看,他与新妇,都是同寝同食,并不与姬妾淫纵。岂如东宫杨勇,把元妃谋害了,却日日共阿云酣饮,全不像个储君体统。近又闻得要谋害杨广,殊为可恨!我所以益爱阿摩者,正为此也!”说未了,文帝早已回座。杨素知独孤后属意晋王,文帝料难做主,便大言道:“天下奠安,再无他虑。只愁太子仁孝有亏,恐难为社稷之主。”文帝惊问道:“杨勇一向谨无过,卿何忽出此言?”杨素道:“陛下不知,近日太子荒淫酒色,又私蓄兵健,十分狂妄,陛下还须加察。”文帝沉吟,犹未及答。独孤后便接说道:“卿真忠臣也!杨勇不必论其它,只日夜酣饮,纵妾杀妻,便是不仁;问安视膳,全不在心,便是不孝。我正以此为虑,不意卿有同心,肯言人骨肉之间,真忠臣也!”文帝见太后与杨素一般说话,便也疑心道:“杨勇若果如此,便是朕心腹之忧矣。”杨素道:“陛下若不信,只消差几个近侍,细细打听,便知端的。”文帝依奏。随传旨自玄武门至于至德门,每门俱着近侍十人,密密访察东宫过失,不许隐瞒虚报。众人领旨而去。
正是:
豺虎之心,蜂虿之口。
利似剑锋,甜如醇酒。
乘闻一言,天伦不守。
彼何人哉,有此毒手!
君臣又饮了几杯,天色渐晚,杨素起身谢宴而去。文帝与太后依旧并辇回宫不题。
却说杨素谗言既行,满心欢喜。回到府中,忙写书报知晋王。炀帝得信大喜,即唤段达商议。段达道:“皇上既着人访察,殿下须多将金帛买嘱近侍,叫他将无作有,以虚报实,多开些过恶,方得耸动皇上。”炀帝道:“十分虚了,恐父王查出不便。”段达道:“这不难。容臣亲到东宫,贿赂他的宠姬幸妾,访他些隐微细曲的真实过犯,一并奏知,皇上自然大怒。那时杨素在外撺掇,太后在内主张,何忧大事不成!”炀帝欢喜道:“卿言深得孤意。”随唤心腹宫人,多带金银,潜身入朝,来买嘱近侍;又备一份厚礼,去谢杨素;又叫段达亲带了奇珍异宝,到东宫来行事。
真个钱神有灵,不数日,内外纷纷,皆宣传太子的过失。有说太子荒淫无度的,有说太子惨刻不仁的,也有说太子怨朝廷不让位的,也有说太子私缮甲兵、将谋不轨的,又有说太子要遣刺客,暗刺晋王的,一日几起,传报进来。那文帝原是个性暴之人,见人言汹汹,便勃然大怒道:“这畜生焉敢如此狂妄!”遂传旨将东宫卫护军人,并侍从官员查清名籍,尽付有司掌管。其私蓄健儿,尽行逐去,不得容留一人。又传旨各宫守门内相,俱要严加防御,不许纵放东宫近侍出入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太子是个疏略坦易之人,绝不与外官交结。每日只同姬妾们饮酒赋诗,娱情而已,不提防手足间播起许多风波。这一日忽见有司来稽查侍卫册籍,并驱逐健儿,心中方惊讶道:“父亲好没分晓,天下多少军兵,都闲散在外,东宫几个侍卫,便要稽查,终不成怕他谋反。待我亲见父王,奏明此事。”遂驾小车,带领了几个侍从,竟望正宫而来。
原来太子的青宫,虽同在皇城之内,却另是一门出入,要进正宫,必要从朝堂穿过。太子将到正殿,不期刚刚遇着杨素。杨素见太子驾来,猛然着了一惊,心中暗想道:“太子这一入宫,倘父子之间,辩明心迹,不独前功尽弃,其祸不校须听他一吓,使他不敢进宫方妙。”遂假作慌忙之状,俯伏在旁说道“老臣杨素,有急事奏知殿下。”太子忙将车儿止住道:“贤卿请起。有何事奏孤,这等慌张?”杨素道:“殿下难道不知?今日曾有官来清查侍卫,并驱逐兵健否?”太子道:“孤正为此事而来,不知父王何故,忽有此举?”杨素道:“殿下原来尚不知道,新来不知是哪个谗臣,妄奏殿下怨圣上不传位;又私缮甲兵,要谋不轨。圣上信以为实,今早大发雷霆,便要差兵围宫,是老臣再三以死力诤,保无此事,圣上气才稍平。故只清查册籍,驱逐兵剑”太子听罢,惊了一身冷汗,说道:“是谁造此妄言,就该处死;奈何反信谗言,转欲加害于我?父亲真老迈昏聩矣。待孤面见父王,细细辩明,必杀此谗臣,以削吾恨。”就要驱车进宫。杨素忙拦住道:“殿下差矣!圣上性如烈火,今又在盛怒之下,匆匆往辩,倘触其怒,一时祸有不测,却将奈何?”太子堕泪道:“君教臣死,臣不敢不死;父教子亡,子不敢不亡。倘触其怒,猛拼一死,以明寸心。”杨素道:“臣闻小杖则受,大杖则走。殿下虽欲自轻,如宗庙社稷何?何不待老臣索性辩明,然后入宫谢罪,未为晚也。”太子低头想一想,真个怕文帝性暴,一时难辩,因说道:“良言敢不听从!只是这一段沉冤,还望贤卿代洗。”杨素道:“老臣自当效力,不劳殿下多嘱。”太子道罢,竟含泪回东宫而去。
杨素看太子去远,随即会同台谏御史等官,同上表奏太子因逐去健儿,大言怨望,不教之情弊显然;此皆东宫侍从唆谋之故,伏乞敕下法司究问。文帝得表大怒道:“逆子敢如此猖狂,岂堪托以社稷!”因对独孤后说道:“杨勇不肖,朕欲废之,因念天伦,有所不忍。”独孤后道:“陛下念天伦,独不念社稷乎?”文帝点头道:“御妻一言定矣!”遂传诏将太子废为庶人,禁锢于内史舍中,给以五品料食。东宫官属,着杨素会同法司勘问定罪。杨素等领旨,随望东宫而来。早有人报知太子,太子道:“杨素许我辩明,为何又有此旨?”左右道:“此皆杨素为晋王夺储位之谋,殿下为何深信?”太子方才省悟。说未了,杨素已奉旨到来。先将侍从官员,着法司拿下,随即逼勒太子移入内史舍去。太子再欲入朝辩诉,谁人肯容?只得望北大哭道:“儿得何罪,竟遭废弃。儿死不足惜,但恐奸人得志,社稷不能保矣。”言罢又哭,左右闻者,人人俱各泪下。百官明知其冤,俱怕杨素权势,谁敢替他奏辩!杨素又将东宫官属,严刑拷问,俱锻成入狱。后人因杨素谗言乱国,有诗感之云:他家父子原相好,一句谗言便中伤。
始信小人萋菲口,断人天性丧人邦。
因文帝听言不明,亦有诗伤之云:
无党无偏说至公,如何一味信奸雄!
休言妒妇能长舌,自是君王耳不聪。
因独孤谮子乱国,亦有诗悲之云:
分明一腹同胞子,爱恶移时两样看。
谩说妒夫千种恶,谮儿肠肚十分残。
文帝既废了太子,独孤后又撺掇道:“东宫乃国家根本,不可不定。吾儿杨广,仁慈孝俭,何不早立,以安天下之心?”文帝道:“朕亦有此意。”遂传旨立晋王杨广为太子。炀帝奉旨,喜不自胜。先具表谢恩,随即择吉来朝,移居东宫,侍奉文帝、独孤后十分孝敬。三日两日,定一遍进宫问安;接待百官,一味深情厚貌,谦谦谨谨。又暗暗备礼致谢杨素。内外人情,倒十分相安。
却说杨勇禁锢在内史舍中,自思无罪,欲要伸冤,又无路可辩。只得扒在高树顶上,日日号呼,指望文帝听见,念父子之情,放他出来。原来这内史省,紧紧与皇城相靠。杨勇日日叫冤叫屈,众官们听见,不敢隐瞒,遂报知文帝。文帝见说,也有些恻然动念。怎挡得独孤后,再三拦阻。杨素闻知,又上一本,说杨勇情志昏乱,近为癫鬼所迷,倘宥其罪,定为国家之害。文帝见他二人如此,只得罢了。
正是:
君心不似光明烛,佞口真如射影沙。
臣庶不须忧治国,愿君父子好齐家。
独孤后既立炀帝为太子,心下十分畅快,常对文帝说道:“妾有杨广朝夕侍奉,晚景不愁寂寞矣。”谁知日月无情,年华有限,忽一日霜露为灾,寝疾不起,不数日而崩。文帝痛哭了几场,感伤不已。随命礼官治办丧仪,停丧于白虎殿,天下挂孝二十七日,择吉葬于泰陵。后人有诗单道独孤后之妒云:夫婴儿兮子奇货,以爱易恶移帝座。
若言身死妒根亡,妒已酿成天下祸。
自独孤死后,文帝见宫帏寂寞,遂传旨于后宫嫔妃才人中,选择美丽者进御。自有此旨,满宫中人人望幸,个个思恩。谁知三千宠幸,只在一在,如何选得许多?选遍六宫,仅仅选得两个:一个是陈氏,一个是蔡氏。陈氏乃陈宣帝的女儿,生得性格聪慧,丰姿窈窕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蔡氏也一样风流娇媚。文帝见了,喜不自胜。因说道:“朕老矣,情无所适,得此二人,足为晚景之娱矣。”随封陈氏为宣华夫人,蔡氏为容华夫人。二人虽并承雨露,而宣华更加宠爱。文帝自此以后,日日欢宴,时时笑歌,比独孤在日,甚是快活。不想文帝到底是创业皇帝,有些正经,宫中虽然欢乐,而外廷正事,一一皆在心上。每日定早起临朝,凡五品以上官员,都引到面前讲论。若遇有事时,往往讲论到日中不罢。饮食都是卫士们传到殿上去吃,殊觉十分辛苦。及还宫又未免要与二夫人周旋,虽然快乐,毕竟消耗精神。况年华在六旬之外,虽勉强支撑,终是将晓的月光,半?的露水,哪禁得十分熬炼。忽一日,感了些微寒,就卧病不起。文帝是个明白人,晓得病因纵色而起,倒转思想起独孤后来。忽然长叹一声,说道:“若使独孤后在日,朕如何得有此疾?”左右见文帝有病,慌忙报入东宫。炀帝闻报,随即入宫问候。原来炀帝自独孤死后,入在宫中暗暗纵欲,只恐文帝知道,不得任心狂肆。今见文帝有病,外面假装愁苦之形,心下转十分欢喜。文帝哪里得知?见他侍奉殷勤,转道他孝顺。也是天厌其奸,合当败露。一日清晨,炀帝入宫问候,恰恰宣华夫人在那里调药与文帝吃。炀帝看见宣华,慌忙下拜。宣华一时回避不及,只得忙忙答拜。拜罢,宣华依旧将药调了,拿到龙床边奉与文帝。文帝因宣华是他宠妃,与炀帝有庶母之分,也不疑心,竟转过身子吃药。谁知炀帝是个色中饿鬼,看见宣华,早已魂销魄散,如何禁得住一腔欲火!立在旁也,不转珠的偷睛细看。怎生打扮?但见:黛绿双蛾,鸦黄半额。蝶彩裙不短不长,凤绡衣宜宽宜窄。腰脂似柳,金步摇戛翠鸣珠;鬓发如云,玉搔头掠青拖碧。乍回雪色依依,不语春山脉脉。幽妍清倩,依稀似越国西施;婉转轻盈,绝胜那赵家合德。艳冶销魂。容光夺魄。真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偷看了半晌,见宣华美丽异常,心头欲火如焚,恨不得一碗水将她吞下肚去。只碍着文帝眼睛,不敢做声,不好动手。他就心生一计,连忙走出宫来,立在分宫的总路上等候。料道宣华出宫必由此路经过,撞见时便好与她调戏。真个宣华看文帝吃了药,见文帝微微睡去,因连日辛苦,也要到后宫歇息。随叫宫人们伺候着,竟自悄悄走出宫来。不想刚走到分宫路口,早被炀帝接住,深深一揖,说道:“杨广不孝,不能侍奉汤药,劳夫人辛苦,心甚不安,今特在此致谢。”宣华慌忙答礼道:“贱妾侍奉不谨,致皇上有疾,遗忧殿下,罪在不赦。蒙殿下宽宥,已为万幸,何敢言劳?”炀帝笑道:“父王老迈,如何消受得夫人这般绝色!今日自速其死,令夫人孤帏寂寞,杨广甚是怜惜。夫人为何反如此说?”宣华见炀帝辞色不正,便拂衣要走。炀帝忙将身拦住道:“求夫人稍住金莲,我杨广还有一句肺腑之言,愿夫人垂听。”宣华道:“殿下有何令旨,望速明言。妾宫中有事。”炀帝道:“杨广生平慕色,而从未睹夫人之天姿,今得相逢,实天缘奇遇,三生之幸也。倘蒙错爱,我杨广死生难忘。”宣华正色说道:“妾虽宫闱妃媵,已经圣上收备掖庭,名分攸关,岂可相犯!殿下请自尊重。”炀帝笑道:“夫人如何这般认真?人生行乐耳,有什么名分不名分?”便将手来扯宣华的衣服。宣华见炀帝动手来扯,心下着慌,急得满脸通红,厉声说道:“殿下这个使不得!青天白日,宫掖之中,耍行淫乱,圣上知道,恐祸有不测,“殿下不要惹事!”炀帝笑道:“父王已是将死的皇帝了,夫人倒不怕活皇帝,只管讲那死皇帝怎么?夫人今日不肯做人情,恐明日要做人情时,却迟了。”炀帝口里说着,眼睛看着,脸儿笑着,将身子一步一步只管渐渐挨将上来。宣华见事不谐,知道决不能走到后宫,连忙撤回身,望文帝寝宫里一道烟花翻柳舞的跑了。炀帝只因宣华貌美,淫心荡漾,一时高兴说出许多话来。及见宣华跑回文帝寝宫,心下也有几分着忙;又不好跟进宫来,只得退出外殿。沉吟惆怅,起坐不安。因想着:“宣华被我逼了这半晌,若是假恼,跑去自然罢了;倘或真心不喜,竟对父亲说知,却如何解救?就连这东宫也有些不稳。”又想道:“父亲见我平日忠厚,她就说了,也未必肯信。”又想道:“宣华虽是父王宠妃,我却是今储君,她如何敢搬我的是非?”又想道:“宣华这般美色,一时不能到手,如何区处?”心下埋怨一回,又安慰一回,又思想一回,十分忧疑不决。只得暗暗的差心腹宫人打听。只因炀帝做出这一场来,不觉十年奸计,一旦成灰。父子天伦,有如陌路。
正是:
?到底难为玉,野鸟如何敢认鸾。
任是弥缝神鬼秘,终须做出大家看。
不知宣华躲入宫去,毕竟说些什么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不发丧杨素弄权三正位阿摩登极
诗曰:
高谈阔论且从容,凡事须留一着松。
室里豺狼谁引入?社中狐兔自遗踪。
权归臆断心多悔,听到偏私耳便壅。
褒得鹿儿非是马,青蛇早已化为龙。
又曰:
一时欲火浇难灭,千载淫风吹不休。
试问玉人谁是主?夕阳衰草满宫愁。
说话宣华夫人被炀帝逼迫慌了,忙忙的跑进宫来。不期走忙了,头上一股金钗被帘钩抓下,刚落在一个金盆上,当的一声响,猛将文帝惊醒。文帝睁开眼看时,只见宣华慌做一团。文帝因问道:“你为何这等惊慌?”宣华着了忙,一时应答不出,只顾低了头去拾金钗。文帝又问道:“朕问你为何惊慌?怎么不答应?”宣华没奈何,只得乱应道:“不,不惊慌。”文帝见宣华光景古怪,随叫到面前再仔细一看,只见宣华满脸上的红晕,尚兀自未消,口鼻中犹呼呼喘息,又且发松衣乱,大有可疑。再将手去胸膛一摸,只见心窝里霹霹的乱跳,便惊问道:“大奇大奇,此中必有缘故。快快说出,朕不怪你。”宣华低了头,半响不敢做声。文帝大怒:“你惹不说,定有隐昧之情,当赐尔死。”宣华见文帝大怒,只得跪下说道:“妾蒙陛下厚恩,死生不敢相负,陛下不必疑心。妾若有隐昧之情,当天诛地灭。”文帝道:“既无隐昧之情,何不直说?却道这般惊慌无措?”宣华道:“陛下龙体不安,不宜着恼,妾故隐忍不言;候陛下万安时,一一奏闻,未为迟也。今若说出,倘陛下一时动怒,有伤圣恙,妾虽万死亦不能赎也。”文帝是急性人,见宣华说话糊涂,便大叫说道:“你若讲明,朕倒不恼。若是这等半吞不吐的,活活气杀朕也!”宣华捱了一会,当不得文帝发急催说,料道支撑不过,只得含泪说道:“贱妾适欲回宫,走到分宫路口,不期适遇太子,将妾拉住,耍行淫乱。妾心惊惧,拼死跑回,所以言辞失措,有触圣怀,望陛下宥罪。”文帝听罢,气得他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宣华看见,惊得魂不附体,将文帝扶定,堕泪说道:“陛下请息怒,何苦为贱妾微躯,这般着急!倘有伤圣体,贱妾陷陛下也。”文帝才一口气转来,便大叫道:“有这等事!罢了!罢了!这畜生如何付得大事?枉废吾儿杨勇,这都是独孤后与杨素误我。”遂命火速传旨宣杨素来。左右领旨,连忙出宫去宣杨素。
却说炀帝自调戏宣华,心下甚是慌乱。及见传旨宣杨素,更着惊道:“宣杨素事体变矣,如何区处?”思量一回,再无计策,只得着人邀接杨素商量。此时文帝病已数日,百官无主,日日俱在朝房中问安。及见有旨宣杨素,便都一齐到午门外探听消息。
却说杨素领旨,随着两个内使,竟入宫来。才走到大兴殿前,早有东宫近侍邀住说道:“太子在便殿中求见。”杨素此时正与炀帝交好,忽听见要见,便留内使在殿上等候,竟先来便殿中见炀帝。炀帝慌接住说道:“父王病中昏乱,事将有变,奈何奈何?”杨素道:“事已久定,为何忽然有变?殿下不必着忙,在廷诸臣当自有公论。”炀帝道:“贤卿乃社稷元老,吾家家事,唯贤卿可以主张,何必在廷诸臣?”因执杨素之手,低低说道:“公能使孤得遂大志,孤定终身报公,不敢有忘。”杨素点首道:“殿下放心,老臣自有区处。”遂别了炀帝,走出殿来,依旧同两个内使直入后宫来问疾,原来文帝着了这一气,病体愈加沉重。睡在龙床上,十分悔恨。一见杨素,便大声说道:“卿误我大事!”杨素道:“陛下玉体违和,请自保重。不知老臣有何事误陛下?”文帝道:“吾儿杨勇,好好立在东宫,却撺掇朕废了,便立杨广这一个畜生!”杨素道:“新太子一向仁孝恭俭,别无异说,何今忽违圣心?”文帝气忿忿说道:“好仁恭孝,平日皆假立名节,卿哪里知道?今早欺朕有病,便潜伏在宫中,逼淫庶母,如此无状,岂堪托以社稷?朕病在膏肓,料不能生。卿乃朕之心腹老臣,朕死后,必须仍立吾儿杨勇为帝,方见卿之忠义。朕死九泉,亦瞑目也。”杨素道:“太子,国之本也,国本岂可屡易?臣不敢奉诏。”文帝见杨素不肯奉诏,一时忿气填胸,大骂:“你这老贼,明与杨广同谋,抗逆君父,你欺朕病笃不能杀你?你若不听朕言,朕死去为神为鬼,定要杀你以报此仇。”随向左右大叫道:“快呼吾儿杨勇来!快呼吾儿杨勇来!”连叫数声,喉中气力渐微,猛回过脸去,向内不言。杨素见文帝病势危笃,再加暴气攻心,料不能生。自知立皇帝的权柄都在手里,不怕炀帝不求他。便拿出奸雄的气息腔板,见文帝气息奄奄,全无一毫凄惨,转洋洋得意走出宫来,卖声说道:“好个皇帝位儿,还不知是谁人有福消受。”炀帝在宫外差人打听,闻知杨素说出这话,心下十分慌忙。急急迎进宫来,接着杨素问道:“劳卿费心,事体不知如何?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杨素见炀帝辞色惊慌,他也不呼殿下,也不称老臣,转冷冷似答不答的说道:“这都是郎君自做差了,非干我事。”说罢,不瞅不睬,竟自要出朝去。慌得个炀帝慌忙以手拦定说道:“杨广蒙贤卿提挈之功,得有今日;今富贵咫尺,正好图报贤卿;贤卿若以杨广不才而见弃,则卿从前一番辛苦,皆置于无用之地矣,岂不可惜!望贤公三思!”杨素道:“我为郎君费了多少口舌机关,方得到此地位;不料郎君如此淫荡,惹出这场事来。圣上已有旨,仍立杨勇,教我如何违背?”炀帝道:“杨广不才,实负贤公。然贤公豪杰之士,必不忍自负;况太后在日,曾以不肖托贤公,望贤公始终玉成,不独杨广终身感戴,太后在九泉之下,亦佩明德于不朽矣。”说罢,就忙忙要跪将下去。杨素徐以手挽住说道:“殿下请起,何必如此?我非不为殿下设谋,但恐一动手,便成千古罪人。且慢慢再作计较。”炀帝道:“事急矣!倘若延捱,百官打听得改立消息,便有许多议论;况且吾兄禁锢在内史舍中,去此不远,倘有希图富贵者,夺门请立,又未免要生出事来。不独杨广有碍,即贤公亦吾兄之仇也,不可不虑。”杨素笑道:“有老夫在此,谁人敢轻举妄动!既是殿下如此倾心,只得一发成就了你吧。”遂向炀帝附耳低低说道:“只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炀帝闻言大喜,忙点额说是:“是!是!是!”随吩咐东宫官张衡,叫他入宫侍疾。
原来张衡乃炀帝心腹,闻言解意。领了命,竟大踏步直入寝宫而来。此时文帝病已十分沉重,叫一会吾儿杨勇,怨一会独孤误我,骂一回杀这老贼,又昏昏沉沉睡去。左右近侍,虽然听得,都晓得杨素与炀帝的手段,哪个敢替他传旨?可怜文帝一世枭雄,性如烈火,想当日篡位的时节,何等威势,今一旦卧病,也落在奸人之手。
后人有诗感之曰:
当年只道臣如虎,今日谁知子似狼。
多少英雄都使尽,不知天意有商量。
文帝昏卧龙床之上,唯宣华与容华二人守在面前,欲要替他传旨宣召杨勇,又没这大力量;欲待不理,心下又十分惨伤。二人只是相对掩泪而哭。张衡进得宫来,看见文帝奄奄昏睡,宣华她们凄惶无主,便宣言说道:“圣上无故暴疾,却将太子谗逐在外;外面文武百官,俱纷纷议论。圣上倘有差池,恐怕二位娘娘不能辞其责!今日到此地位,尚不知回避,岂必欲断送了圣上之命,方才罢手?”容华夫人被张衡这几句话吓得哑口无言,栗栗惊战;只有宣华夫人含泪说道:“妾等受皇上深恩,恨不能以身代死,倘有不讳,敢望独生?若要追究怀异心之人,天地鬼神,自然昭鉴,汝何必多言!”张衡道:“有无异心,明日百官自有公论;但娘娘死节,此时还略早些。且请稍退一步,让皇上静养,就死也不要死在宫妾之手,坏了皇上一生的英名。”宣华与容华晓得张衡是东宫心腹,料道拗他不过,只得向文帝龙床边拜了几拜,带领众姬妾们,哭回后宫而去。
却说炀帝与杨素在便殿立候消息,张衡去不多时,只见几个内使慌来报道:“不好了!万岁爷一霎儿喉中呦呦有声,奴婢等连连呼唤,已不能答应,望千岁爷做主。”炀帝与杨素闻言,即忙同入寝宫来看。及走到龙床边时,文帝早已呜乎崩矣!
正是:
道德无丧亡,仁义有终始。
可叹强梁君,不能保其死。
炀帝看见文帝已死,便放声哭将起来。杨素慌忙拦住道:“哭乃小节,殿下勿得过伤,且商量国家大事要紧。”炀帝果是纳谏如流,就当真的不哭。因问道:“父王既崩,少不得就要停丧白虎殿,有何商量?”杨素道:“若就发丧,倘或风声漏泄,百官讲长讲短,又争执起来,却将奈何?”炀帝着惊道:“若如此,却怎生区处?”杨素道:“时不再来,机不可失;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依臣的主意,莫若宫门上传一道旨意,不许走漏驾崩的消息,捱过今夜,明早五更里,待老臣草成一诏,先扶殿下登了大宝,镇定了中外人心,那时再计仪发丧,未为晚也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非贤公深谋,虑不及此。杨广何幸得蒙如此造就!”随传令旨,吩咐各门严禁,不许众宫私出,倘有走漏宫中消息者斩。二人计议定时,天色已渐昏黑。炀帝就要留杨素在宫中同住,杨素道:“不可!老臣若在宫中宿了,外边这些官员一发着忙,还得老夫出去,安慰他们,方保无虞。”炀帝道:“贤公见教极是,只是孤放心不下,奈何?”杨素笑道:“老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只要殿下知恩报恩。”炀帝道:“杨广非草木,贤公高厚,安敢忘也。”言罢,叫左右点金丝提笼二对,亲自送杨素出朝。杨素才出得午门,早有兵部尚书柳述、黄门侍郎元岩一班文武官员接住问道:“圣上病体如何?”杨素答道:“圣上乃勤政辛苦,御体劳倦,无他大玻今静摄数日,已安泰如故。适才有旨,明日视朝,诸公当具吉服称贺。”众官听见杨素说文帝病好,都以为确信,一齐欢喜散去,准备早朝不题。
却说杨素回到府中,连夜将遗诏草成,又暗暗的传出将令,差五百名御林军,各带利器,明日早朝,午门外埋伏听用。杨素打点诸事不题。却说炀帝在宫中,这一夜肚子里有三分忧,七分喜,倒有十分相思。喜的是大议已定,皇帝已七八到手;忧的是杨素性情古怪,捉摸不定,恐一时更变;相思是想宣华夫人,同在宫中,不能相亲。欲要到后宫去淫荡一番,因是个人心惊疑之际,又恐怕激变了事情,只得抵死的熬了一夜。不觉疏星残月,绛帻鸡人报晓,正是那早朝时分。怎见得?有《贺新郎》一词阕为证:九重天??,曙光开,红云缥缈,残星犹在。长乐疏钟烟柳,因画角一声花外,渐露出,皇家气概。金殿玉阶丹凤阙,晓氤氲,都被香烟霭,瞻庭燎、深如海。
锵锵哜哜鸾声哕,一霎时,万国衣冠,九州车盖。咫尺天颜敢亵越,礼乐文章等闲杀。夔栗栗,百官拥戴。日色初临丹出,净鞭鸣,仿佛闻天籁。山呼向、螭头拜。
炀帝听得钟动鸡鸣,忙忙起来梳洗。左右见文帝已死,旧太子已废,新皇帝自然是炀帝,敢不奉承。随将平天冠、蓝田带、衮龙袍、无忧履,八般大礼,打点得齐齐整整,奉与炀帝。炀帝因杨素未曾入朝,心下终有几分狐疑,不敢就穿戴起来。随吩咐道:“且拿到大殿上伺候。”自家照旧是东宫服色,带领许多心腹中官,到阁门内等候消息。却说文武百官,尽道文帝病好临朝,不敢不来。都穿了吉服,具了贺表,陆陆续续到朝房等候。等够多时,全不见响动,又恐失了朝仪,都照官职排列丹墀,只等圣驾一到,便好行礼。炀帝在阁门内望见,心下好不慌忙,眼巴巴只不见杨素到来,哪里敢做一声!外边又等里边,里边又等外边,两下里都等得个心焦性急。只等到天色平明,杨素方才坐了花藤大轿,呼喝而来。到了朝门,下了轿,也不与百官接见,大踏步竟自直入宫来。炀帝慌忙接住,说道:“有累贤卿,铭感不荆但今日不知何故,百官都齐齐在朝,恐有意外之变,万望贤卿留意。”杨素笑道:“有老臣在此,不消多虑。”遂同众内相一齐簇拥着炀帝,直到大殿上来。
此时殿上珠帘高卷,银烛辉煌。外边望见殿上御香浮动,人影纵横,只道是文帝的驾到。那些鸿胪寺并纠礼伶乐等官,就要奏乐唱喝,众文武就要跪拜行礼。杨素看见,忙出殿外,走到滴水檐前,高声说道:“大行皇帝昨已宴驾,今有遗诏立太子杨广即皇帝位,百官敢有不从者斩!”随于袖中取出诏来,叫翰林承旨官宣读。百官听了,俱各大惊失色!仓卒中没做理会,都只面面相觑。虽有几个旧太子的臣僚心中不忿,要出来做对,因见朝门外有许多羽林军围护,又见杨素气昂昂在殿上指手划脚,知道他们已有成谋,如何敢轻易动手。大家捱了一会,早有几个献谀的臣子出来奏道:“太子久已正位东宫,德望素副天下,又有大行皇帝遗诏,自当高登大宝,臣等快睹天颜,不胜庆幸,谁敢不服!”杨素闻奏,即转身说道:“既先帝有诏,又臣民拥戴,天下不可一日无君。今日吉时良就,请登大宝。”随命左右将八般大礼,奉与炀帝。炀帝也未曾推让。早有尚衣太监走近跟前,一一都替他穿戴起来。穿戴完了,杨素即请他升那九五之位。炀帝只因文帝死得暖昧不明,良心中十分惊悸。又见众臣子汹汹阶下,又乍穿戴起这些法物,况庙堂之上,赫赫昭昭,怎不畏惧!走到跟前,忽不觉神情惶悚,手足慌忙,那御座又甚高,才跨一只脚要上去,不期被阶下一声奏乐,心虚之人,着了一惊,把捉不定,那只脚早踏了下来,几乎跌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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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言人事宜奸诡,毕意天心厌不仁。
任有十年天子分,也应三被鬼神嗔。
杨素既手扶炀帝登极,即走下殿来,率领众官朝贺。炀帝在龙座上坐了半晌,神情方才稍定。又见百官朝贺,知无异说,更觉心安。俟朝贺毕,便传旨道:“朕实不德,上奉先帝遗诏,下念臣民拥戴,谬登大位,凡有不逮,尚望众卿辅佐。”群臣同奏道:“陛下乾德龙飞,允合天心人望,臣等欣庆歇胜,敢不??是效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朕新御宇,诸卿合当进爵。”遂传旨册立萧妃为皇后;越国公杨素,晋封上柱国,赐金花一对,彩缎十端,玉带一条,绯鱼一袭。虎贲郎将段达,加升中门使,掌管四方意奏。其余大小官员,俱晋升一级,赏赐有差,群臣一齐谢恩。炀帝又传旨,着客官议行丧礼吉礼,及各该行事宜。众官领旨,俱照旧例斟酌详明。一面停丧,一面挂孝,一面写喜诏颁行天下,一一俱条陈妥当。
炀帝见诸事举行,随传旨百官散朝,独留越国公杨素,上殿议事。百官闻旨,俱各纷纷退出,唯杨素一人,走上殿来。炀帝忙叫赐坐。近侍随取锦墩一颗,与杨素坐了。炀帝举手称谢道:“今日赖贤卿大力,得遂朕心,朕之富贵,卿之富贵也。决不敢相负。但只是吾兄杨勇未除,斩草留根,朕尚不能高枕。望贤卿施一妙策,消此心腹之忧,方为万全也。”杨素道:“这有何难,只消费得一道敕书耳。”炀帝沉吟道:“朕才登极,便敕兄死,恐怕百官不服,反惹起衅端。”杨素笑道:“何必定要陛下,待老臣写出来看。”随命左右取过笔砚黄麻,就在御前写起一道文帝遗下的假敕书。上写道:“赐庶人杨勇死。”炀帝看了大喜道:“贤卿智略,妙入神矣!”随差一个心腹内使赍了,飞马到内使舍赐旧太子死,就同杨素坐在殿上,立等回旨。那内使领了敕书,不敢停留,忙到内使舍,将一个旧太子生生勒逼死,走马回宫缴旨。炀帝见杨勇已死,满心欢喜,对杨素说道:“贤卿为朕又唾手除了一患,计莫妙焉,功莫大焉,此生富贵,卿不必忧矣。”杨素笑道:“臣无心图富贵,但恐富贵来逼臣耳。”说罢,方才起身辞了,竟大踏步直驰丹墀而出,炀帝亦立起身来相送。见杨素去远,然后命驾还宫。此时炀帝已立为天子,回宫的光景与出来时大不相同。
但见:
金舆侍从,玉辇纵横。金舆侍众,鸾旗影里,簇簇六龙为御;玉辇纵横,鱼贯丛中,双凤和鸣。花迎禁簿,玉阶瑞霭紫微临;柳拂宫旗,金殿神云红日近。滚滚御烟引道,香接九重;飘飘仙乐分行,响归三殿。貂监希权,一路上争擎衡错;羊车望幸,六宫中尽卷珠帘。真是从来不识帝王贵,今日方知天子尊。
炀帝驾到正宫,早有宫中的掌朝太监并一班有职事的才人世妇都来磕头,朝贺新天子。炀帝大喜,随吩咐道:“职事俱照旧掌管,不必更换。”又将些金钱币帛,赏赐众人。众人各谢恩。不多时,一宫宫、一院院,接连不断的俱来庆贺。炀帝受朝了半晌,只不见宣华一人,便问道:“宣华如何不来朝贺?”只因这一问,有分教,宫闱中又添出千古的一桩话柄。
正是:
怀惠无亲天下笑,新台有赋古今羞。
长门多少闲姬妾,偏向先皇枕席求。
不知炀帝追问宣华,毕竟又作何状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黄金盒赐同心仙都宫重召入
诗曰:
治世须凭礼法场,各分一裂便乖张。
已经喋血天伦内,何惜为云帝子旁。
国是可胜三叹息,人情安敢一思量。
千秋莫道无遗鉴,野老田夫话正长。
又曰:
好花无主最堪悲,一任春风次第吹。
细雨五更才堕泪,黄鹂又选合欢枝。
却说炀帝因宫人朝贺,追问宣华。众宫人答道:“宣华娘娘因昨日抵触了万岁爷,今日侍罪后宫,未蒙诏赦,焉敢擅自朝贺?”炀帝笑道:“昨日那样任性,今日也一般如此!可惜一个好人情不会做得。”遂叫左右取出一个小金盒儿,自家袖中又悄悄拿了一件物事,放在里面。外边用黄封紧紧封了,又于合口处将御笔亲打一个花押。随差一个太监赍了,赐与宣华,叫她亲手自开。太临领旨,忙往后宫而来。
却说宣华自被张衡逼还后宫,心下十分忧虑;随后又闻得文帝驾崩,又听得炀帝登极,怎不骇怕!在宫中思一回,想一回,寝食都废,坐卧俱不能安。众宫人都替她担着一把干系。宣华一会儿忽想道:“我受先帝厚恩,今日便以一死相报,亦不为过。”一会儿又想道:“杨广虽做了皇帝,我是他个庶母,却也处我不得。”一会儿又想道:“昨日我但避回,并不曾伤触于他,料也无妨。”这一日寸心中便有千千般筹算,万万种思量,再没个定主意。只捱到日色平西,忽见一个内使,双手捧了一个金盒子,走进宫来,对宣华说道:“新皇爷钦赐娘娘一物,藏于盒内,叫奴婢赍来,请娘娘自收。”随将金盒儿递与宣华。宣华接了一看,只见四面都是皇印封着,合口处又有御笔花押,心下早有几分动疑,不敢便开。因问内使道:“内中莫非毒药?”内使答道:“此乃皇爷亲手自封,奴婢如何得知?娘娘开看,便见端的。”宣华见内使推说不知,一发认做了是毒药,忽一阵心酸,扑簌簌泪如涌泉,又放声大哭道:“妾自家亡被掳,已拼老死掖庭,得蒙先帝宠幸,只道是今生之福。谁知红颜命薄,转是一场大祸!思量起来,倒不如沦落长门永巷中,还得保全性命也!”一头说,一头哭,一头哭,又一头说道:“妾蒙先帝厚恩,今日便从死地下,亦自甘心。但恨昨日之事,名分所关,安忍失身从乱!奈何就突然赐死!妾虽无状,圣恩亦自不宽。”说罢又哭。
众宫人都认做毒药,也一齐哭将起来。内使见大家哭做一团,恐怕惹出事来,忙催促道:“娘娘哭也无益,请开了,奴婢好去回旨。”宣华被催不过,只得恨说一声道:“何期今日死于非命!”遂拭泪将黄封揭去,把金盒盖轻轻揭开,仔细一看,哪里是毒药!却是几个五彩制成的同心结子。众宫人看见,一齐欢笑起来,说道:“娘娘万千之喜,得免死矣。”宣华见非鸩药,心下虽然安了,又见是同心结子,知炀帝情不能忘。心下转又怏怏不乐,也不来取结子,也不谢恩,竟回转身坐于床上,沉吟不语。内使催逼道:“皇爷等久,奴婢要去回旨。娘娘快谢恩收了,莫要带累奴婢。”宣华只是低了头,不做一声。众宫人劝道:“娘娘差了!昨日因一时任性,抵触皇爷,故有今日之变。今日皇爷一些不恼,转赐娘娘同心结子,已是百般侥幸,为何还做这般模样?那时惹得皇爷真动起怒来,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,何不快快谢恩!”左催右逼,弄得个宣华无可奈何,只得叹一口气,说道:“中篝之羞,吾知不免矣!”强走起身,把同心结子取出。对着金盒儿,拜了几拜,依旧到床上去坐。内使见收了结子,便捧了空盒儿出宫去回旨不题。
却说宣华虽受了结子,心下只是闷闷不喜。坐了一歇,便倒身在床上睡去。众宫人不好只管劝她,又恐怕炀帝驾临,大家悄悄的在宫庭中收拾。金鼎内烧了些龙涎凤脑,宝阁中张起那翠幕珠帘。不多时,日色西沉,碧天上早涌出一轮金镜。果然好一派夜景!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有诗为证:
香雾朦胧拥不开,深宫小院静徘徊。
美人向夕闲无事,高卷珠帘待月来。
却说炀帝得了内使的回信,知宣华收了结子,又谢了恩,料道有几分停当,满心欢喜。日间因新丧在身,又是头一日做皇帝,哪里便好明明出入!只捱到晚间,瞒了萧后,也不乘舆,也不坐辇,私自带几个宫人,拿着一对素纱灯笼,悄悄的来会宣华。众宫人看见炀帝驾到,慌忙跑到床前,报与宣华。宣华因心中懊恼,不觉昏昏睡去;忽被众宫人唤醒,说道:“驾到了,快去迎接。”宣华朦朦胧胧,尚不肯就走。却早被几个宫人扶的扶,拽的拽,将她只搀出宫来迎驾。才走到阶下,炀帝早已立在殿上。宣华望见炀帝,心里又羞又恼;然到了这个田地,怎敢抗拒!只得俯伏在地,低低的呼了一声:“万岁!”炀帝见了,慌忙用手搀起,说道:“夫人如何也行此礼!”此时宫中高烧银烛,阶前月影横空。炀帝就在灯月之下,将宣华定睛一看,只见:乌云不整,环佩无声;穿一件素缟衣裳,不妆不束。初睡起的光景,比前更不相同。有《柳梢青》一阕为证:不点铅华,淡烟素月,别自堪夸。最销魂处,如嗔似怨,云鬓歪斜。任他柳掩花遮,怎到得形芳影葩?灯前想象,巫山洛水,宛不争些。
炀帝见宣华柔媚可怜,越看越爱。因将手携住说道:“夫人,昨日之事,恍如梦寐;不想今日疏灯明月,又接芳颜。何其幸也!”宣华低了头,如醉如痴,只不开口。炀帝又道:“朕为夫人寸心若狂,几蹈不测之祸;夫人心非铁石,能不见怜!”宣华见炀帝连问数次,只得答道:“贱妾不幸,经侍先皇,以难再荐;且陛下高登九五,六宫中三千粉黛,岂无倾国佳丽!妾败柳残花,愿陛下以礼自节,勿得钟情太过!”炀帝笑道:“夫人差矣!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况佳人难得!朕虽不才,既与夫人相遇,不啻刘阮逢仙,安忍当前错过!”宣华道:“昔卫公子顽,通于宣姜,为千古所笑。陛下岂不闻也!奈何效之?”炀帝道:“古人有言:‘冶容诲淫’。千不合,万不合,都是夫人不合生得这般风流美丽,使朕邪心狂荡,死生已不复知,况于笑乎?今月白风清,夜良人静,正好促膝谈心。夫人只管推辞,岂不辜负此一段风光!”遂叫左右看酒来,与夫人拨闷。宣华自料势不能免,又见炀帝细细温存,全不以威势相加,情亦稍动。遂抬起头来。将炀帝一看,果然是个少年的风流天子!
亦有《柳梢青》一首为证:
倚颀而长,一人有美,
婉如清扬。谩夸富贵,
不衫不履,自是非常。
时闻天语琳琅,调笑处珠温玉光。
风流谁似,洛川魏胄,巫峡襄王。
宣华见炀帝是当今天子,又风流可喜,情意殷殷,因转一念说道:“陛下再三垂盼,妾虽草木,亦自知恩。但恐残弃之余,有污圣上之令名。”炀帝笑道:“夫人爱我实深。争奈自见夫人之后,魂销魄散,寝食俱忘。非夫人见怜,谁能医得朕之心病!”说话间左右排上宴来。炀帝叫将桌儿移向帘前,好同娘娘看月。随携了宣华,同步下殿来。此时宫中寂静,月色如银,花阴树影,交映阶前。真个是人世丹丘,端不减蓬莱阆苑。二人相对而坐,左右斟上酒来。炀帝亲奉一杯,与宣华说道:“好景难逢,良缘不易,今幸相亲,愿以一杯为良媒。”宣华道:“天颜咫尺,妾亦不能定情。但愿圣恩保终始耳!”也斟了一杯送与炀帝。炀帝大喜道:“恩爱尚恐难消,安忍负也?”二人交劝而饮,宣华初犹羞涩,饮到数杯之后,渐渐熟了,轻调微笑,一时风情毕露,更觉旖旎可人,喜得个炀帝神魂俱无处安排。二人欢饮了半晌,不觉宫漏声沉,月华影转。又起来闲步了一回,方才并肩携手,同入寝宫。寝宫中早香薰兰麝,春满流苏,帐拥文鸳,被翻红浪。二人解衣就寝。这一夜的受用,真个是:月窟云房清世界,天姝帝子好风流!
香翻蝶翅花心碎,娇啭莺声柳眼羞。
红紫痴迷春不管,雨云狼藉梦难收。
醉乡无限温柔处,一夜魂销已遍游。
后人又有诗感之曰:
不是桃夭与合欢,野鸯强认作关关。
宫中自喜情初热,殿上谁怜肉未寒!
论谈风情真快畅,寻思名义便辛酸。
不须三复伤遗事,但作繁华一梦看。
炀帝与宣华恣意交欢,任情取乐。真个欢娱夜短,正好受用;又早鸡鸣钟动,天光欲曙。炀帝因昨日才登极,又有丧事在身,万万延捱不得,没奈何挣将起来早朝。宣华说道:“妾蒙陛下宠眷,已甘枕席之辱,岂不愿朝夕承恩!但终有先帝之嫌,陛下行迹还要疏些,免得外官知道,又要论短论长。”炀帝笑笑说道:“夫人之言有理。”遂出视朝。退了朝,也等不到晚,略在中宫与萧后鬼混片晌,便东支西吾,依旧躲到后宫来,与宣华幽会。每日家欢谈快饮,哪里管什么嫌疑!一连就在宣华宫中,住了半月有余。初犹出来视朝,后渐渐睡到日中不起。宣华再三劝勉,炀帝哪里肯听。
却说正宫萧后,在东宫时,与炀帝原是同寝同食,朝夕不离,极相恩爱。自入宫立为皇后,炀帝并不一幸。萧后起初只疑他新丧在身,要别宫独处,故不好管他。后来差人打听,闻得夜夜在宣华宫里淫荡,心中不觉大怒道:“才做皇帝,便如此淫乱!今不理论,后来将如何抵止!”恰恰这日炀帝退了朝,走入宫来。萧后便扯住嚷道:“陛下好个皇帝!才做得几日,便背弃正妻,奸淫父皇的妃子!若做了五年十年,天下妇人,不都被你狂淫尽了?”炀帝道:“偶然适兴,御妻何须动怒!”萧后道:“偶然不偶然,妾也不管。只趁早将她罚入冷宫,不容见面,妾就罢了;若还恋恋不舍,妾传一道懿旨,将这些丑行晓与百官,叫你做人不成!”炀帝着忙道:“御妻这般性急,容朕慢慢区处。”萧后道:“有什么区处!陛下若舍她不得,妾便叫宫人去凌辱她一场,看她羞羞!”
炀帝原畏惧萧后,今又见她说话动气,心下愈加慌忙,只得走起身说道:“御妻耐烦,待朕去与她讲明,叫她寻个自便,朕就回宫与御妻请罪。”萧后道:“讲不讲也凭陛下,来不来也凭陛下,妾自有区处。”
炀帝离了萧后,竟自来见宣华,见炀帝神情不畅,便问道:“往常间陛下来时,欢天喜地;今日为何面带忧容,怏怏不乐?”炀帝道:“朕因不听夫人之言,来往的踪迹太密,被中宫萧后探知消息,今日与朕大争吵一番,故此有些不快。”宣华问道:“皇后争吵,却要如何区处?”炀帝道:“萧后说的一发好笑,叫朕将夫人罚入冷宫,方才肯罢。”宣华说道:“这事易处,陛下何须着恼!妾以葑菲之陋,昔待罪先皇,今又点污圣体,自知死有余辜。今蒙皇后宽恩,不加诛戳,实出万幸!罚入冷宫,亦何所辞!但只是长门永巷,还在宫中,恐陛下一时相念,未免又惹起祸端。望陛下于皇城外,别赐一所空闲宫院,则沐陛下之皇恩深矣。”炀帝慌说道:“罚入冷宫,乃是皇后之意,朕心必不忍为,夫人如何便要出宫?”宣华道:“妾心自愿如此,愿陛下割爱!”炀帝哪里舍得,走近前将宣华一把抱在怀里说道:“夫人的心肠倒这般硬了,再没些留连之意?”宣华含泪道:“妾非心硬,若只管贪恋,不但坏了陛下的名声,明日皇后一怒,妾死无地矣!陛下何不为妾早计万全!炀帝见宣华言出真心,又恐怕难回萧后,踌躇了半晌,没奈何只得依着了宣华,真个叫掌朝的太监来问道:“外边宫院,是哪一所幽闲洁净?”太监道:“仙都宫最洁净。”炀帝就传旨,一面打扫仙都宫,一面将宫中所有物饰,尽行搬出。各项支用,俱着司监照旧供给。又叫看宴,与娘娘送行。炀帝自入宫来,夜夜都与宣华同宿。二人正在绸缪之际,今一旦分离,如何舍得!讲了又讲,说了又说,偎偎倚倚,不忍放手。还是宣华再三告辞,炀帝方才许行。又赐了许多金银珠翠,宣华谢了恩,拜别出宫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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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别已吞声,生离常恻恻。
最苦妇人身,事人以颜色。
却说炀帝见宣华去了,如醉如痴,后又抱闷走回正宫。萧后已探知消息,连忙接住说道:“贱妾无状,致令陛下割恩忍爱,自知有罪,愿陛下宽宥!”炀帝心下有万分不喜,不敢发出,只得勉强说道:“寡人一时昏乱,多亏御妻提醒。”二人说了一会,吃了夜膳,依旧在宫同寝。炀帝热突突将宣华送出,心中如何不想?初几日犹恼在心里,不肯说出;过了几时,心中按捺不定,或是长吁,或是短叹,或是自语自言;再过几时,茶里也是宣华,饭里也是宣华,梦寐中都是宣华,没个宣华再不开口。萧后若劝慰几句,他就变了颜色,在宫中百般吵闹。只难为宫人太监们受苦:轻是一掌,重是一推,恼怒时不知打杀了多少!一日牡丹盛开,萧后置酒请炀帝同赏。饮到半酣之际,炀帝又思想宣华,忽大声说道:“人生天地间,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又正当少壮之时,若没有佳丽在前,随心行乐,这些富贵不过都是虚名,要他何用?就如眼前,牡丹盛开,非不可爱。然终是无情草木,不言不语,徒恼人心!怎如一个可意佳人,有情有色,方是真实受用!”萧后道:“后宫姬妾无数,哪见得便非佳丽,偏去了一个宣华,就连富贵都嫌起来!”炀帝长叹了一声说道:“佳人难再得,古语信然。”又闷闷饮了几杯,竟自起身进宫去睡。
萧后见炀帝情牵意绊,只是思想宣华,料道禁他不得。次早起来,对炀帝道说:“妾也只是要笃夫妇之情,故劝陛下遣去宣华;今陛下以思想宣华之故,倒把妾认做个妒妇,渐渐参商,是妾求亲而反疏也。莫若传旨将宣华仍诏进宫,朝夕以慰圣怀,妾亦得分陛下之欢颜,岂不两便?”炀帝大喜道:“若果如此,御妻贤德高千古矣!但恐是戏言耳!”萧后道:“妾安敢戏陛下!”炀帝大喜,哪里还等得几时?随即差一个中官,飞马去诏宣华。那中官领了圣旨,忙到仙都宫来。却说宣华自从出宫,也无心望幸,整日里不描不画,却像个没丈夫的仙姑,不嫁人的月姊,倒也清闲自在。这一日,忽见中官奉旨来宣,她就对中官说道:“妾既蒙圣恩放出,就如逝水落花,安有复入之理!你可为我辞谢皇爷。”中官奏道:“皇爷在宫中立诏娘娘,时刻也等待不得,奴婢焉敢空手回旨?”宣华想一想道:“我有区处。”随取出一幅鸾笺,忙题词一首在上。写完了,又迭做个方胜,付与中官说道:“可为我持此致谢皇爷。”中官不敢再强,只得拿了方胜,回奏炀帝。炀帝连忙拆开来看,却是《长相思》词一道,说道:红已稀,绿已稀,多谢春风着地吹,残花难上枝。得宠疑,失宠疑,想象为欢能几时?怕添新别离。
炀帝看毕,大笑道:“她恐怕朕又弃她,既与萧后讲明,谁忍朝夕离也。”随取纸笔,也依着来韵,和词一首,说道:雨不稀,露不稀,愿化春风日夕吹,种成千岁枝。恩何疑,爱何疑,一日为欢十二时,谁能生别离?
炀帝写完,也迭做一个方胜,仍教中官传与宣华。宣华见了词意,知道炀帝的情意谆谆,料道拒他不得。只得重施粉泽,再画蛾眉。依旧打扮得娇娇媚媚,驾了一乘七香车儿,竟入朝来。炀帝看见,喜得骨爽魂酥。这回就像:塞外赎回青冢恨,帐中重起李夫人。
萧郎陌路还相遇,刘阮天台再得亲。
炀帝与宣华既见,两下里悲喜不胜,执着手儿再三慰问。宣华说道:“妾自出宫,只道今生再无相见之期,不知破镜重圆,又有今日。”炀帝道:“此皆萧后之美意也,不可不知。”遂同宣华到中宫来拜谢萧后。萧后见了,心下虽然不喜,因晓得炀帝的性儿,只得勉强做个好人,转欢天喜地,叫排宴贺喜。宣华奏谢道:“贱妾宠分日明之光,蒙恩不罪,已出万幸,何敢言贺?”萧后道:“圣心不畅,得夫人安慰,匡妾不逮多矣!岂不可贺!”炀帝笑道:“皇后贤德,都是一片真心,夫人倒不必谦逊。”须臾酒至。此时正是艳阳时候,春明景淑,开筵共乐。这一日真个是上林春富,御苑花奇,倒玉倾金,烹龙庖凤,说不尽帝王家的富贵。
正是:
乍见还疑梦里身,一回相见一回亲。
可怜泉下孤眠客,不见金鱼殉葬人。
炀帝与宣华朝欢暮乐,毕竟不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同钓鱼越公恣志挞宫人炀帝生嗔
诗曰:
赫赫岩岩民具瞻,莫夸势位正炎炎。
月圆亏损皆因满,锋刃伤残只为尖。
富贵逼人虽有命,威权震主岂无嫌?
赠君一定持盈法,天地神人都好谦。
却说炀帝自宣华入宫后,神情狂荡,今日赏花,明宵玩月,终朝只是饮酒赋诗,宫中行乐。怎奈人欲无涯,得陇望蜀,一日日只管奢侈起来。锦绣嫌其无色,珠玉憎其不香;守着许多桂殿兰宫,只恨没处游赏。一日与萧后、宣华二人同避暑在太液池边,时清泉见底,碧柳参天。三人欢饮了半日,炀帝因日色当午,天气炎蒸,一时心下烦躁起来,忽忿然说道:“朕想为天子者,富有四海,则四海之内,皆是天子行乐之常朕今虚其名,却单守着这几间闷杀人的宫殿,无一处可以散心取乐!”萧后道:“陛下要造几所有趣的宫馆,却也不难,何须这般着恼!”炀帝道:“要造宫馆,有何难哉。只奈外庭这些官员,动不动便要来拦阻。”萧后道:“这些官员,能有几个忠臣?就是来谏,也都不过是博虚名要图富贵。陛下若肯时常赐宴,与他们同乐,他们自然加意奉承,谁来拦阻!”炀帝笑道:“外官的丑态,被御妻一言都摹写尽了。别官犹可,独有杨素这老儿,专会作梗,莫若明日就在太液池,假钓鱼为名,先宣他来赐宴,酒席间,慢慢将佚乐挑他。他若可动,其余不必问也。”萧后道:“圣论甚善。”三人商议已定,趁着晚凉,浴罢兰汤,重陈些瓜果,也不歌,也不舞,微言谈笑,直饮到斗转参横,银河泻影,方各各回宫安寝。后宋人苏东坡有《洞仙歌》词一首,单道宫中夏夜之妙: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。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开,一点明月窥人,人未寝,欹枕钗横鬓乱。
次日,炀帝驾临太液池,叫两个内相,传旨宣杨素入宫。却说杨素自拥立了炀帝,赫赫有功;朝政兵权,皆在其手;文武官员,无不敬畏。他因天下无事,也就蓄些歌儿舞女,日日在府中饮酒快乐。入朝也罢,不入朝也罢,谁敢管他闲事!这一日,正与宠妾张美人、陈美人在长杨馆着棋避暑,听得有旨宣诏,随坐了一乘凉桥,领带跟从,竟入朝来。到了太液池,炀帝看见,自然是迎下殿来,规矩是叫免朝,少不得要赐坐。杨素也不谦让,竟只是一拜就坐。炀帝道:“久不面卿,顿生鄙吝。今见殿角微凉,碧柳清泉,游鱼可数,故诏卿来同观而钓焉,以为君臣竟日之乐。”杨素道:“老臣闻‘纵禽则荒,纵兽则亡。’昔鲁隐公观鱼于棠,《春秋》讥之;舜歌《南风》之诗,而万世诵德。陛下新登大位,年富力强,愿以虞舜为法,不当效鲁隐之尤。”炀帝道:“朕闻蟠溪叟,一钓而兴周朝八百之基;贤卿之功,何异于此!朕念卿功不能忘,故有钓鱼之命,非敢以禽兽荒耳。”杨素大喜道:“陛下既以此念臣,臣故不敢不以此报陛下。”二人相视大笑。炀帝随命近侍将坐席移到池边看鱼。原来这太液池,是引入的活水,外面直与江河相通,阔虽不过十数丈,却逶逶迤迤,四只环绕过殿来,正当中有一道白石桥,绕岸都种着参天高的柳树。此时清风徐来,碧影交加,池边毫无半点儿暑气。炀帝与杨素一头说,一头笑,慢慢的走到池边。向池中一看,果然是红成行,青作队,无数游鱼在清泉中来往。怎见得?但见:颔首浮游水面,锦鳞跳跃波心。鳄鱼口含银齿,鲛鱼背列珠文。有几个板鱼片立,有几个比目双游。有几个洋洋自得者,扬鳍而鼓鬣;有几个悠然以逝者,摆尾而摇头。有几个傍浮萍而吹沫,有几个逐虚影而吞花。有几个怀藏匕首,有几个腹写相思。有几个巨口细麟的,状如松江之鲈;有几个鲂鱼尾的,情同王氏之民。有几个西江不能活,常抱鲋鱼之渴;有几个龙门未得意,尚额之羞。有几个鲨,岂入飨宾之席;有几个庖鳖脍鲤,不登燕饮之筵。有几个乍浮而乍沉,有几个在渊而在渚。有几个濮上分来,乐同庄惠之知;有几个丰年遗下,兆入牧人之梦。有几个感前鱼之泣,有几个悲弹铗之无。有几个中孚示信,有几个于徵仁。有几个白色的,曾跃武王之舟;有几个千岁的,不上詹公之。有几个衔尾而进者,宛似宫人之贯;有几个比翼而游者,浑如杨柳之穿。有几个溟鲲,养南迁之翅;有几个鲂,游敝笱之梁。有几个嘉鱼,式君子之乐;有几个烹鱼,系美人之思。说不尽那吞舟漏网,言不穷那有翼无鳞。正是:鸳鸯池上情无限,鱼藻宫中乐事多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见宣华卧床不起,便轻轻的问道:“夫人今日为何身子不快?”宣华侧过身来,看见是炀帝问她,便低低答道:“贱妾不幸,忽罹此疾,十分沉重,多分要与陛下长辞。”说未了,腮边早流下泪来。炀帝慌忙道:“夫人偶尔违和,不过是一时之病,稍加调理,自然就好,何必这样悲伤。”宣华道:“妾病在膏肓,料不能生,陛下有所不知。”炀帝道:“想是天气炎蒸,受了暑气?”宣华道:“深宫大殿,暑从何来?”炀帝道:“不是暑,就是昨夜贪凉露坐,感冒了些微寒。”宣华道:“也不是寒。”炀帝道:“既不是寒,又不是暑,此病难道无因而起?”宣华道:“病虽有因,只怕与陛下无缘了。”说着又哭。炀帝道:“夫人不消过悲。有甚缘故,可明对朕说,免朕孤疑。”宣华拭泪说道:“昨夜还宫,妾梦朦朦胧胧睡去,只见一个宫人奉旨来道:‘皇爷在殿上,立诏娘娘快去。’妾梦中不知,只道是陛下呼宣,忙忙随她前去。到了一所宫院,也是帝王家气象。妾上殿时,猛见先帝坐在上面。妾惊慌无措,只得俯伏在地请罪。先帝责妾道‘朕在宫时,待你不薄;如何我尸肉未寒,你就在宫中淫乱?’贱妾惊得汗流浃背,无言回答,只得推是陛下之意。先帝就说陛下道:‘他十三年后,自然来见我。今日却先饶你不过!’就自起身,将沉香如意把妾头上打了一下。妾忽然惊醒,却是一梦。至今头岑岑若碎,精神恍惚,合眼就是那宫人来诏妾,故知侍奉陛下不久了!愿陛下保重龙体,无以妾为深念。”说罢,涕泪如雨。
炀帝听见这段话,自家心下先有几分骇怕,只得安慰宣华道:“梦寐之事,未足深信。夫人还要安心调养,不要这等胡思乱想,消耗精神。”宣华道:“妾不忠于先帝,罪无所逃,今日即粉骨碎身,亦不足惜。但以妾身之故,玷陛下美名,今又不能长随枕席,寸心未免有遗恨耳!”炀帝闻言,边泫然泣下,说道:“夫人保重,必不至此。朕明早宣御医来看,便有分晓。”少顷,萧后亦来看病,又劝慰了她一番。宣华略答应了几句,便昏昏睡去。此时炀帝立不是,坐不是,心中十分焦闷。
正是:
明月团圆能几日?好花开谢不多时。
到头一死何曾免,添得污名青史垂。
宣华毕竟不知生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选美女越公强谏受矮民王义净身
词曰:
走兔飞乌,急忙里、为欢不足。记相逢,才开口笑,便伤心哭。瘗玉埋香新土湿,阿娇早入黄金屋。问古今、何事最无涯?人之欲。未得时,愁无福;既得了,伤时促。算将来、翻是一场劳碌。因酒新添连日病,惜花常把眉儿蹙。闹嚷嚷、只待骨成灰,方宁服。
调寄《满江红》
话说炀帝因宣华卧病,心下慌乱,次早忙召御医来看。御医看了,奏道:“娘娘气虚脉弱,加以惊悸不安,乃膏肓之症,十分可忧!臣不敢保万全。”炀帝听了大惊,再召别医,个个俱如此说。慌得炀帝寸心就如野鹿一般,在胸中只是乱撞,对萧后说道:“宣华若不能生,朕定当哭死矣!”萧后再三安慰。又捱了两三日,真是个天下再无不死药,世间哪有返魂香!宣华竟奄然而逝。
后人有诗悲之:
君王尚有恩波在,无奈铅华逝水流。
偏是长门生白发,红颜薄命古今愁。
宣华既死,炀帝放声痛哭了几常没奈何,只得命有司厚办丧礼,择吉安葬。萧后见炀帝十发悲切,千方百计来劝解。炀帝哪里肯听?终日只是痴痴迷迷,愁眉泪眼。萧后道:“死者不可复生,哭之何益!”炀帝道:“这后宫前前后后,有三千粉黛,八百娇娥,陛下何不选择一二佳者,聊慰圣怀,免得这般凄惨!”炀帝道:“宫中这些残香剩粉,如何可选?”萧后道:“陛下休得轻觑,这后宫最是深远,埋没者尽多;就是宣华也是内中选出,哪里定得就选不出,也只当借此消闷。”炀帝依了萧后,真个传一道旨,着各宫嫔妃彩女,无论大小美恶,俱赴正宫听眩萧后又叫排宴在大殿上,亲同炀帝来眩旨意一出,忙的那一宫宫、一院院,这些宫娥,哪一个不巧绾乌云,奇分绿鬓?这一日真个:穿着了万箱锦绣,妆饰了千斛珠玑。
御河水调脂欲尽,上林花插鬓都希
妆阁上雪香粉嫩,镜台前玉映金辉。
兰鹿香气飘三殿,佩环声响彻重闱。
髻影与枕痕交堕,容光与黛色齐飞。
不是这汉宫春晓,怎显得帝苑芳菲!
炀帝与萧后同到殿上,一边饮酒,一边就将这些宫人一个个都叫到面前来细眩真个是观于海者难为水!虽则花成阵,柳作行,十分富丽,然选来选去,不过都是平常面目,哪里有十分出奇的姿色。炀帝选不上一两宫,便闷躁起来,说道:“左右是这等模样,便选杀了,也不能有宣华那般天姿国色,怎教朕不想?”遂传旨免眩众宫人闻旨,皆一齐散去。萧后道:“陛下请耐烦,宫中虽无,天下尽有。陛下既为天下主,何不叫人各处去选,怕没有比宣华强十倍的?何苦这般烦恼!”炀帝大喜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。”随叫许廷辅等十个停当太监吩咐道:“你十人可分往天下,要精选美女。不论地方,只要选十五以至二十真有艳色者。选了便陆续送入京来备用。选得着有赏,选不着有罪,不许怠玩生事。”许廷辅领了旨意出宫来,便先于京城内选起。大张皇榜,四下里捉拿媒户,供报美女。
不一日,京城内闹得沸反。百官闻知,尽皆惊讶!各欲上表进谏,又恐怕多言获罪。纷纷计议,只惊动了一个臣子,姓苏名威,官居尚书左仆射,为人性刚正,直言敢谏。当日闻知此事,遂挺身说道:“选美女,非天子盛德事,不可不谏。”遂连夜草成奏疏,次早奏上。这一日,炀帝不曾设朝,各色表文,俱类送入宫。炀帝在宫中,将苏威表文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尚书左仆射臣苏威,稽首顿首,奉表于皇帝陛下:臣闻佚乐非所以治身,淫风不堪以教世。国家常丧于蛾眉,社稷多倾于粉黛。故古之圣帝明王,莫不以色为戒。今陛下御宇鼎新,正宜励精图治,恭己以正四方,无为而治天下,安可遍遣中官,广求美女,以玷先皇之至治,而损圣上之令名哉!况此辈一出,倚势横行,刁勒骗诈,百姓受害无已。伏望陛下念先皇创业艰难,收回成命,恬淡居心,以臻至化,则四海苍生幸甚,社稷幸甚。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。
炀帝看毕,大怒道:“在这怎敢拦阻朕意!”便批旨道:“苏威以臣谤君,本当重处;姑念先臣,着削职为民,不许叙用。如有再谏者,斩!”百官见苏威被削,俱大惊,商议道:“此事非杨素不能挽回。”大家遂约齐了来见杨素。原来杨素自炀帝立后,威权重大,闲时俱不入朝。若遇疑难大事,百官少不得要到府中来请问。每日在家只是与姬妾们饮酒娱乐。这一日百官齐到府中,杨素尚病酒未起。众官又不敢催逼,又不敢退去,只得在府中等候。等够多时,将近午饷,杨素方才慢慢的走将出来。他也不穿公服,头戴了一顶金线的忠晋方巾,身穿着一件团花云鹤的氅衣,与百官见过,便说道:“老夫为酒所困,失迎有罪了。”众官齐打一恭道:“不敢!”杨素又问道:“诸公下顾,不知有何事见教?”众官道:“上公还不知,今皇上差中官许廷辅等十人分行天下,选求美女。今在京城内大张皇榜,借搜索之名,恣行骗诈,家家受害。今早上左仆射苏威有疏谏止,已被皇上削职为民。众官位卑言轻,谁敢再谏!只望上公展回天之力,为民请命。”杨素微哂一哂说道:“小儿子,吾提挈他作大家郎,如何这等胡行!诸公请回,老夫自有分晓。苏仆射且留他慢去,自然还要复职。”众官大喜而散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见宣华卧床不起,便轻轻的问道:“夫人今日为何身子不快?”宣华侧过身来,看见是炀帝问她,便低低答道:“贱妾不幸,忽罹此疾,十分沉重,多分要与陛下长辞。”说未了,腮边早流下泪来。炀帝慌忙道:“夫人偶尔违和,不过是一时之病,稍加调理,自然就好,何必这样悲伤。”宣华道:“妾病在膏肓,料不能生,陛下有所不知。”炀帝道:“想是天气炎蒸,受了暑气?”宣华道:“深宫大殿,暑从何来?”炀帝道:“不是暑,就是昨夜贪凉露坐,感冒了些微寒。”宣华道:“也不是寒。”炀帝道:“既不是寒,又不是暑,此病难道无因而起?”宣华道:“病虽有因,只怕与陛下无缘了。”说着又哭。炀帝道:“夫人不消过悲。有甚缘故,可明对朕说,免朕孤疑。”宣华拭泪说道:“昨夜还宫,妾梦朦朦胧胧睡去,只见一个宫人奉旨来道:‘皇爷在殿上,立诏娘娘快去。’妾梦中不知,只道是陛下呼宣,忙忙随她前去。到了一所宫院,也是帝王家气象。妾上殿时,猛见先帝坐在上面。妾惊慌无措,只得俯伏在地请罪。先帝责妾道‘朕在宫时,待你不薄;如何我尸肉未寒,你就在宫中淫乱?’贱妾惊得汗流浃背,无言回答,只得推是陛下之意。先帝就说陛下道:‘他十三年后,自然来见我。今日却先饶你不过!’就自起身,将沉香如意把妾头上打了一下。妾忽然惊醒,却是一梦。至今头岑岑若碎,精神恍惚,合眼就是那宫人来诏妾,故知侍奉陛下不久了!愿陛下保重龙体,无以妾为深念。”说罢,涕泪如雨。
炀帝听见这段话,自家心下先有几分骇怕,只得安慰宣华道:“梦寐之事,未足深信。夫人还要安心调养,不要这等胡思乱想,消耗精神。”宣华道:“妾不忠于先帝,罪无所逃,今日即粉骨碎身,亦不足惜。但以妾身之故,玷陛下美名,今又不能长随枕席,寸心未免有遗恨耳!”炀帝闻言,边泫然泣下,说道:“夫人保重,必不至此。朕明早宣御医来看,便有分晓。”少顷,萧后亦来看病,又劝慰了她一番。宣华略答应了几句,便昏昏睡去。此时炀帝立不是,坐不是,心中十分焦闷。
正是:
明月团圆能几日?好花开谢不多时。
到头一死何曾免,添得污名青史垂。
宣华毕竟不知生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选美女越公强谏受矮民王义净身
词曰:
走兔飞乌,急忙里、为欢不足。记相逢,才开口笑,便伤心哭。瘗玉埋香新土湿,阿娇早入黄金屋。问古今、何事最无涯?人之欲。未得时,愁无福;既得了,伤时促。算将来、翻是一场劳碌。因酒新添连日病,惜花常把眉儿蹙。闹嚷嚷、只待骨成灰,方宁服。
调寄《满江红》
话说炀帝因宣华卧病,心下慌乱,次早忙召御医来看。御医看了,奏道:“娘娘气虚脉弱,加以惊悸不安,乃膏肓之症,十分可忧!臣不敢保万全。”炀帝听了大惊,再召别医,个个俱如此说。慌得炀帝寸心就如野鹿一般,在胸中只是乱撞,对萧后说道:“宣华若不能生,朕定当哭死矣!”萧后再三安慰。又捱了两三日,真是个天下再无不死药,世间哪有返魂香!宣华竟奄然而逝。
后人有诗悲之:
君王尚有恩波在,无奈铅华逝水流。
偏是长门生白发,红颜薄命古今愁。
宣华既死,炀帝放声痛哭了几常没奈何,只得命有司厚办丧礼,择吉安葬。萧后见炀帝十发悲切,千方百计来劝解。炀帝哪里肯听?终日只是痴痴迷迷,愁眉泪眼。萧后道:“死者不可复生,哭之何益!”炀帝道:“这后宫前前后后,有三千粉黛,八百娇娥,陛下何不选择一二佳者,聊慰圣怀,免得这般凄惨!”炀帝道:“宫中这些残香剩粉,如何可选?”萧后道:“陛下休得轻觑,这后宫最是深远,埋没者尽多;就是宣华也是内中选出,哪里定得就选不出,也只当借此消闷。”炀帝依了萧后,真个传一道旨,着各宫嫔妃彩女,无论大小美恶,俱赴正宫听眩萧后又叫排宴在大殿上,亲同炀帝来眩旨意一出,忙的那一宫宫、一院院,这些宫娥,哪一个不巧绾乌云,奇分绿鬓?这一日真个:穿着了万箱锦绣,妆饰了千斛珠玑。
御河水调脂欲尽,上林花插鬓都希
妆阁上雪香粉嫩,镜台前玉映金辉。
兰鹿香气飘三殿,佩环声响彻重闱。
髻影与枕痕交堕,容光与黛色齐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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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一日,京城内闹得沸反。百官闻知,尽皆惊讶!各欲上表进谏,又恐怕多言获罪。纷纷计议,只惊动了一个臣子,姓苏名威,官居尚书左仆射,为人性刚正,直言敢谏。当日闻知此事,遂挺身说道:“选美女,非天子盛德事,不可不谏。”遂连夜草成奏疏,次早奏上。这一日,炀帝不曾设朝,各色表文,俱类送入宫。炀帝在宫中,将苏威表文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尚书左仆射臣苏威,稽首顿首,奉表于皇帝陛下:臣闻佚乐非所以治身,淫风不堪以教世。国家常丧于蛾眉,社稷多倾于粉黛。故古之圣帝明王,莫不以色为戒。今陛下御宇鼎新,正宜励精图治,恭己以正四方,无为而治天下,安可遍遣中官,广求美女,以玷先皇之至治,而损圣上之令名哉!况此辈一出,倚势横行,刁勒骗诈,百姓受害无已。伏望陛下念先皇创业艰难,收回成命,恬淡居心,以臻至化,则四海苍生幸甚,社稷幸甚。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。
炀帝看毕,大怒道:“在这怎敢拦阻朕意!”便批旨道:“苏威以臣谤君,本当重处;姑念先臣,着削职为民,不许叙用。如有再谏者,斩!”百官见苏威被削,俱大惊,商议道:“此事非杨素不能挽回。”大家遂约齐了来见杨素。原来杨素自炀帝立后,威权重大,闲时俱不入朝。若遇疑难大事,百官少不得要到府中来请问。每日在家只是与姬妾们饮酒娱乐。这一日百官齐到府中,杨素尚病酒未起。众官又不敢催逼,又不敢退去,只得在府中等候。等够多时,将近午饷,杨素方才慢慢的走将出来。他也不穿公服,头戴了一顶金线的忠晋方巾,身穿着一件团花云鹤的氅衣,与百官见过,便说道:“老夫为酒所困,失迎有罪了。”众官齐打一恭道:“不敢!”杨素又问道:“诸公下顾,不知有何事见教?”众官道:“上公还不知,今皇上差中官许廷辅等十人分行天下,选求美女。今在京城内大张皇榜,借搜索之名,恣行骗诈,家家受害。今早上左仆射苏威有疏谏止,已被皇上削职为民。众官位卑言轻,谁敢再谏!只望上公展回天之力,为民请命。”杨素微哂一哂说道:“小儿子,吾提挈他作大家郎,如何这等胡行!诸公请回,老夫自有分晓。苏仆射且留他慢去,自然还要复职。”众官大喜而散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杨素也不等次日早朝,换了公服,随即入朝要见驾。到了便殿,叫守殿的太监传报进宫说道:“杨素有事要面奏。”太监畏怕杨素,不敢推阻,只得慌忙进宫去报。炀帝听了,随到便殿中来相见。因问道:“贤卿有何事,急于见朕?”杨素道:“陛下的江山不稳了,故臣特来报知。”炀帝惊问道:“如何不稳?”杨素道:“臣闻好贤则昌,好色则亡。今陛下好色不好贤,中官一出,天下皆知陛下为淫荡之主。苏威乃先皇老臣,又以敢谏削职,百官毕知陛下为不正之君。百官违于上,万姓怨于下,江山如何得稳?”炀帝道:“朕既为天子,也是万方之主,就选几个美女,亦非大过。贤卿何责人之甚!”杨素道:“陛下拥了这些富贵,乃现成安享,哪晓得创业的艰难!先帝与老臣,龙争虎斗,不知费许多心力,方才挣得这座江山。又经开皇二十年节俭,天下方如此太平。陛下登极不一年,便要宣淫纵欲,逐弃老臣,安有不败之理!今不听臣言,恐百官有变。一旦祸起萧墙,那时悔之无及矣。”便要辞出。炀帝道:“贤卿且住,容朕再思。”杨素道:“陛下如尚不悟,老臣便先叫法司,将这十个内使拿下,问他个以美色惑君的罪名。陛下莫怪老臣鲁莽。”炀帝见杨素话头不妙,料道难行,只得勉强说道:“既是贤卿忠言苦劝,朕安有不从之理!”就传旨收回许廷辅等的成命,苏威仍复原官。杨素方才谢恩而出。
正是:
多欲君王唯好色,擅权臣子敢欺君。
可怜名分何曾定,富便骄奢强便尊。
炀帝被杨素抵触了一番,气得目瞪口呆,忿忿回宫,对萧后说道:“杨素这老贼,欺朕太甚!开动口,只一味使势,全不存君臣体面,必诛他九族,方遂吾心!”萧后道,“杨素敢如此横行者,只倚兵权在手,又欺陛下不曾经历政事,陛下何不留心治国,也像先帝一般,日日与百官讲论,亲揽朝纲,另置大臣,慢慢将他兵权削夺了,然后杀他,未为晚也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,正合朕心。”次日遂早起临朝,凡事皆引自御前亲自裁定。原来隋家天下,亏文帝二十年节俭治化之功,海内十分殷富。又且四方宁靖,各边远地方,皆年年进贡,岁岁来朝。也有进明珠异宝的,也有进虎豹犀象的,也有贡名马的,也有献美女的,各国不一。一日,炀帝设朝,有南楚道州地方进一矮民,叫做王义。生得眉浓目秀,身材短小,行动举止,皆可人意。又口巧心灵,善于应对。炀帝看了大喜。因问道:“你既非绝色佳人,又不是无价异宝,有何好处,敢来进贡?”王义对道:“陛下德高尧舜,道过禹汤。南楚远民,仰沐圣人恭俭之化,不敢以作祟之美人,不祥之异宝,蛊惑君心;故遣侏儒小臣,备役驱使,聊表远人臣伏之心。臣虽不才,一腔忠义,望圣恩收录。”炀帝笑道:“我这里有无数的文官武将,哪一个不是忠臣义士,何独在你一人?”王义道:“忠义乃国家之宝,人君每患不足,安有厌其多而弃之者?况犬马恋主之诚,君子亦龋臣虽远方废民,实风化所关,陛下宁忍独弃乎?”炀帝大喜,遂重赏进贡来人,便将王义留在左右应用。
自此以后,炀帝凡事设朝,或是便殿议事,或是各处游赏,俱带王义伺候。王义凡事小心谨慎,说话做事,俱能体贴炀帝的心性,故此炀帝十分爱他。后渐渐用熟了,时刻也要在面前,只是不能入宫。一日,炀帝设朝无事,正要退入后宫,忽回头见王义跟在后头,面带愁惨之色。炀帝遂问道:“王义,你为何这般光景?”王义慌忙答道:“臣蒙万岁厚恩,使臣日近天颜,真不世之遭逢也。但恨深宫咫尺,不能出入随驾,少效犬马之劳,故心常怏怏。今不觉忧形于色,望万岁宽恩。”炀帝道:“朕片刻少你不得,但恨你非宫中之物,奈何?奈何?”说罢,玉辇早已入宫而去。王义见炀帝进宫,守着宫门,又不忍回来,又不敢进去,只是痴痴的立在那里呆想。忽背后一人,轻轻将他左肩一拍,说道:“王先儿,思想些什么?这等沉吟!”王义转身看时,却是守仁寿宫的一个太监,叫做张成,慌忙答道:“张老公失瞻了,得罪!得罪!”张成问道:“万岁爷待你好这般加厚,还有哪些儿不称意,却在此不言不语的踌躇?”王义素与张成交厚,便说道:“实不相瞒,我王义因蒙皇恩十分宠爱,情愿朝夕随驾,希图报效。但恨皇宫隔越,不得遂心,故此常常不快。今日不期被老公看破。”张成笑道:“王先儿若要入宫,这有何难!”王义惊问道:“有何良策,万望见教。”张成又笑笑说道:“策便有条,只怕老先儿做不得。”王先见张成说话蹊跷,便盯紧来问。张成戏了脸,向王义耳根边低低说道:“若肯将那道儿割去,有什么进宫不得!”王义沉吟道:“吾闻净身乃幼童之事,如今恐怕做不来了。”张成道:“做倒做得来,只怕你忍痛不起。”王义道:“若做得来,便忍痛何妨!”张成道:“你当真要做,我自有妙药相送。”王义道:“男子汉说话,岂有虚谬!”二人说一回,笑一回,便携手走进宫来,竟到张成家里坐下。
张成忙置酒款待,二人饮到半酣之际,王义再三求药。张成笑道:“药便有,还须要从长计较,莫要一时高兴,后来娶不得老嫂,生不得令郎,却来埋怨学生。”王义正色道:“人生天地间,既遭逢知遇之君,死亦不惜,怎敢复以妻子为怨。”张成遂引王义到一间密室中,先拿出一把吹毛可断的刀来,又拿出两包药来,放在桌上,用手指定说道:“这一包是止血收口的灵药,都是珍珠琥珀,各样奇宝在内,擦上便能结盖。这把刀便是动手之物。三物相送,请回去斟酌而行。”王义道:“既蒙指教,便劳下手,何如?”张成道:“这个恐怕使不得。”王义道:“不必推辞,断无遗累。”张成见王义真心要净,只得又拿些酒来,将麻药调了与他吃,自家却另斟好酒相陪。王义吃到几分酩酊之时,便将衣服揽起,一只手将阳物扯出,一只手拿了快刀,口里狠说一声:“顾不得了!”血淋淋早已将阳物割下。张成看见,慌忙将灵药替他涂上,随扶王义到床上去睡。王义一来酒醉,二来亏了麻药、灵药之功,虽觉有些疼痛,早昏昏沉沉的睡去。
正是:
小人最望君王宠,下士偏多儿女情。
只为承恩游禁闼,几于刀下丧残生。
王义睡了一夜,次早看时,下面早已结了一个大疤,不甚痛楚。幸得炀帝一连三日不曾设朝,他就在张成家将养了三日,不觉精神复故,行动如常。便起身谢张成道:“倘有寸进,决不敢忘大德。”张成笑道:“累兄受痛,如何言报!”二人洒笑而别。王义抽身入朝,适值炀帝驾临便殿。王义照旧混入众中伺候。炀帝坐了半日,事毕退朝入宫。王义便手攀玉辇,也要跟进宫去。守门太监拦喝叫住,王义哪里听他,只是往里乱撞。炀帝听见,因叫道:“王义,你外人如何强要入宫?”王义慌忙跪奏道:“臣愿出入禁闼,今已忍死净身,望圣恩怜念。”炀帝大惊道:“果有此事?”遂叫左右去看。左右看了,回奏道:“王义果已净身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不意你倒有爱主之心!”遂带了他到宫中来见萧后,因说道:“他是道州进贡来的,为人甚是伶俐。因朕爱他,不得随朕出入宫禁,竟自把身净了。”萧后道:“这等看来,倒是个忠义之人。”因问主义道:“你道州地方,有什么宝物,何不将来进贡?”王义对道:“道州乃南楚卑薄之地,珍宝等物,毫无所产,比不得西域各边,与外国相近,故有宝物贡献。”炀帝闻言,忽然想起道:“正是,朕前日见西域各镇守将,有文书报称,西域诸国,欲与中国交市,朕因不知有利无利,未曾允他;既是西域多出异宝,莫若差一能臣,将中国的绫锦缎匹,换他的珠宝等物,岂不是十分大利!”萧后道:“虽然有利,若陛下差官去时,只怕杨素那老儿又要来拦阻;须得一个外官上疏,甚言开市之利,然后陛下从而行之,方才免得人言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言虽有理,只是这些外官,只晓得争官爵、吃俸禄,谁便肯为国谋利?”二人闲论不题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这宫中的太监,原来都与外官交结,凡有机密事情,都暗暗报知。外官却将厚礼酬谢。当日有个穿宫太监,叫做王忠,听见炀帝与萧后商量西域开市,要外官上疏。他知道这件事有些想头,便留心听了。在宫中鬼混半日,见没什公事,他就潜身走出东华门,骑了一匹马,带了几个跟从,竟来拜一个素常相好的官儿。那官儿姓裴名矩,现任吏部侍郎之职。见王忠来拜,慌忙接入,分宾主而坐。裴矩说道:“久失问候,今蒙下顾,必有事故见教。”王忠笑道:“别无什事,只有一场大富贵,送来与老先受享。”裴矩见说送富贵,便满脸堆下笑来,说道:“多承老公美意,何以克当!”茶罢一盅,便将王忠邀入后堂,叫人治酒款待。二人饮到兴浓之际,裴矩满斟一杯,奉与王忠,说道:“学生屡蒙老公错爱,感仰不尽,今日不知又有什么富贵相赠?”王忠道:“今日皇爷与娘娘计较要西域开市,只怕杨素拦阻,先要一个官儿上疏,劝他开市。皇爷依奏而行,便免得百官议论。老先何不上他一书,甚言开市有利。皇爷见了,必然大喜。这开市的权儿,一定就是老先主持,岂不是一场大富贵!学生故来报知。”裴矩听了,满心欢喜道:“皇上果有此意,这场富贵非同小可。学生明日就上疏,陈开市之利。倘得事权到手,后来西域的奇珍异宝,尽情送与老公赏玩。”王忠笑道:“莫要到那时节,便忘记了。”裴矩亦笑道:“记得,记得。”二人一边笑,一边饮。
真个是:
饮当名利千盅量,谈到黄金满面春。
莫道世情都是假,此时颜色十分真。
不知这本上了,毕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逞富强西域开市擅兵戈蓟北赋诗
词曰:
末世争强,只思量、穷兵黩武。哪里管、国敝民疲,破缺爷。异域已填无限骨,何曾添得中原土?想舞干、阶下有苗平,今非古。
话说裴矩具了劝开市的表文,次日早朝来奏。正值炀帝临朝,百官贺毕。炀帝便问道:“前日西域守将,有文书报称,外国人要与中国开市,汝等部中议的何如?”言未毕,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人,乌纱象简,俯伏于地奏道:“臣有短表,冒渎天听。”炀帝定睛看时,却是吏部侍郎裴矩。随叫近侍接上表来,放于龙案前,展开细看。只见上写着:吏部侍郎臣裴矩,诚惶诚恐,稽首顿首,奉表于皇帝陛下:臣闻治国家以生财为本,御外国以树德为先。天下有相通之货利,古今无必绝之人情。故古帝王之于外国也,逆则讨之以威,顺则怀之以德。今西域外国,畏我中国之威,年年纳款,岁岁来朝,其中心慑服久矣。今又欲与中国交市者,盖仰圣明之化,面舒瞻恋之情;若拒而不允,是威足以震之,而德不足以绥之也。况开市之利有五:以中国罗缎帑帛,换海外珠玉异宝。其利一也。市一开,则彼此交利;彼此利,则情意必和;情意和,则边疆永无烽火之虞。其利二也。近胡既伏,则外国必有梯山航海而至者,不以兵革而远人向风。其利三也。交接既熟,渐诱其山川地理之图,则秦皇、汉武之功,可徐奏也。其利四也。今天下富强,从古所无,再连遐荒绝域为一家,则真跨三皇、迈五帝,而名高后世矣。其利五也。伏望陛下大震乾断,主持而力行之,则一岁所得,其利不下百万,且保四境安如泰山;倘犹豫不决,坐失事机,恐阻绝人情,转邀边防之衅,有不可测度者矣。臣不胜待命之至!
炀帝览毕,大喜道:“卿所陈五利,大有识见,具见谋国深心。但恐诸国别有诈谋。”裴矩道:“以中国之富强,兵精粮足,虽有诈谋,亦不足虑。只要得一机变慎重之人,专主其事。”炀帝道:“此事任大责重,非卿不可。”即批旨道:“着裴矩以原官住扎张掖等处,专主西域开市。绥近柔远,务要宣扬德化。凡一应机权,许便宜行事,不得潜开衅端。俟有功另行升赏。”裴矩才谢恩领旨,班部中又闪出一人,生得方面长髯,高颧大耳,威风凛凛,相貌堂堂。俯伏奏道:“西域之市,有三不可开。裴矩书生,不通世变,反奏为五利,妄言误国,乞圣明罢斥之。”炀帝看时,乃是兵部尚书段文振也。因问道:“开市有哪三不可?裴矩如何误国?”段文振奏道:“西域开市,诸外国不过是珠玉犀象之物,寒不可衣,饥不可食,乃以中国绫绵帛与他交易,是以有用换无用。一不可也;张掖乃边防重地,开市则必引入境内,外国狼子野心,其衷叵测,倘然有变,为祸不小,是贪利而召衅。二不可也。既开市通好,则彼宾我主,来往必须迎送,驿地必须供给。彼皆络绎不绝,郡县百姓,奔走受害,宁有已时?是慕虚名而受实祸。三不可也。开市有三不可,而裴矩希图富贵,妄言惑主,非误国而何?”裴矩道:“段文振可斩也!以币帛而换无价之宝,其利不啻百倍;而反以为无用,若以珠玉为无用,则金钱亦不可衣,亦不可食,亦将谓之无用耶?有文事者必有武备,外国虽叵测,焉能出中国之范围?况古之帝王,俱以诚心待人,胡越一家,未闻以疑而拒绝之也。远人来归,驿地供给,所费有限,乃谓之疲民;必激其变,提百万之兵,日费万金征之,然后谓之不疲耶?依段文振之论,是俗臣子专兵,不欲朝廷得利;是欲陛下为柔懦之主,而不愿陛下为仁圣英略之君也。”炀帝闻奏说道:“明明是利,反谓有害。段文振是何主意!”段文振道:“陛下享先帝承平之业,不曾亲临兵阵,不识边防利害。若听裴矩巧言,定然有社稷之忧。”炀帝拍案大怒道:“段文振欺朕不曾用兵,朕偏要开市,看社稷如何有忧!狂言谤君,本当重罪,姑念老臣不究。如有再谏者,斩!”段文振再欲奏时,炀帝早已气昂昂转身回宫矣。段文振叹一口气道:“皇上不听老臣之言,不十年江山瓦解矣。”怏怏出朝不题。
却说裴矩领了旨意,满心欢喜,回到私宅,先备一份厚礼,送与杨素,恐怕他出来拦阻。又办礼去谢王忠。随即收拾行礼,发牌起身,竟往西域而来。到了张掖,早有各镇守将接住参见。裴矩遂传圣旨说道:“皇上见汝等开市文书,甚言有利,遂命本部住扎张掖,专管其事。与外国交易,务要以贱换贵,以少易多,不得因而失利,取罪未便。”众将俱打恭道:“谨领台旨。”裴矩遂一面出示,招集商人,采买缎帛;又一面于城上插起黄旗,上写着:“奉旨开市”。又叫各镇守将,打文书晓谕诸人;又起造许多馆驿,屯住我易来人;又仰经过各郡县地方,凡是外国之人,都要供给应付,不许怠慢。号令一出,不多时,各国人闻知,都带了海外的宝物,到张掖来交易。真个利源一开,熙熙攘攘而来。中国的锦绣,堆积如山;海外的宝物,斗量车载。彼此互换,换了又来,来了又去。外国人缤纷络绎,不绝于道。裴矩与各镇守将,就中侵渔,各得大利。只可怜经过的郡县,送往迎来,无一时一刻得能宁息。小民疲敝,仓廪空虚,一年之中,糜费不下百万。各郡县支撑不过,都具文书到裴矩衙门来告匮。裴矩只得拿圣旨来推,哪里管他死活。
正是:
在廷谁最恶?独有利臣凶。
只为一身计,教他万姓空。
裴矩又将名马犀象,及各样奇珍异宝,不时差人贡进京来。又重以酒食款待诸人,细细访问各国的山川形势风俗,都画成图样,共计四十四国,合成三卷,总名叫做《西域图记》,并献与炀帝。炀帝看了,满心欢喜,与萧后说道:“原来外国山川风景,亦如此秀美;不因开市,何以得知!段文振那厮,抵死阻拦,朕几乎被他误了。他又笑朕享太平基业,不知边疆时事。朕欲亲临蓟北,抚赏各国。一来可以览域内山川之胜,二来可以察塞外风土之形,三来使天下知朕为英雄之主,四来又可以收回杨素的兵权。不知御妻以为何如?”萧后道:“此意甚善!自古天子,原有巡狩之礼。后来庸君暗主,只图在宫中安乐,故将此礼废了。陛下肯复古行之,诚为盛典,有何不可!”炀帝大喜,遂决意要巡狩蓟北。次日早朝,便宣诸大臣上殿说道:“朕闻古之圣帝明王,皆巡狩天下,亲察民间疾苦。后江东诸主,但知傅脂粉,食玉衣锦,坐在深宫中受用,绝不与百姓相见,此与妇人女子何异?朕实耻之。今欲乘此承平富庶之时,亲临边境,抚赏各夷,举行三皇五帝圣事,卿等各衙门,可一面聚集兵马,一面装载辎重,待朕择吉起行。”众官齐奏道:“当今天下晏安,边疆无事,陛下正宜垂裳宣化,何必亲劳御驾,远临绝域巡狩?虽天子盛事,亦未免劳民伤财。望陛下三思!”炀帝不悦道:“为臣当致君尧舜,方是忠臣盛德之事。汝等不劝朕行,只爱惜小费,却叫朕学那些不知世务的皇帝,是何道理!再敢强谏,定加重罪!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众臣无言可答,喏喏而退。各该行衙门,心下恍惚不安,只得私自来请问杨素。不想杨素此时沉酣酒色,朝政毫不在心。众官来问,他只推有病不见。众官无奈,只得下教场点齐人马,收拾粮草,准备炀帝巡狩。炀帝又传旨道:“旗帜器械,俱要精坚齐整;饮食供应,俱要丰美隆盛,不许一事苟简。”百官奉旨,照常措办,所费已不计其数。怎奈朝廷家忠臣少、佞臣多,君王稍好奢侈,便有一班献媚之臣出来,求新立异的迎合上意。当日炀帝传旨未毕,早有内使舍人封德彝奏道:“蓟北一路,皆沙漠之地,崩颓倾圮。天子乘舆,如何可行?必须先着各郡县开成御道,金舆玉辇,方得安然前进。”炀帝大喜,遂传旨该部,行文各经过郡县,一路都要填成御道,不尽力者斩。圣旨一下,谁取不遵!这条路从京城,由雁门、榆林、云中、金河,直填到蓟北,足填有三千余里远近,也不知费了民间多少钱粮!御道一完,兵部侍郎宇文恺又奏道:“御道虽已开成,只恐前途无离宫别馆,一路上山城草县,圣驾何以驻跸?以臣愚见:须造一座观风行殿,其大可容五七百人,四围俱用锦绣珠玉装成,下边用车轮为硖,欲行则行,欲止则止,方可壮上国之威仪,显天朝之尊贵。又可令从行妃女,处于殿中,分别内外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非卿妙才,无此异想。”就传旨着宇文恺同封德彝连夜督造。
不旬月,宫帐车马及各色器物,俱打点齐整。炀帝一面择吉发驾,萧后一面排宴送行。时当八月初旬,天气凉爽,炀帝别了萧后,留一半文武同杨素守国,带领了一半文武官员望榆林进发。一时海内富庶,百物丰美,宫帐器皿,皆极其奢侈。随行军士,计五十余万;军中车马,计十万余匹。辎重粮草,陆续于道,千里不绝。一路上龙旗蔽日,凤盖遮天,宸车似水,御马如蛟。真个天子的威仪,比众不同。
但见:
帝座临黄道,天皇出紫微。
半空雷击鼓,千里电翻旗。
草木横生色,山川灿有辉。
殿移双风度,辇过六龙飞。
万乘趋前后,三台听指挥。
貂?围禁侍,锦绣簇宫妃。
雄震天威远,骄嘶御马肥。
云屯迷日月,尘起洒珠玑。
云梦九重出,瑶池八骏归。
辰迎天子跸,斗压侍臣衣。
圣主百灵助,将军八面威。
天兵潮水涌,玉食泰山围。
令出神毕奉,师行天不违。
阵云横太极,碧月照宸帏。
汉武何须慕,秦皇不足希。
富强巡狩者,屈指古今希
炀帝见车从炫赫,金鼓喧阗,连营有数百里远近。晚间灯火接联,登高一望,就像天上列星一般。炀帝十分得志,到一处,便召群臣览山川之胜,饮酒赋诗取乐。一日行不上二三十里。若遇山川有形之处,便几日不行,郡县贡献的方物饮食,堆山塞海而来。一日,车驾将至金河,忽大风陡作,沙尘扑面。炀帝忙避入行殿中,令众妃妾围绕他在中间饮酒。无奈北风甚大,沙灰颇多,穿帘入幕,满殿飞来。不多时,将众妃妾的青丝绿鬓上,都一层层堆起黄云。炀帝看了,甚是不喜。忙唤群臣商议。只见内史侍郎虞世基奏道:“宇文恺既可为行殿,独不能造行城乎?陛下何不仍令宇文恺监造一座行城。周围要一千步,其高十丈。中开四门,以布衣板木为骨,外面饰以锦绣,下面亦用车轮,令军士御之,可行可止。不但能避风沙,外国望之,实足以壮天朝之威武也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卿真有权变之才。”随命宇文恺连夜监督有司制造。真个是国家有倒山之力,不数日,早已造成一座行城。那行城的华丽,真个古今所无。但见:白玉聊为石砌,黄金散作砖封。紫光赤气一重重,横锁四条。行过泰山摇撼,平临瑞霭倥偬。不知高处几千弓,但见:北斗向城低控。
行城外面,都令御林军杂引牛马驾御而行;城里边尽叫太监守宿。旌旗密布,弓弩全施,四门上有四座城楼皆设鼓角。城门随时启闭,就如皇城一般。文武百官,非奉召旨不许擅入。炀帝登城四望,喜不自胜。因召虞世基、宇文恺、封德彝登楼赐宴。宴毕,各赐黄金彩缎,尽欢而罢。炀帝自有此城,又搭起一架幔天帐,任外边风沙满目,而城中纤尘不入。炀帝满心畅快。不旬月,早出了榆林北境,东达于蓟州地方。此外皆外国出没之乡,各国朝贡之所。炀帝驾到,早有裴矩带领了各边守将前来朝贺不题。
且说这西域外直北上有一国,叫做突利可汗染于。开皇年间,曾来纳贡求婚,文帝喜他忠诚,遂将宗女义安公主嫁他。后突利可汗与雍闾有隙争战,失了巢穴,兵败来归。文帝就改封他做突厥启民可汗。又于朔方筑一座大利城与他居住,后雍虞闾死了,启民依旧夺取其地,十分强盛。今闻得炀帝驾幸榆林,他因感文帝之恩,遂同义安公主带了许多奇珍异宝前来朝见。炀帝闻知此信,遂暗暗传旨,令众将官俱要弓上弦、刀出鞘,盔甲鲜明,旗幡招展,明日引启民朝见。众将领旨。遂将五十万甲士,按二十八宿,分列作二十八座营盘,周围环绕,中间现出一座行城,就如紫微垣一般。军容整肃,号令严明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真个是:
勒燕千载烈,款塞一时功。
试以军威较,无如此日雄。
次日炀帝设朝行殿,令大开各营。着通夷郎将带领突厥启民朝见。启民同公主、各部落头目到了营前,望见中国兵威赫赫,中间又拥出一座城池,四门大开,楼橹悉备,尽皆大惊失色,吐舌相视,说道:“此非兵将,乃天神也!何以强盛若此!”慌马下马,步入行城。到了行殿,皆匍伏而进,拜于阶下。炀帝传旨平身。便问道:“先帝尚主之义,筑城之恩,犹能记忆否?”启民奏道:“臣虽外国,不敢悖德。承圣驾北巡,同公主敬陈微物,聊表臣伏之心。”遂将土产的貂鼠、银鼠、白翎雀、旱金花、青囊花、花羊角、沙鸡并名马宝刀,各色珠宝物件,一一献上。炀帝命近侍收了。随宣义安公主上殿赐坐,启民也赐坐阶下。又问道:“中国这等兵威,汝等服否?”启民道:“天威震慑,从古所无;塞外之人,焉敢不服!”炀帝大喜道:“以此兵威,直空塞外,亦有何难;但念贡献殷勤,并和亲之义,有不忍耳!”启民道:“外国亦念先帝之恩,不敢负也!”炀帝道:“汝国有兵几何?”启民道:“若论老幼之兵,遍地皆是:其精壮者,亦不过百万多耳!安能比天朝之盛?”炀帝道:“今带来兵将几何?”启民道:“走马来朝,若带领甲兵,恐陛下疑忌,随行只有各部落头目上千人耳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汝忠臣也!”遂传旨罢朝,另日俱召赐宴。启民与公主谢恩退出。炀帝随宣群臣商议道:“明日赐宴,启民有数千人,使他露坐,殊失中国体面;若要造屋,如何有这等宽阔?亦仓促不及也。封德彝奏道:“此事易处,只消将绫锦缎匹制一大帐,又宽阔可坐,又顷刻可办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卿言有理。”遂命制帐排宴不题。
却说这沙漠一带地方,接连西域,有百十余国,也不分大小,但以强为尊。强国所为,各国便都依顺。此时唯启民最强,各国见启民来朝,也都收拾些宝物,纷纷来贡献。不数日,早有室韦、??、休邑、女直、龟兹、伊吾、高昌、苏门答刺、撒马儿罕、波斯等处,共计二十余国,皆一时来朝贡方物。炀帝受朝过,俱召赐宴。这日炀帝亲临帐中,宣各国可汗以次进帐赐坐。唯高昌,文帝时亦曾以华阳公主赏他,与启民同在和亲之列,遂赐坐在前面。其余各国,俱照大小坐在下面。各部落又列坐在下面。炀帝却在上面,又金围玉绕的另设一殿而坐,文官皆是公服紧随左右,武将都全装皮挂,燕翅般排在两边。各营将士,俱弓鸣剑响,团团的环绕在帐外。须臾之间,御酒分行,宸乐递奏。这一日,真个是:礼乐会刀兵,王风杂伯行。
中外同燕喜,胡越不相惊。
玉帛争舒赤,梯航远贡诚。
不须干羽舞,早已万方平。
外国人见中国兵甲之胜,十分畏服;又见筵宴整齐、款待殷勤,又满心欢喜。畅饮了半晌,炀帝又传旨道:“各国远朝,其心可嘉。今日华夷一统,赐宴不必拘礼,务要尽欢,无负朕款夷之意”。外国人闻旨,齐声皆呼“万岁”。又饮了半日,只见苏门答剌走出位来,俯伏在地,献上一个鹊,奉酒为寿。那鹊形高七寸,能解人言,乃是西域中的异宝。炀帝受了,满饮三觯苏门答剌才下去。于阗又俯伏于地,献方圆二美玉,奉酒为寿。那美玉径长五寸,光可鉴发。圆者叫做龙玉,放在水中,则虹霓散见,顷刻而雨;方者叫做虎玉,若以虎毛拂之,则紫光迸出,百兽慑伏。炀帝大喜,也受了,满饮三觥,于阗才下去。又有那吐火罗、苏色匿,各国俱纷纷贡献方物为寿。炀帝因国人跪拜,贡献不绝,满心畅快,尽情痛饮。眉宇之间,不觉洋洋得意,乘了酒兴,看了左右文武,笑说道:“朕为天子,中国富强,而各国向化,即古之三皇五帝,何以过此?”遂命取御笔,亲赋一诗,以志其盛。
云:
呼韩稽颡至,屠耆接踵来。
何如汉天子,空上单于台。
赋罢,百官皆呼万岁。炀帝又命近侍将御诗传示各国,俱赐酒三杯。众人饮罢,一齐起身谢宴。炀帝又叫各该部,将金银绫锦缎匹等物,照次序赏赐各国及各部落头目。这一赏赐,何止去了几百万的金银缎绢!分赐完,外国人方才谢恩而去。
正是:
朔方玉帛能来几?天下脂膏已半空。
圣主不须争远略,秦皇汉武亦何功。
炀帝后来不知如何回国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文皇死报奸雄炀帝大穷土木
词曰:
卓、莽神奸,高、斯诡诈,算来转是愚痴。杀人人杀,半点不差池。何事只矜跋扈,祸与害,全不思维。及想到,东门黄犬,骨血已淋漓。∏俺导雀惨樱?蟪灯?保?糌栉胖?W萏煨娜拾??藜品龀帧Nㄓ形辶晏ㄩ浚?壁?健?┏荻鹈肌K陀⑿郏?市娜胪粒?套缘辣阋说骷摹堵?シ肌啡此奠镜鄞笱缤夤??螅?酒?抉妫?袂榘谅?R蚨灾诔伎渌档溃骸白蛉罩?冢??庵罟?胛抟乓印!迸峋刈嗟溃骸拔饔蚋鞴??薏还毕住Nㄌ祗谩⒎鳎?貌焕闯?!膘镜鄞笈?溃骸罢庑┩夤??耍??铱鼓嫣斐??谋氐菲涑惭ǎ 北阌?步?髦?H撼蓟琶ψ嗟溃骸笆Р豢汕睿?洳豢慎颍??庵?耍?绾握鹘说镁。 膘镜叟?溃骸叭舨徽鹘耍?蛱斐??浒苍冢俊庇菔阑?嗟溃骸氨菹孪⑴??加幸徊撸?梢粤饺?O纸衿裘袂渴ⅲ?尾缓窦佣骼瘢?蹿?裘褡?侄???植焕徒?吭墩鳎?挚烧锰斐??洌?艘员斯ケ酥?埔病!膘镜鄞笙驳溃骸扒溲宰钌啤!闭?埔榧洌?泼抛嗥裘窨珊褂胍灏补?鞯戎肌l镜鬯婷??搿F裘裼牍?靼莘?诘兀?刃还?纾?婕醋嗟溃骸拔业让商斐?颓缀穸鳎?迨艟?迹?橥?缸印C魅展??仿??纯?U剩?阜钜货??仆蚰曛?佟7??ゼ莞┝伲?哉氯嵩吨??!膘镜坌廊淮?嫉溃骸凹饶阄乙患遥?蜗雍我桑?魅盏庇?萸琢佟!逼裘窕断玻?欢鞫?觥W笃蜕涓摺⒋蠼??厝翦鐾?嗟溃骸罢庑┎蚧⒁玻?湫呢喜猓?菹履魏我蕴熳又磷穑?琢俾舱剩坎欢蕾翡峦虺耍?嗫只霰淠逊馈!膘镜坌Φ溃骸笆ヌ熳佑邪偕窈腔ぃ??浜涡牍?牵 彼觳惶?4稳沾笈碰羌荩??炝肆桨辔奈洌?雇?回视?卸?础P胁话肜铮?缤??裘裼牍?鹘跻禄?保?矣衽?穑?锪肆角?ヂ恚?柿熳鸥鞑柯渫纺浚?欢佣用?鸹鞴模?袄从?荩?挂彩?制胝?T跫?茫?
但见:
貂帽狐裘作队行,弓长剑阔马蹄轻。
外国仍然多华丽,宝气珠光耀日明。
启民望见銮舆,便分开队伍,齐俯伏在两边,高呼道:“臣启民可汗迎接万岁!”炀帝随传旨,着先行开道。启民闻旨,忙传令将后队改作前队,就如双龙一般,悠修扬扬倒卷而去。不多时,到了营门,启民就请炀帝的玉辇竟升牛皮宝帐。帐中早设下一张盘龙的泥金交椅,面前横铺了一张碧玉嵌万寿的沉香龙案。炀帝高升宝座,文武具侍列帐中。启民与公主次第朝贺。原来启民虽是外国,却富强无比。宝帐中十分侈丽,排设的都是精金美玉,动用的无非异宝奇珍。真个金光灿烂,夺目惊眸。炀帝看了,心中暗想道:“他国尚如此受用,况我中国天子乎!”因问道:“朕看汝兵骁将勇,欲命汝征讨不臣,汝能为朕出力否?”启民奏道:“天王有命,敢不效力?”炀帝大喜道:天竺、拂二国,久不入贡。朕欲遣将捣平巢穴,但恐伤天地之仁。今特赐汝宝剑一口,前往征之,有功另加封赏。”启民领旨道:“臣虽不才,仰仗天朝威武,兵临二国,管取望风革面,重驿来朝。”炀帝大喜,随命左右将宝剑付与启民。谢恩毕,随即献上酒来。只见玉盘金碗,琼盏瑶觯一霎时盈前方丈,虽无凤髓龙肝,也都是山珍海错。毳幕外国乐平吹,金鼎内兽烟飘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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锦绣铺张如粪土,珠玑狼藉似泥沙。
莫言此地殊风俗,纵欲穷奢一样同。
炀帝见启民十分恭敬,开怀痛饮。酒至半酣,启民又叫出一班乐女来供应。炀帝醉眼模糊,见那些乐女虽则是胡妆异饰,倒生得明眸皓齿,黛绿鸦青,十分美丽。有一队善歌的,歌一回便上来献酒三觞;有一队善舞的,舞一回也上来献酒三觞。那班乐女轮流歌舞,次第献觞,引得个炀帝魂迷意荡,把持不定,带了几分酒兴,便东顾西盼,笑声不绝,全没些天子的威仪体统。大将军贺若弼见光景不雅,恐生不测,便目视高,高会意,便出位奏道:“乐不可极,欲不可穷,请天子回銮。”炀帝犹沉吟不语。贺若弼又奏道:“日已西斜,塞外无夜宴之理。”炀帝方才传旨排驾,又命厚将金帛赏赐各部头目并那班女乐。启民与公主命乐女再三苦献,炀帝又饮了十数觞,方才登辇。启民依旧领了各部头目并那班乐女。直送至御营,方才谢恩回去。
却说炀帝自胡宴之后,顿起骄奢之念,欲广选胡姬,以为塞外之乐,全不思归。贺若弼、高与众官百般苦劝,炀帝方肯发驾还京。外国人闻炀帝回銮,都一齐直送入蓟门,方才转去。炀帝此行,虽然糜费甚多,而个个接踵来王,却也是一时之盛。
正是:
汉室和亲未得平,周家薄伐几曾清?
何期骄慢隋天子,杯酒殷勤尽贡诚。
炀帝车驾既返,一路上要历览边土之胜,不肯由前州的大道而行。逢山便要盘山,遇岭便要过岭,众官苦谏不从。行至榆林地方,有一条小路,叫做大斗拔谷。两边都是壁立的高山,中间阔处不过丈余地,又崎岖险阻,舆辇都不能乘,如何容得那行城行殿?炀帝只得骑了一匹马儿前行。可怜那些宫妃彩女,没了行殿容身,或一队在前,或一阵在后,都乱纷纷与军士们混杂而行。到晚了行不出谷口的,就与军士们在一处歇宿。时值寒冬,山谷中北风峭厉,军士们冻死了无数。高看不上这些光景,对贺若弼叹息说道:“近来朝廷殊无纲纪。”贺若弼道:“这都是奢侈之极。”二人在背后谈论,不匡早有人报知炀帝。炀帝大怒,怀恨在心。不一日到了西京,文武百官皆出郭来迎,唯杨素只在皇城门前候驾。炀帝当日军中劳苦,传旨免朝,车驾竟还后宫。萧后接住,忙排宴与炀帝接风叙旧,一宿晚景不题。次日炀帝早起临轩,百官朝贺毕,杨素出班奏道:“陛下北狩风尘,良亦劳苦。”炀帝道:“贤卿守国勤瘁,亦复不易。”杨素道:“北外风景,陛下雄览,以为何如?”炀帝道:“前日段文振笑朕不知用兵,朕銮舆所至,外国皆向风纳款,虽古之秦皇、汉武,不过如此。用兵有何难哉!好笑这些腐儒,开口言兵,便以为惊天动地。”杨素见炀帝满脸都是骄矜之色,全不象旧时畏敬,便佯佯的哂笑道:“陛下不要错认,外国向化,乃先帝余威,岂今陛下之功耶?”炀帝闻言,不觉满脸通红,含羞带怒的说道:“朕为天子,原不论功。但贤卿乃先帝功臣,其功安在?”杨素笑一笑说道:“臣实无功。但陛下在藩府时,不知何故,屡屡下交?臣即无功于先帝,不可谓无功于陛下。陛下何不一回想耶?”言罢,也不辞朝,竟昂昂的走下殿去,气得个炀帝在龙座上目瞪口呆,半晌不能言语。
却说杨素走下殿来,料炀帝不敢加害。正在丹墀里大摇大摆,卖弄奸雄的气概。不料天不凑巧,忽然一阵阴风扑面刮来,吹得他毛骨悚然。忽抬头,只见一人头戴龙冠、身穿衮服,手内拿了一把金钺斧,坐在逍遥车上拦住骂道:“弑君老贼,往哪里去?”杨素定晴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文帝的阴魂。吓得他魂不附体,慌忙要走,却又无处躲避,只在丹墀中乱转。文帝赶将来骂道:“朕欲立吾儿杨勇,你这个老贼,不听吾言,倒转同杨广来弑我,是何残忍!今不杀你,何以报此仇!”举起金钺斧照头斫来。杨素躲避不及,一跤跌在地下,口鼻中鲜血迸流。近侍看见,忙报与炀帝。炀帝大喜,也只说是偶得暴病,竟不知是文帝之报。因对群臣说道:“此可谓权臣欺君之戒。”随命卫士扶出杨素,扶得到家,也不省人事。其子杨玄感忙以汤药救治,半晌稍稍醒来。说道:“谋位之事发矣。今遇文帝,以金斧逐我,我必死矣。汝等可急备后事。”言罢,又昏昏睡去。却说炀帝见杨素得此暴病,心下大喜。又恐其不死,随遣一个御医,假推看病,就打听消息。御医领旨,随即来看。杨玄感见他奉旨前来,慌忙邀入寝房。御医揭帐一看,只见杨素形容脱落,又目直视,哪里还有往日的英雄!睡在帐中,大声狂叫不止。忽叫道:“殿下假诏赐死,皆是晋王之谋,与臣无干。”忽又叫道:“臣虽上疏,独孤娘娘也曾主张。”又忽大叫道:“陛下不要斫,臣愿当罪。”口里吆吆喝喝,就像递脚册的一般,将从前做奸雄的过恶,一一都乱说出来。
正是:
无道有循环,奸雄无终始。
饶他跋扈生,定然狼狈死。
御医看了脉,虚攒了两帖人情药,说了几句诨话,随即起身来见炀帝,回旨道:“杨素神枯气槁,六脉俱散;又发狂见鬼,命在旦夕,断不能生矣。”炀帝大喜。再暗暗叫人打深时,杨素早呜呼哀哉尚飨。
后人读史,有诗感之曰:
代有权臣出,隋家数越公。
用兵纯惨刻,事主只奸雄。
但逞骄矜态,全无社稷功。莫言身已死,遗臭尚无穷。杨素既死,炀帝大喜道:“老贼已死,朕无所畏矣。”遂日夜与萧后在宫中恣行淫乐,全无忌惮。一日酒后与萧后商议道:“前日朕欲造范囿,被杨素这老贼阻挡;欲选美女,又被这老贼拦回。今老贼既死,朕可恣心而为,料无人敢谏阻矣!”萧后道:“虽则无人敢谏,也须缓缓而行。造了一处,再造一处未为不可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。”次日驾坐便殿,宣宇文恺、封德彝二人说道:“朕想古来帝王,俱有离宫别馆,以为行乐之地。朕今当此富强,若不及时行乐,徒使江山笑人。朕思洛阳乃天下之中,今可改为东京,要造一所显仁宫以朝四方,又可备朕万机之暇,逍遥游乐。二卿当为朕一董其事。”宇文恺奏道:“古昔帝王,皆有明堂以朝诸侯,况舜有贰室,文王有灵台、灵沼,皆是功丰烈盛,欲显仁德于天下。今陛下在位不久,而胡越一家,造显仁宫以彰圣化,正与舜、文同轨,诚古今之盛事也。臣等敢不效力!”炀帝大喜。封德彝又奏道:“天子造殿不广大,不足以壮观;不富丽,不足以树德。必须南接皂涧,北跨洛滨,选天下之良材异石与各种嘉花瑞草、珍禽异兽,充实其中,方可为天下万国之瞻仰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二卿竭力为之,朕自有重酬。”遂传旨敕宇文恺、封德彝营造显仁宫于洛阳。凡大江以南、五岭以北,各样材料俱听凭选用,不得违误。二人领旨而出,早惊动了满城百姓。却说高闻此消息,连忙来见贺若弼,商议道:“主上骄奢无度,已非人君之体;今又大造宫室,社稷安能常保?”贺若弼道:“先朝老臣杨素已死,唯你我二人尚在;你我不言,再有谁人敢谏?明日入朝,当以死谏。”二人计议定了。
次日炀帝早朝,众官朝贺毕,二人同出班奏道:“臣等闻圣王治世,节俭为先。昔先帝敕杨素造仁寿宫,见制度绮丽,便欲斩素,以为结怨天下。以后痛加节省,二十余年,故有今日之富。陛下正宜继先帝之志,何得起造宫室,劳民伤财?”炀帝道:“朕为天子,富有四海。造一座宫殿,用力无多,所费有限,如何就见得劳民?如何就见得伤财?”二人又奏道:“天下省之则富,耗之则穷。今年西域裴矩开市,所费何止千万!陛下巡狩蓟北,所费又何止万万!今日此宫非万万决不能成。天下虽大,安能供无穷之用?望陛下三思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汝二人互相谤君,前日在大斗谷中,因死了几个军士,便一个谤朕殊无纲纪,一个谤朕为奢侈之极。朕念先朝臣子,不忍加罪。今又在大廷之上,百官之前,狂言辱朕,全无君臣体统!不斩汝二贼之首,何以泄朕之愤!”二人奏道:“臣等死不足惜,但可惜先帝的锦绣江山,一旦而休也!”炀帝愈怒道:“江山就休,也不容你这样毁谤君父之人!”喝令殿前带刀指挥,推出斩首示众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众指挥闻旨,不敢不遵只得带军校一涌上前,鹰拿□捉,将二人衣冠跣剥,绑出午门。二人大叫道:“陛下杀臣,臣得从龙逢、比干,游于地下矣。但不知陛下异日将何面目以见先帝乎?”炀帝大骂道:“朕无面目以见先帝,你这两个谤君的逆贼,倒有面龙逢、比干?”拍着龙案,叫道:“快与我斩讫报来。”众文武都吓得面如土色,抖衣而战,哪个敢做一声”。只有尚书左仆射苏威与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梁毗同出班奏道:“高、贺若弼乃朝廷大臣,竭忠敢谏,无非为陛下社稷之计;纵使有罪,只可降调削职,安忍处以极刑,令天下后世加陛下以杀大臣之名?”炀帝忿怒道:“大臣不可杀,天子至尊,转可辱耶?汝等与他同倚先朝臣子,每每互相标榜,朋比为奸!朕不斩汝,已为万幸,还敢来花言巧语,保留他人!”遂命削了职,乱棒打出。苏威、梁毗既贬,再有谁人敢谏?可怜高与贺若弼,两个忠臣,相对受刑。原来高的母亲,最是贤明,常劝高急流勇退,说道:“汝富贵已极,所欠者一斫头耳。”高不听,至是其言果验。
后人有诗感高母之贤,曰:
名利驱人谁肯休?只思将相与公侯。
不知贤母千秋眼,己自明明见断头。
又有诗赞高之忠曰:
贤母早知忧富贵,忠臣岂怕断头颅!
莫言当日无恬退,青史千秋有烈夫。
炀帝既杀了高、贺若弼,又贬了苏威、梁毗,满朝震惧,人人吐舌相视,谁敢道半个不字。只有虞世基、裴矩等数奸人希旨取容,好不荣耀。却说宇文恺与封德彝领了造显仁宫的旨意,竟到洛阳地方,广开匠局,大兴土木之工。一面相度地势,一面差人分行天下,选取奇材异木以及各样珍怪之物。水路用船,陆路起夫,都输运前来。骚挠的天下,日夜不得宁息。不要说几十围的大木,三五丈的大石,费累无算;就是一草一木,也不知花费多少钱粮,累死多少性命,方才得到洛阳。不要说经过的冲要地方,百姓受害;就是深山穷谷之中,觅奇禽,寻异兽,也觉得鸡犬不安。宇文恺与封德彝,哪里管民间死活,府藏空虚;只是精上求精,丽中穷丽。盖得一座显仁宫,金辉玉映,就如九天仙阙一般。
后人有诗感之曰:
巍焕无非民怨结,辉煌都是血模糊。
凭君莫话骄奢事,一殿功成万骨枯。
显仁宫既成,宇文恺飞表告竣,就请炀帝幸临,以观落成。炀帝闻奏大喜。遂别了萧后,竟发车驾望东京而来。不一日到了显仁宫,早有宇文恺、封德彝接住朝见过。遂引了炀帝的御驾,从正宫门首,一层层看将进来。
但见:
飞栋冲霄,连楹接汉。画梁直拂星辰,阁道横穿日月。琼门玉户,恍疑阆苑仙家;金碧瑶阶,俨是九天帝阙。帘栊回合,锁万里之祥云;香气氤氲,结一天之瑞霭。红胜锦,白如绵,丹墀内有奇花异草;娇解言,巧有舞,曲槛中有怪兽珍禽。亭榭中红香绿嫩,四季春风吹不谢;楼台上翠绕珠围,一天明月去还来。凉飚度杨柳横塘,金气入芙蓉小苑。影蛾池中发风流,鹊楼中多富贵。画栋朝飞南浦云,真个的胜过结绮;珠帘暮卷西山雨,果然是压倒临春。
炀帝一一看了,满心欢喜道:“楼台富丽,殿阁峥嵘。四方朝贡,此足以临之。二卿之功大矣。”随命取金帛表礼,厚赐二人。遂留驾在显仁宫游赏。真个是五色令人目眩,五音令人耳聋。一连欢宴了数日,不觉心转骄,气转盈,一发奢侈起来。一日在后院中宴赏,见百花开放,红一攒,绿一簇,都不是寻常颜色。因宣宇文恺与封德彝二人问道:“这些花木,却是何处移来,开得这般鲜妍可爱?”宇文恺奏道:“花木四方皆有。如这些碧连、丹桂,银杏、金梅,垂丝的弱柳,夹竹的桃花,诸般上品之花,皆是扬州江都所产。”炀帝道:“江都有何好处,花木这等秀美?”宇文恺道:“昔人有愿‘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。’又有诗云:‘谁知竹西路,歌吹是扬州。’古来繁华胜概,当以江都为上。”封德彝又奏道:“这些花木,还不是江都的上品。臣闻得扬州蕃厘观有一株琼花,开花似雪,香闻十数里远近,遍天下再无二株。这才算江都的一种异树。”炀帝道:“既如此妙,何不移入院来?”封德彝道:“这琼花,乃江都秀气所钟,只此一株,一分即死,再种不活,故不敢动移。”炀帝见二人说得十分动兴,便欣然说道:“江都这等风景,朕为天子,安可不游?”因问道:“东京到江都,有多少路程?”宇文恺道:“将有一千余里。”炀帝道:“朕欲往游,只是道途遥远,不能多带宫妃,恐怕途中寂寞,奈何?”封德彝道:“这有何难!以臣愚见,三十里一宫,五十里一馆,只消起造得四十余座离宫别馆,便可自京师达于江都矣。宫馆内多选些美女佳人,填入其中,命几个太监掌管。陛下要幸江都,也不必行军马,动粮草,只消轻车而往。一路上处处有宫有馆,有妃有妾,可以随心受用,任意逍遥,就如在宫中一般,何愁寂寞乎?”炀帝大喜道:“既如此,朕决意往游。二卿休辞劳苦,这些宫馆还要敕卿一造。不须计年计月,只要尽美尽善。”二人道:“陛下之命,敢不效劳!”炀帝大喜,遂留二人在后院中赐宴。酒席之间,谈论的,无非荒淫酒色之言;商议的,都是放荡骄奢之计。臣赞君为尧舜,君羡臣为伊周,倒吃得十分快乐。
正是:
莫言天道善人亲,骄主从来宠佞臣。
不是夸强兴土木,何缘南幸不回轮。
宴罢,二人谢恩领旨而出。依旧去号召那一般奇工巧匠,往江都一带地方相度地形,起造宫馆。或三十里一处,或五十里一处;或是背山,或是临水,俱选形胜之处为基址。自东京起至江都,共选了四十九处地方,俱着本地郡县备办材料,催点人工。可怜这些郡县,为一所显仁宫已拖累得仓完库尽,官死民疲,怎当得一带地方又造起四十九所宫殿?便有神输鬼运的手段,也不能措办得来。四境内只闻得哭声遍野,一路上但看见急气冲天。宇文恺与封德彝就如耳聋眼瞎一般,只一味严加催督,哪里肯宽一毫!郡县官员稍有迟延,便请旨将他处治。
正是:
上博一人恩似水,谁怜万姓死如麻。
不知国破奸臣戮,一样垂杨泣暮鸦。
二人起造宫馆,不知后来毕竟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东京陈百戏北海起三山
词曰:
日食三餐,夜眠七尺,所求此外无他。问君何事、苦苦竞繁华?试想江南富贵,临春与结绮交加。到头来,身为亡虏,妻妾委泥沙。何似唐虞际,茅茨不剪,饮水衣麻。享芳名万载,其乐无涯。叹息世人不悟,只知认、白骨为家。闹烘烘,争强道胜,唯识眼前花!
调寄《满庭芳》
却说宇文恺与封德彝领了造离宫的旨意,在江都一带地方,骚搅的郡县烦疲,人民愁苦。道路上日夜闻呼号之声,不是搬砖,就是运木。宇文恺犹嫌迟缓,与封德彝商议,又于东京点出二百员官吏,分头催督。地方如有迟延,便指名参奏处死。苦的郡县官员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起初只有点精壮人夫做工,后来点完了不够,只得将老老幼幼,妇人女子,都点了来搬泥运土;任是穷乡下邑,也无一人得免。精壮的还打熬得几日,可怜那些老幼妇女,如何受得这般苦役!不两日便死了无数,再两日又死了无数,不月余,死亡的填街塞巷,到处哭声不绝。郡县官看了,伤心惨目,无法区处;只得叫百姓就将装木料的车辇,先将尸骸载到荒郊野外去埋。怎奈死亡相继,埋了一发,又是一发。可怜东至成皋,北至河阳,这一路上抬尸骸的与抬木石的,相伴而行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从来土木伤民命,不似隋家伤更多。
道上死尸填作路,沟中流血漾成河。
哭声遍野何时绝,怨气冲天不可磨。
试问筑成宫馆后,君王玉辇几经过?
宇文恺与封德彝日夜坑民,起造宫馆不题。却说炀帝自到显仁宫,车驾便日日在东京游幸。花如锦绣,酒若渑河,真个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说不尽君王的行乐。原来隋家天下,亏了文帝节省之功,各处皆兵精粮足;君臣又励精求治,故外国的胡夷,畏威怀德,年年纳贡,岁岁来朝。这一年诸国差来的酋长,晓的炀帝在东京受朝,便一个个都到洛阳来进贡。炀帝见各国来朝,心中大喜。欲要夸张富贵,暗暗传旨:不论城里城外,凡是酒馆饭店,但外国人来饮食,俱要将上好酒肴供他,不许取钱。又命有司将御街上的木,都以锦绣结成五彩。端门街一带,俱要娇歌艳舞,盛陈百戏,使外国见天朝的富胜。百官领旨,真个在端门街上,搭起了无数的锦篷,排列了许多的绣帐。令众乐人,或是蛮歌,或是队舞。有一处装社火,有一处踩高橇;有几个舞柘板,有几个撵百戏。滚绣球的团团而转,耍长竿的高入青云。软索横空,弄丸夹道,百般样的伎巧,都攒簇在五凤楼前。虽不是圣世风光,倒也热闹好看。御街上的游人拥挤不开。
真个是:
楼前百戏竞争新,傀儡当场妙入神。
柳外谩夸台阁好,花前还有舞蛮人。
外国人一一看了,都惊讶道:“中华如此富丽,真天朝也!”三三五五,成群游赏。也有到酒肆中饮酒的,也有到饭店中吃饭的,拿出来都是美酒佳肴。吃完了与他钱时,都说道:“我们中国丰饶,这些酒食,都是不要钱的。”外国人都欢喜道:“原来中国的风俗,这等有趣!”便来来去去,酒饮了又饮,饭吃了又吃。这几个醉了,那几个又来;那几个饱了,这几个又到。就如走马灯一般,不得个断头。炀帝在端门楼上,听见外国人欣羡中国,满心欢喜道:“耍得这些外国人甚畅。”谁知外国人倒恣心观览,落得受用。游了两日,炀帝暗暗差人问道:“汝外国亦有中华这等富盛么?”只见外国人有几个狡猾的出来答道:“俺们外国虽无这样富盛,却都饱食暖衣,不像中国有没衣穿的穷人。”随将手指着树上的彩缎说道:“这东西,舍与那些穷人穿穿也好,拴在这树上何用?”说罢,大家都嘻嘻的洒笑而去。差人报知炀帝,炀帝大怒道:“外国焉敢讥诮天朝?”便要杀这些外国人。众官慌忙劝道:“外国跋远而来,若因一言不逊,便将他杀了,只道陛下无容人之量,恐阻他们向化之心。”炀帝愤怒半晌,方才准奏。遂传旨,赐宴一概遣归。
后人读史至此,有诗感之曰:
曾闻修德远人来,未见此朝只逞财,
可惜东京好风景,却将饮食与人倩。
炀帝受朝之后,心愈满,志愈骄。不多时,又将一所显仁宫游厌了。遂命驾还西京。回到宫中,萧后接住说道:“陛下在显仁宫,游览甚畅,亦念妾深宫寂寞否?”炀帝道:“朕岂不思与御妻同乐,但恨路远,往来不便。”萧后道:“这般说,则妾再不能到东京矣。”便惨然不乐。炀帝道:“御妻休恼,这有何难!东京显仁宫,不过是几间宫殿,无什好处,朕已厌游。明日在显仁宫旁边选一块宽大地方,另造一所苑囿,朕与御妻,索性迁到东京,朝夕游赏,有何不可!”萧后欢喜道:“若得如此,感陛下之恩不浅。”遂排宴与炀帝接风。二人欢宴了一夜不题。次日炀帝坐在便殿中,宣虞世基商议道:“显仁宫虽则华丽,不过是高房大殿,只好朝接四方;若论游览,毕竟还是有山有水,或亭或榭方妙。朕嫌西京太朴,欲迁都东京。须另造一所苑囿,以备宸游。内中要迭石为山,凿地为湖,可以泛舟而嘲风弄月,可以着屐而饮酒赋诗。朕万机之暇,与卿等畅游其中,亦是快事。卿可到彼,选择胜地,专督其事。”虞世基奏道:“造苑以寓苗,乃天子盛事。愧臣菲才,恐制度不足以当圣意。”炀帝道:“卿才足胜此任,不必过谦。”
虞世基领旨而出,随往东京来选择地方。周围踏看,唯有城西一带,宽广空阔,可以起盖。遂丈量了大小,看定了形势,回奏炀帝道:“臣选得显仁宫西一块基址,地势丰厚,尽堪起造苑囿。若将上面民房拆去,周围足有二三百里宽阔。”炀帝道:“如此宽阔,何以制造?”虞世基道:“以臣愚见,南半边可分东西南北中,挖它五个湖,每湖要方圆十里,四围尽种奇花异草;湖旁开几条长堤,堤上百步一亭,五十步一榭,两边尽要桃花夹岸,杨柳分行,再造些龙舟凤舸,以备宴游。向北这半边地势宽旷,可掘一个北海,周围要四十里为圆,凿渠与五湖相通。海中间可造三座山:一座蓬莱,一座方丈,一座瀛洲,就像海上的三神山一般。山上多造楼台殿阁,四围掩映;山顶要高出百丈,东京的箕山、颍水,便可一览而尽;又可以回眺西京,又可以远望江南。湖海交界中间,却造正殿。海北一带,可委委曲曲凿一道长渠,引接外边的河水,随湾就湾,俱要萦回婉转,曲通于海。傍渠胜处,便造一院,一带可造十六院,院中俱填实美人,以备洒扫。臣鄙见若此,伏乞圣旨裁定。”炀帝听毕,抚掌大喜道:“卿之调度,井井有条,深得朕心矣。卿可先去,火速盖造,朕随即迁至东京,以观落成。”虞世基道:“乞赐一名,以便号召天下。”炀帝道:“地方就在显仁宫西边,就叫做西苑罢。其余湖院候盖完了,朕再制名。卿可尽心竭力,务要精丽,不得苟简,以辜朕望。”虞世基领旨,随即会同各有司先将地上的民房拆毁。也不论是田是地,也不管种桑种麻,一概俱着人夫锄去。可怜这二百里内的居民,就如遭水淹火烧一般,好好的一个家当,就尽行没了,只得抱男携女,哭哭啼啼,各处去逃生。
虞世基就如秦始皇筑长城,先叫人打起这二百里苑墙;又如夏禹王治水,又叫人掘了这五个湖,一个北海,一条长渠。又像五丁力士开山,又像女娲氏炼石补天。海中又叫人一篑篑,堆起了三座大山,苑当中又造起一座大殿,渠旁又造了十六所宫院,四下里又造了千百间的楼阁亭台,湖海中又制了无数的龙舟凤舸。苑墙上都以琉璃作瓦,紫脂泥壁。五湖北海,俱以青石剥岸;长渠澈底,俱以五色石彻成。清泉映带,水面上俱漾成五彩。三神山,都用长峰怪石迭得嶙嶙峋峋,就像天生的三座石山,一毫不似人力筑成。台榭尽是奇材异料,金装玉裹,浑如锦绣裁成,珠玑造就。无一事一物不是穷天下之美。又传敕令:各郡县地方,凡有花木禽鱼,俱要进贡至京。不几时,普天下的奇花异草,走兽飞禽,都从驿地里献入东京。就是西京上好之物,也都移来。把一个西苑填塞的桃成蹊、李列径,梅绕屋、柳垂堤,仙鹤成行、锦鸡作对,金猿共啸、青鹿交游。就像天地间开辟生成的一般,只苦了四方的百姓,拖累的骨血淋漓。这一场土木之工,也不知耗费多少钱粮,也不知坑害多少性命,方得完成。虞世基造完了,便表请炀帝亲临来看。原来炀帝为人性急,此时已同萧后带后宫妃妾,迁到东京,专等西苑功成。这一日正在显仁宫与萧后看花饮酒,忽见虞世基来请,满心欢喜,便撇了萧后,飞辇到西苑来看。到得苑中,只见五湖荡漾,北海汪洋,三神山佳气嶙峋,十六院风光淡爽。各处俱制造得精美富丽。真个是九洲仙岛,极乐琼宫,不似人间富贵。怎见得?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#--iCMS.PageBreak--#后人有诗单道之五湖之妙云:
五湖湖水碧浮烟,不是花围便柳牵。
常恐君王过湖去,玉箫金管满龙船。
又有诗单道这北海之妙云:
北海涵虚混太空,跳波逐浪遍鱼龙。
三山日暮祥云合,疑有仙人咫尺逢。
又有诗单道这山之妙云:
三山万迭海中浮,云雾纵横十二楼。
莫讶移来人世里,若无仙骨亦难游。
又有诗单道这长渠之妙云:
逶迤碧水绕长渠,院院临渠花压居。
不是宫人争斗丽,要留天子夜回车。
又有诗单道这楼台亭榭之妙云:
十步楼台五步亭,柳遮花映锦围屏。
传宣半夜烧银烛,远近高低灿若星。
炀帝一一看了,满心欢喜道:“此苑造得大称朕心,卿功不校”虞世基奏道:“此乃陛下福德所闻,天地鬼神效灵,小臣何功之有?”炀帝问道:“五湖十六院,可曾有名?”虞世基道:“微臣焉敢擅专,伏乞陛下裁定。”炀帝遂命驾到各处细看了,方才一定名。你道俱是何名?
东湖,因四周种的都是碧柳,又见两山的翠微与波光相映,遂命为翠光湖。
南湖,因有高楼夹岸,倒射日光入湖,遂名为迎阳湖。
西湖,因有芙蓉临水,黄菊满山,又有白鹭晴鸥时时来往,遂名为金光湖。
北湖,因有许多白石若怪兽,高高下下,横在水中,微风一动,清沁人心,遂名为洁水湖。
中湖,因四周宽旷,月光照人,宛若水天相接,遂名为广明湖。
第一院,因南轩高敞,时时有薰风流入,遂名为景明院。
第二院,因有朱栏曲屈,回压琐窗;朝日上时,百花妩媚,遂名为迎晖院。
第三院,因有碧梧数株,流阴满院;金风初度,叶叶有声,遂名为秋声院。
第四院,因将西京的杨梅移入,开花若朝霞,遂名为晨光院。
第五院,因酸枣邑进玉李一株,开花虽白,丽胜霞彩,遂名为明霞院。
第六院,因有长松数株,俱团团如盖,罩定满院,遂名为翠华院。
第七院,因隔水突起一片石壁,壁上的苔痕纵横,就如天成的一幅画图,遂名为文安院。
第八院,因桃杏列作锦屏,花茵铺为绣褥,流水鸣琴,新莺奏管,遂名为积珍院。
第九院,因长渠中碎石砌底,簇起许多细细的波纹;日光一映,都射入帘栊之内,连枕簟上都有五色之痕,遂名为影纹院。
第十院,因四周都是疏竹环绕,中间却突出一座丹阁,就像凤鸣一般,遂名为仪凤院。
第十一院,因左边是山,右边是水,取乐山乐水之意,遂名为仁智院。
第十二院,因乱石迭断出路,唯小舟缘渠方能入去,中间桃花流水,别是一天,遂名为清修院。
第十三院,因种了许多树,尽以黄金布地,就像寺院一般,遂名为宝林院。
第十四院,因有桃蹊桂阁,春可以纳和风,秋可以玩明月,遂名为和明院。
第十五院,因晚花细柳,凝阴如绮,遂名为绮阴院。
第十六院,因有梅花绕屋,楼台向暖,凭栏赏雪,了不知寒,遂名为降阳院。
长渠一道,透迤如龙,楼台亭榭如鳞甲相似,遂名为龙鳞渠。
海中诸山,及各处亭台,炀帝都一一品评,定了名字。虞世基奏道:“这五湖十六院,得陛下敕赐了佳名,更觉增胜;但每院中须得宫人百名,美人二十名。陛下常时宠幸的有爵夫人一位,掌管院事,陛下幸临,方才有人承应;若没有宫人美女,陛下游览时,如何得兴趣?”炀帝大笑道:“若不要与佳人行乐,要此山水楼台何用?卿不须虑,数月前,朕已差许廷辅往选矣,想不日可至也。”虞世基道:“陛下举动,何其神速!”炀帝笑帝:“及时行乐,安可缓耶!”虞世基道:“美人既选,则苑中百事俱备矣。”炀帝道:“苑中百事虽备,还有苑外这条御道,高低倾圮,乘舆不便往来。卿何不一发收拾好了,以奏全功。”虞世基道:“大功已成,这条御道,不过一二里,有何难哉!既奉明旨,不一月即当告竣!”炀帝大喜,遂赐宴留饮,只吃到日暮方散。炀帝比及到宫,许廷辅已选有千余美女,都纷纷的献入宫来。炀帝仔细一看,见个个都是欺桃赛杏的容颜,笑燕羞莺的模样,喜得满心乱痒,无处去挠。随同萧后尖上选尖、美中求美,选了十六个形容窈窕、体态幽闲、有端庄气度的,封为四品夫人,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。又选三百二十名风流潇洒、柳娇花媚的,充作美人;每院分二十名,叫她学习吹弹歌舞,以备侍宴。其余或十名,或二十名,或是龙舟,或是凤舸,或是楼台,或是亭榭,都一一分散开了。又于后宫中发了无数的宫人,到西苑来凑用。用升太监马守忠为西苑令,叫他专管出入启闭。不一时,将一个西苑内填塞的锦绣成行,绮罗逐队。那十六院夫人,既分了宫院,一个个都思想要君王宠幸,在院中尽铺设起琴棋书画,打点下凤管鸾笙,恐怕炀帝不时游幸。这一院烧龙涎,那一院就蒸凤脑;前一院唱吴歌,后一院就翻楚舞;东一院作金齑玉脍,西一院就酿仙液琼浆。就像石崇与王吉富一般。各院中争华竞靡,百事安排,只博的炀帝临幸时,一刻喜欢;再一次便就厌了,又要去翻新立异。
正是:
宫中行乐万千般,只博君王一刻欢。
终日用心裙带下,江山却送别人看。
十六院夫人,争尚华侈不题。却说虞世基领了开御道的旨意,便纠集工匠,连夜开修。这条御道,自显仁宫开起,直开至西苑,有一二里远近,四五丈开阔。先以黄泥填实,又将石灰铺平。上面却将白石砌面,石上都细细凿了蟠龙舞凤的花纹;又将青石凿成栏杆,列在两边;栏杆外都种参天的长板高柳,一路上翠碧交加,阴阴森森,其实可爱。又在半中间盖一所四方八面的驻跸亭。将到西苑,又造一座迎仙桥;一路树里面,又造许多营房,与侍卫的军士们歇宿。因恐怕炀帝不时游幸,军士们昼夜俱不放还。那些宫旗禁,从绿树影里飘漾出来,红飞彩映,绣簇朱翻。
真个是:
红旗夹道迎仙掌,绿树分行引紫微。
莫道五云才咫尺,君王行处六龙飞。
御道开完,虞世基便请炀帝来看。炀帝见了,满心快畅道:“非卿高才,如何得一一称朕心!合当以美官酬卿之劳。”遂命加升虞世基为翰林院大学士。虞世基辞谢道:“此皆奉陛下之命,微臣不过效犬马奔走之功,焉敢受此大位!”炀帝道:“不必推辞,朕还有事与卿商量,不知卿可能为朕出力?”虞世基道:“陛下有何事命臣,臣虽非才,愿效一得之愚。”只因君臣这一商量,又不知费天下多少钱粮,害天下多少性命!
这正是:
得陇还思蜀,为君复望仙。
要人心满足,除是盖棺年。
炀帝与虞世基不知毕竟又商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泛龙舟炀帝挥毫清夜游萧后弄宠诗曰:君莫恃繁华,繁华没终始。
鹿台一旦休,三归千载耻。
秦破为长城,陈亡因结绮。
石家金谷园,岂不极华靡?
歌舞未曾终,身夷绿珠死。
汉主好神仙,金茎云外起。
丹药几时成?长陵高垒垒。
前鉴已如斯,后人可知矣。
何事愚君臣,荒淫不知止。
今古吊兴亡,叹息何能已!
话说炀帝因御道开得齐整,转觉銮舆仪仗不甚鲜明,又与虞世基商议道:“朕想天子至尊,出舆入辇,这些卤簿仪仗,必要极其华美,方可为万国观瞻。朕这些旧仪仗,都是先帝所造,日久败坏,行在御道上殊不壮观。卿可另制一副精工华美的,以为宸游之助。”虞世基奏道:“这有何难!陛下只消降一道旨意,令天下郡县地方,不拘水陆禽兽,凡是毛羽可为氅旄之用者,都要献来,臣即命匠制造,以供上用。”炀帝大喜。随传旨令天下进贡毛羽,有一郡一县不献者斩。旨意一出,谁敢不遵?忙得那些郡县官员,这里取翠鸟之羽,那里拔锦鸡之毛,罗网满山,矢缯遍野,各处俱搜求奇禽异兽不提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江南乌程地方,有一座升山;升山之中,有一株松树,亭亭直上,有百丈高,四围再无一个附枝,清荫散落,团团如盖。绝顶当中正正的结了一个鹤巢;巢中有一对仙鹤,在上面饮风吸露,生雏哺子,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?自以为深山高树,飞去飞来,再无祸恶,不期被一伙寻羽毛的看见,便算计道:“稀奇毛羽,哪里去寻?这对鹤羽,拨将下来,到也精精致致,尽搪塞得过。”有几个道:“鹤羽虽好,只是这样高树,又无枝干攀援,如何上去拿它?”众人商量了半晌,内中忽有一个有见识的说道:“我们何必上去!只消将树斫倒,便可拿它下来。”众人都一齐笑起来说道:“斫倒了树,它却不会飞去?”那人有见识的,等众人笑完,慢慢说道:“兄等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你看这树上,既有鹤巢,定有小鹤在内,我们拿了小鹤,那大鹤心疼小鹤,自然不肯远去;再慢慢将小鹤引诱,何愁拿它不着?”众人道:“老兄之言有理。”便一齐提斧抡斤,来伐松树。谁知仙鹤乃飞禽中通灵之鸟,见众人在树下商量伐树,便晓得为它身上这几片羽毛。真个怕伐了树,损伤巢中小鹤,便绕树悲鸣了几声,没奈何,忍着痛,自将身上的几根氅毛,都拔了下来,乱纷纷的坠到地下。众人看见,大家都惊讶起来说道:“有这等奇事!它如何便知要拔翎毛?这都是君王有福,神明来助!”也不伐树,都欢欢喜喜,来见县官。
正是:
也非君德也非神,自是仙禽善保身。
多少聪明遭祸害,始知灵鸟胜于人。
众人拿了鹤羽,一齐来见县官说道:“君王有道,仙禽自献羽毛。”遂将仙鹤的事说了一遍。县官听了,心下明知是鹤怕伤子之故。只要贪图富贵,便依着众人,惊传作一桩奇事,以为祥瑞。一面赏了众人,便一面写表申奏朝廷说道:“民间有谣,言天子造羽仪,禽鸟自献羽。”炀帝览表大喜道:“朕非有圣德格天,禽鸟如何献瑞!”便将县官大升三级。满朝文武得知消息,俱上贺表称庆。又什虞世基的仪仗舆辇,俱已造完。炀帝甚喜,遂下诏各官俱于西苑赐宴。这一日,炀帝穿一件织万寿的衮龙袍,戴一顶嵌八宝的金纱帽,高坐了七香宝辇,一队队排开。这些簇新的卤簿仪仗,文武官员,都穿了朝服,骑马簇拥左右而行。真个是花迎剑佩,柳拂旌旗,万国衣冠,千官护卫。
但见:
御烟缭绕金舆度,仙乐缤纷玉辇过。
莫向人前夸富贵,四方膏血已无多。
炀帝驾到了西苑,便传旨将御宴排在船上。炀帝自坐了一只大龙舟,其余凤舸,三五十只,令百官俱照衙门分开坐了。船行时,龙舟在前,众凤舸随在后面,一只一只的鱼贯而进。若是住了饮酒,龙舟却在中间,凤舸都团团的绕在四面。炀帝引众官先游了北海,次登三神山,以览东京的形胜,然后才到五湖中,细细赏玩饮酒。须臾间,觥筹错落,音乐缤纷,君臣们尽情痛饮。炀帝吃到兴豪之际,对群臣说道:“今海内升平,禽鸟献瑞,朕与卿等君臣共乐,也是千秋的胜事。湖上这等风光,卿等文臣有才者,何不赋诗以纪之?”众官俱各领旨。不多时,早有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,出位奏道:“微臣不才,俚言奉献。”
诗曰:
五湖风景异,天子圣恩偏。
敕赐陪宸宴,传宣泛御船。
鸟吹新篇□,花吐锦云烟。
愿作南山献,君王寿万年。
炀帝览诗大喜道:“清新艳美,学士之才也!”命赐酒三杯,自饮一大巨觞。酒未毕,又有司隶大夫薛道衡,出位奏道:“微臣不才,亦有短章奉献。”
诗曰:
圣主宸游日,花香鸟语甜。
回舟趋剑履,进食列梅盐。
水碧千秋鉴,山高万古瞻。
君恩如湛露,欢饮正厌厌。
炀帝览诗,亦大喜,也赐酒三杯,自饮一巨觞。酒才毕。又有光禄大夫牛弘,出位奏道:“臣虽不才,亦有微言奉献。”
诗曰:
四海承平久,君王乐事多。
仙禽来献瑞,北海静无波。
觥履交珠玉,笙歌杂绮罗。
小臣持献寿,花柳正婆娑。
炀帝览诗,亦大喜,也赐酒三杯,自饮一巨觞。饮完说道:“卿等俱有佳作,朕为天子,岂可无诗!朕也纵吟数首,卿等勿笑。”众文武皆齐呼万岁道:“愿观天翰。”炀帝大喜,随命近侍,展开纸笔,挥豪染翰,御制《望江南》八阕,单咏湖上八景云:第一首咏湖上月:湖上月,遍照列仙家。水浸寒光铺枕簟,浪摇晴影走金蛇。偏称泛灵槎。光景好,轻彩望中斜。清露冷侵银兔影,西风吹落桂枝花。开宴思无涯。
第二首咏湖上柳:
湖上柳,烟里不胜摧。宿露洗开明媚眼,东风播弄好腰肢。烟雨更相宜。环曲岸,阴覆画桥低。线拂行人春晚后,絮飞晴雪暖风时。幽意更依依。
第三首咏湖上雪:
湖上雪,风急堕还多。轻片有时敲竹户,素华无韵入澄波。望外玉相磨。湖水远,天地色相和。仰面莫思梁苑赋,朝来且听玉人歌。不醉拟如何。
第四首咏湖上草:
湖上草,碧翠浪通津。修带不为歌舞缓,浓铺堪作醉人茵。无意衬香衾。晴霁后,颜色一般新。游子不归生满地,佳人远意寄青春。留咏卒难伸。
第五首咏湖上花:
湖上花,天水浸灵芽。浅蕊水边匀玉粉,浓苞天外剪明霞。只在列仙家。开烂漫,插鬓若相遮。水殿春寒幽冷艳,玉轩晴照暖添华。清赏思何赊。
第六首咏湖上女:
湖上女,精选正轻盈。犹恨乍离金殿侣,相将尽是采莲人。清唱谩频频。轩内好,嬉戏下龙津。玉管朱弦闻尽夜,踏青斗草事青春。玉辇从群真。
第七首咏湖上酒:
湖上酒,终日助清欢。檀板轻声银甲缓,醅浮香米玉蛆寒。醉眼暗相看。春殿晚,仙艳奉杯盘。湖上风光真可爱,醉乡天地就中宽。帝主正清安。
第八首咏湖上水:
湖上水,流绕禁园中。斜日暖摇清翠动,落花香暖众纹红。苹末起清风。闲纵目,鱼跃小莲东。泛泛轻摇兰棹稳,沉沉寒影上仙宫。远意更重重。炀帝赋完,群臣朗诵一遍,尽称诵道:“宸澡淋漓,如金如玉,真帝王之雄才也!”各献酒一觞称贺。炀帝大喜,连饮了数觞,带着酒兴笑说道:“卿等莫道朕赖先帝绪余,得为天子;便叫朕与士大夫赋诗作文,同争高选,只怕这天子之位,也该是朕坐了。”说罢又哈哈大笑。群臣道:“圣才天纵,岂臣下所敢望也!”又各献酒一觞,炀帝亦命各赐一觞。君臣们尽情痛饮了半日,俱各大醉。遂命罢宴。群臣谢了恩。众内相即将御船一只只俱撑拢岸边。群臣上了岸,俱穿花拂柳而去不题。
却说炀帝余兴未尽,又叫唤了一只小龙舟,折入龙鳞渠,到十六院来闲玩。众夫人听得炀帝驾临,各院中俱时奏乐,迎接銮舆。炀帝的龙舟沿渠而行,先到了迎晖院。早有王夫人带领着二十名美人与许多宫人,笙箫歌舞的将炀帝迎入院中。炀帝说道:“今日赐宴群臣,不觉大醉。”王夫人奏道:“闻陛下在龙舟中,挥毫染翰,顷刻而成八咏。群臣愧伏,真天才也!贱妾等以一觞,称贺陛下,还有兴否?”炀帝笑道:“既有才赋诗,安得无兴饮酒!”王夫人大喜,随叫看宴。原来院中酒肴,俱是伺候停当的,听得一声饮酒,奇品异味顷刻而集。炀帝同王夫人坐了。其余二十名美人,都侍立在左右,轮换歌舞,次第献觞。忽然一个美人献上酒来,生得绰约如娇花,清癯若清柳,眉目之间,别有风情。炀帝看了,便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美人答道:“贱婢姓朱,小名叫做贵儿。”炀帝道:“看你颜色鲜妍,声音娇滑,一定善歌,可单唱一曲朕听。”朱贵儿也不推辞,便手执红牙,轻轻唱道:人生得意小神仙,不是花前,定是樽前。休夸齿皓与眉鲜,不得君怜也枉然。君若怜时莫要偏,花也堪怜,叶也堪怜!情禽不独是双鸳,莺也翩跹,燕也翩跹。
炀帝听罢大喜道:“你不独声间嘹亮,歌喉婉转;只这曲意儿,便字字动人。真美人也!”就将自己的酒杯,递与左右,叫筛一杯赏她。贵儿接酒谢恩而饮。炀帝又道:“朕今日御制《望江南》八首,你可谱出新声,教大家习熟,时常供应,免得那些陈腔腐调,逐日聒耳。”贵儿领旨。炀帝与王夫人又饮了几杯,依旧上小龙舟,沿渠到别院去。耍到了绮阴院,又有谢夫人带领众美人接祝到了院中,众美人献上酒来。炀帝也不推辞,接杯又饮。饮了数杯,偶回头看花,忽见南轩中,香烟清美,一张瑶琴,横在案上。炀帝便以手指着问道:“妃子一定善此。”谢夫人道:“贱妾性颇好,但愧不精耳。”炀帝道:“可弹一曲,为朕解酲。”遂起身携了谢夫人,竟到轩子中坐下。谢夫人不敢推诿,在博山烟中,又添了两块沉香,便拂金徽,整玉轸,的弹一套关睿真个是高山流水,圣人的雅乐,与那些丝竹管弦自是不同。怎见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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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指龙飞去,七弦风雨惊。
细疑飘梵籁,疏认度钟声。
石涧淙淙冷,秋空飒飒清。
始知君子乐,别有凤凰鸣。
谢夫人一弹再鼓,余音婉转,悠扬不绝如缕。喜得个炀帝笑容可掬,说道:“蔡琰胡笳,昭君琵琶,不过是胡俗之音,怎比得妃子瑶琴一曲,芳韵千古。”谢夫人道:“陛下过誉,焉敢当此!”又邀炀帝去饮酒。炀帝吃了几杯,又乘了一驾小香车儿,到各院去游。在积珍院与樊夫人下了一会棋,又到清修院与秦夫人说了半晌话。这院烧香,那院煮茗,只游赏到月上东山,方才传旨还宫。到了宫中,萧后接住说道:“今日陛下赐宴群臣,为乐何如?”炀帝道:“今日饮酒甚畅。”就将群臣献诗,与自家做词八首一一说了。萧后道:“目今秋月正清,贱妾要陪圣驾到西苑一游,不知陛下允否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要游,不可草草。明日趁此月白风清,须作一清夜胜游,方得快畅。”萧后道:“既作夜游,宫中这些妃妾皆未到西苑,就带她们去看看也好。”炀帝道:“这个使得,明日叫御林军,多拨些马匹,与她们骑在马上奏乐。朕与御妻从御道上,一路看月而去,有何不可?”萧后大喜道:“如此最妙。”炀帝道:“马上奏乐虽好,只是这些旧曲,殊不堪听,须得几章新诗,谱入笙箫,方不负此良夜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天才潇洒,何不御制一章?待妾叫他们连夜打出,以见一时之胜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,待朕自制。”萧后大喜。随命看宴,来与万岁爷润笔。就移席在露台前看月。炀帝一边饮酒,一边挥毫染翰。虽非七步高才,却也不惭倚马。须臾之间,早已信笔制成《清夜曲》一章:洛阳城里清秋美,见碧云散尽,凉天如水。须臾山川生色,河汉无声,千树里一轮金镜飞起。照琼楼玉宇,银殿瑶台,清虚澄澈真无比
炀帝作完,递与萧后看。萧后读了一遍,大喜道:“陛下宸思清俊,御翰淋漓,古今帝王,真不能及也!”炀帝道:“偶然试笔,何劳御妻过奖!”萧后随叫宫中能歌的谱入清讴,善乐的打入丝竹,连夜叫众人习熟,明夜要游西苑。炀帝又叫近侍誊了一纸,传与迎晖院朱贵儿,叫她教合院美人唱出,明夜马上来迎。吩咐毕,炀帝与萧后,又在星月之下,欢饮半晌,方才安寝。次日二人起来,吃了早膳,便唤众宫人来演歌乐。众宫人歌声婉转,乐音清亮,早已习熟。炀帝大喜。便传旨叫御林军备马三千匹,一半宫门伺候,一半西苑伺候。这一日,炀帝因要作长夜之欢,也不到西苑去游。午膳时,二人在桂殿中吃得醉醺醺,依然入宫去睡了。不多时,金乌西坠,玉宇无尘,碧天上早现出一轮明月。左右见月起,慌忙收拾夜宴,请炀帝与萧后起来去吃。炀帝与萧后,被唤醒来,重新梳洗一番,换了几件新制的清倩龙衣,并着香肩,携了素手,走出宫来。看见月色如银,银河淡荡,二人满心欢喜。在殿上略吃了些夜膳,便传旨去游西苑。近侍们早已备下了一乘双位并坐玩月的香舆,上面是两个座儿,四围帘幕,尽高高举起;舆上两旁,可容美女数人,送进饮食。炀帝与萧后,同上了香舆,又叫众宫人上马,分作两行,一半在前,一半在后,慢慢的乐而行,真个天子有百神呵护。这月色十分皎洁,照耀的御道上,就如白昼一般。众宫人都是浓妆艳服,骑在马上,或抱鸾笙,或鸣凤管,一簇绮罗,千行丝竹,从大内直排至西苑,只疑是仙子临凡,真不羡人间富贵。
炀帝在舆上,看见这等繁华,十分快畅,对萧后说道:“朕闻昔时周穆王,乘八骏马,西至瑶池,王母留宴,一时仙乐仙女之胜,千古诧为奇谈。以朕看来,亦不过是如此光景。”萧后道:“瑶池阆苑,皆属玄虚。今夕之游,乃是真瑶池耳!”炀帝笑道:“若今日瑶池,朕为穆天子,御妻便是西王母了。”萧后亦笑道:“妾若是西王母,陛下又要思量董双成与许飞琼也。”二人相视大笑。左右进上酒来,二人一边饮酒,一边谈笑。须臾香舆到了驻跸亭,只见十六院夫人,带领着合苑宫人,都在马上奏新制的《清夜游》曲,来迎圣驾。炀帝将十六院夫人,都宣到面前,不许下马,就在马上,各赐酒一杯,分作两行,紧紧贴着香舆而行。其余宫女,俱照旧奏乐而行。不多时,到了西苑。五湖中的龙舟凤舸一字儿排在岸边。炀帝与萧后,下了香舆,同上龙舟。十六院夫人,也坐了十六只龙舟。其余的数千宫女,都上凤舸。各船奏乐。炀帝叫先游五湖,众内相领旨。数百号龙舟凤舸,一齐往五湖中撑开,将满湖的月光波影荡得粉碎。船上的宫人音乐递奏,这一船细乐才完,那一船清讴又起。一个个就像凌波仙子,一个个就如神女夜救游。五湖中月下风光,更觉清幽澄澈。
正是:
波光罗绮凌千顷,月影笙歌搅万层。
半夜龙舟来又去,只疑打破玉壶冰。
炀帝欢游一会,又叫放入北海。北海中清风细波,水天一色。炀帝叫将船头向月掉祝十六只龙舟,围作一层;百十只凤舸,又围作一层。十六院夫人,一院院俱照次第都到大船上来献酒为寿。众美人或是歌一回,或是舞一回,都逞妖娆、斗颜色,百般的在筵前卖弄。炀帝与萧后欢赏不已。歌舞罢,就留十六院夫人在大船上同饮。炀帝道:“朕得御妻这般窈窕贤淑,又有众妃子婉娈温柔,朕今生料不寂寞矣。”萧后道:“贱妾无状,全赖众夫人以慰圣怀。”众夫人道:“陛下与娘娘,乃天姝帝子,德貌天成。妾等葑菲下体,蒙圣恩宠到小星,已属厚幸,焉敢上比!”炀帝大喜。大家共饮了几杯,又叫移舟近岸上山。须臾船拢上岸。半夜里乘着月色,炀帝亲携了萧后,带领众夫人美女,慢慢的步上三神山来。到了一亭,便坐饮几杯;到了一榭,又欢呼半晌;到了蓬莱山顶上,真个天风清峭,仙露缤纷。一轮明月,去人只好数尺。炀帝与萧后,在空中往来,俱觉体气欲仙。萧后因说道:“五湖北海,风景虽美,犹是人间滋味;此中清虚缥缈,别是一天矣。”炀帝大喜,又叫众人美人奏一回细乐。音韵飘飘,如在天上。大家又欢饮了一会,方才下山。下得山来,再欲泛龙鳞渠,游十六院,不觉月已沉西,银河惨淡,天光欲曙矣。
正是:
歌舞留人月易低,君王犹欲唱前溪。
不知此际贤妃妾,已认蝇声当曙鸡。
炀帝与萧后不知饮到何时方散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会花荫妥娘邀宠舞后庭丽华索诗诗曰:帝位曰大宝,天子名至尊。
岂独主社稷,忝赞乾与坤。
神明且呵护,况乎亡鬼魂。
后世荒淫主,明德不复敦。
年年穷土木,日日倾芳樽。
骄奢享作福,官爵施为恩。
音荡之则聩,色荒之则昏。
朝廷威与德,丧尽不复存。
所以死妖孽,亦来瞰其门。
圣躬既被侮,家国安足论。
话说炀帝与萧后,游了三神山,正要泛龙鳞渠游十六院,不料夜深月落,天色向晨。炀帝尚自踌躇。萧后道:“乐不可穷,愿留有余不尽之兴,以待来日。”炀帝方才传旨,叫众宫人一半掌灯,一半奏乐,照前在马上送归。炀帝与萧后,离了龙舟,上了玉辇,一路上仙乐缤纷,花灯夹道,依旧大吹大擂的迎入皇宫。
正是:
去时明月为灯送,归路花灯代月迎。
唯有笙箫与丝竹,伴君来去不停声。
炀帝自与萧后为清夜之游,神情愈觉放荡。日日只在歌舞上留情,时时只在裙带下着脚,无一日不到西苑游玩。或三更才去,或半夜方归。御道上宫人太监,往来不绝;皇城与西苑的禁门,彻夜俱开。炀帝因往来太密,敕各院夫人,俱不许迎送,随他一时高兴,或来或去,踪迹俱无人知道。今日是这院留宿,明日在那院盘桓;或是私自勾挑;或是暗中打合。不多时,这西苑中十六位夫人,三百二十名美人,及无数的宫女,差不多也都行幸遍了。最宠幸的,只有朱贵儿、杳娘、俊娥数人而已。俗话说得好,妻不如妾,妾不如偷。原来炀帝最喜是偷香窃玉。若是暗中取巧相遇,便十分爽畅,以为得意。这些宫人,都晓得炀帝的性儿,一个个明知山有虎,故作采樵人,都假假的东藏西躲,以图侥幸。炀帝私幸时,就有人看见,哪个敢出来撞破!一夜,炀帝在积珍院饮酒,忽听得笛声清亮,不知是谁家院吹,遂私自走出院来窃听。那笛儿高一声,低一声,断断续续,又像在花外,又像在柳边,再没处找寻。此时微云淡月,夜景清幽。炀帝随了笛声,沿着一架小花屏,信步走来,刚转过了几曲朱栏,行不上二三十步,笛声倒寻不见,只见花荫之下,一个女子,独步苍苔而来。炀帝看见,倒将身子往太湖石畔一躲,让那女子缓缓走来。将到面前,定眼一看,只见那女子,年可十五六岁,生得梨花袅娜,杨柳轻盈,淡妆素服,在月下行来,宛然一色。渐近石旁,忽长吟两句道:汉皋有佩无人解,楚峡无云独自归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见是个有色女子,又听见吟诗可爱,也不像自家苑中的宫人,就像遇了仙子一般,慌忙从花影中突出,将那女子轻轻一把抱祝那女子着一惊慌,问道:“是哪个?”炀帝低低笑道:“是要替你解佩的!”那女子急转身,看见是炀帝,慌说道:“贱婢不知是万岁爷,有失回避,罪该万死!”便忙忙的要跑将下去。炀帝抱住不放道:“你这样标致,哪个罪你!只要你解佩与我。”那女子道:“贱婢下人,万岁爷请尊重,有人看见不雅。”炀帝笑道:“一时戏耍,有什么不雅!”遂悄悄将那女子,抱入花丛之内,也不管高低上下,就借那软茸茸的花茵为绣褥,略略把罗带松开,就款款的鸾颠凤倒。原来那女子,尚是个未破瓜的处子,不曾经过风浪。起初心下,只要博君王宠幸,故含羞相就;不期被炀帝猛风骤雨一阵狼藉,弄得她娇啼婉转,楚痛不胜。炀帝见了又可爱,又可怜,心下十分快畅。须臾雨散云收。二人看见,嘻嘻的笑个不祝正是:花茵云幕月垂钩,悄恍冥冥夜正幽。
谩道皇家金屋贵,碧桃花下好风流。
炀帝见她是个真女子,更加欢喜。因抱在怀里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女子答道:“万岁爷今夜不过是一时高兴,问名做什?就问了,也记不得许多。”炀帝微笑儿骂道:“小妮子怎见得就忘记了?你这样弄乖,还不说叫什么名字。”那女子方说道:“贱婢小字叫做妥娘,就是清修院里宫人。今日大造化,倒蒙万岁爷宠幸,只望天恩怜念。”炀帝道:“你既经朕幸,定不相负你;今夜这段光景甚奇,自然记着。”二人又偎倚了一会,忽远远见一个灯笼照来。妥娘道:“万岁爷去罢,不要被人看见,笑万岁爷没正经。”也说得是。你且回去,朕明日到院中来看你。”妥娘道:“万岁爷明日不来,却将奈何?”炀帝道:“朕不哄你。”二人说罢,抖抖衣裳,乘微微的月色从花屏背后折将出来。才转过一株大碧桃树下,有人在背后将衣掌扭祝二人吃了一惊。忙回头看时,却是一丛乱黄荼,将裙子抓祝二人又痴痴的笑了一回,方才分手走开。
不提妥娘竟自归院,却说炀帝走出花阴,也不寻积珍院的旧路。看见隔河影纹院中,灯光辉辉,便转过了小桥,竟悄悄的走入院来。只见院主刘夫人,与文安院狄夫人,正在那里呼卢饮酒。炀帝轻轻的走到面前叫道:“二妃子这等快活,何不带朕一饮?”二夫人看见是炀帝,慌忙起身迎住道:“闻陛下在积珍院与樊夫人受用,如何高兴到这冷落院来?”遂邀炀帝入座。炀帝才走到座边,狄夫人早看见炀帝素龙衣上有许多血痕,连忙上前拿起看时,史见血迹还是湿的。因笑道:“陛下这血痕来的有些古怪。”炀帝嘻嘻的笑道:“有什么古怪?”刘夫人也扯起来看看道:“我说陛下如何肯来,原来有这样喜事!”炀帝又笑道:“有何喜事,要妃子这等猜疑?”狄夫人道:“陛下替哪个宫人破瓜?说明了,妾等好会齐各院与陛下贺喜。”炀帝也不答应,只是嘻嘻的哂笑。刘夫人道:“陛下料不肯说,且看热酒来,与陛下扶头。明日奏知皇后,自有人来盘问。”须臾众美人斟上酒来,大家说一会,笑一会。炀帝因心下快活,放量痛饮,不觉烂醉。刘夫人遂扶入后院宿了。次日起来吃了早膳,就驾了一只小舟,到清修院来,秦夫人接祝炀帝到了院中,见许多美人宫女,都在面前承应;只不见妥娘,又不好问。遂同了秦夫人,只推到各处闲步,便来找寻妥娘。刚走到南轩外,只见妥娘在那里卷着袖子摘花,看见炀帝微微的笑一笑,便走过一边。炀帝佯问道:“这个宫人为何再不曾见?”秦夫人道:“因她年小,恐不谙事,随她各处闲耍,故未曾承应。”炀帝道:“看她颜色鲜妍,倒也做得一个美人。”妥娘听见说做美人,便走近跟前,磕一个头说道:“谢万岁天恩。”炀帝见她就来谢恩,倒笑将起来道:“这妮子小便小,倒也乖觉。”秦夫人亦笑说道:“谢恩这等快当,明日万岁要幸你时,不要又假假推却。”大家笑了一回,就带了妥娘到前厅来饮酒。
正是:
莫道君恩不有私,相看一笑有谁知!
休夸玉貌堪邀宠,遇合从来要及时。
炀帝自私遇妥娘之后,以为奇事,巴不得又撞见一个。因此凡到各院闲耍,只是独来独往,不多带人。一日在仁智院,看杳娘舞锦氍毹,吃得大醉,一时烦躁起来,带了两个小太监,驾了一只龙舟,摇过北海,要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。刚到得山下,忽天气晦昧,将照色收了。炀帝便懒得上山,就在傍海观澜亭中坐下,休息一会。此时酒尚未醒,又恍恍忽忽,倚着石栏杆假寐。不多时,忽见海中间涌出一只小小船儿,冲涛破浪,飞也似望上摇来。炀帝正在寂寞之时,忽见有船来,只疑是哪一院夫人来接,心下甚是欢喜。一霎时摇到面前,拢了岸,却不是各院夫人,只见先走上一个内相来报说道:“陈后主要求见万岁。”
原来炀帝与陈后主,原最相厚,自小往来甚密。忽听见后主要见,便忙叫请来。那一个内相去不多时,忽见陈后主从船中走将起来,戴一顶软翅的乌纱,穿一件暗花的细蟒。到了亭中,见炀帝便要行君臣之礼。炀帝忙以手搀住说道:“朕与卿旧交,故人何须行此大礼!”陈后主谦逊了一回,依命只是一拜。
拜罢,后主说道:“忆昔年少之时,与陛下同队戏游,情意同于骨肉,别来许久,不知陛下还相忆否?”炀帝道:“垂髫之交,厚于同气,昔日游戏之事,时时在念,安有不记之理!”后主道:“陛下虽然记得,但今日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比往日大不相同,真令欣羡!”炀帝笑道:“富贵乃偶然之物,卿偶然失之,朕偶然得之,何足介意!”因问道:“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阁,近来风月何如?”后主道:“风月依然如旧,只是当时那些锦绣池台,已化作白杨青草矣,怎如得陛下五湖北海的风月,正在秀美之时!”
炀帝又问道:“闻卿曾为张丽华造一所桂宫,在光昭殿后开一个圆门,就如月光一般,四边皆以水晶为障,后庭却设素粉的罘思,庭中空空洞洞,不设一物,惟种一株大桂树。树下放一个捣药的玉杵臼,杵臼旁边养一个白色兔儿,却叫丽华身披素裳,梳凌云髻,足穿玉华飞头履,独自在中间往来,大家都叫做月宫,叫张丽华为嫦娥,此事果然有么?”后主道:“实是如此。”炀帝道:“若果如此,亦觉太侈。”后主道:“起造宫馆,古昔圣王皆有一所月宫,能费几何?臣不幸亡国,便以为侈!今不必远引古人为证,就如陛下,文皇帝临国时,何等节俭,也曾为蔡容华夫人造潇湘,沿绮窗四边都以黄金打成芙蓉花,妆饰在上面,又似琉璃网户,又将文杏为梁,各处雕刻飞禽走兽,动辄价值千金,此陛下所目睹也,独非侈乎?幸天下太平,传位陛下,后日史官但知称为节俭,安肯思量及此!”炀帝笑道:“卿可谓善解嘲矣!若如此说,则先帝下江南时,卿一定尚有遗恨。”后主道:“亡国实不敢恨,只想在桃叶山前将乘战舰北渡,那时张丽华方在临春阁上,试东郭逡的紫毫笔,写小砑红笺,要做答江令璧月的诗句,尚未及完,忽见韩擒虎拥兵直入,此时匆匆逼迫,致使丽华的诗句未完,未免微有不快耳!”炀帝道:往事不必话矣!但不知丽华,今日安在?”后主道:“现在舟中。”炀帝道:“何不请来相见?”
后主将手往船上一招,只见船中有十数个女子,或是拿着乐器,或是捧着酒食,都一齐走上岸来。看见炀帝,便齐齐拜伏在地。炀帝忙叫起来,仔细一看,只见内中一个女子,生得玉肩双,雪貌孤凝,韵度十分俊俏。怎见得?
有《谒金门》词一首为证:
真无价,不倩描月画。白白青青娇欲化,燕妒莺儿怕。不独欺班羞谢,别有文情蕴藉。一曲《后庭》犹未罢,已成亡国话!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见此女生得美丽非常,便目不转睛看了半晌。后主笑道:“陛下再三注盼,想是不识此人;此人即丽华也。”炀帝笑道:“原来就是张贵妃!真个名不虚传。”张丽华道:“贱妾陋质,谬蒙陈主留爱,何敢当至尊过奖?”炀帝道:“昔闻贵妃之名,今睹贵妃之貌,又与故人相聚,真快事也!但恨一时无酒在此,与二卿为欢。”后主道:“臣随行倒备得一樽,但恐亵渎天子,不敢上献。”炀帝道:“卿与朕故交,一时助兴何必拘礼!”后主即叫丽华送上酒来。炀帝接杯在手,只见杯上的绿色,与杯里的红光,两两相映,都化成一痕痕的光彩。原来那杯是一个绿回文的测海蠡制成,盛的却是红粱新酿,故有此美色。炀帝看了,满心欢喜,拿起来就一饮而干。张丽华见炀帝吃得快,连忙又斟一杯奉上。炀帝也不推辞,又是一饮而干。丽华再斟上三杯,炀帝便目视后主说道:“朕闻张贵妃,一曲《后庭花》擅天下古今之妙。今日幸得相逢,何不为朕一奏?”丽华辞谢道:“妾自抛掷岁月,人间歌舞,不复记忆久矣;况近自井中出来,腰肢酸楚,哪里有往时姿态,安敢在天子面前取罪?”炀帝道:“贵妃花嫣柳媚,就是不歌不舞,已自脉脉销魂:歌舞时光景,大可想见,何必过谦!”丽华再要推辞,后主便说道:“既是圣意殷殷,卿可勉强歌舞一曲。”丽华无可奈何,只得叫侍儿将锦茵铺在亭中,一齐奏起乐来。她却慢慢的走到上面,按着乐声的节奏,巧翻彩袖,妖折纤腰,轻轻如蛱蝶穿花,款款似晴蜓点水,起初犹乍翱乍翔,不徐不疾,后来乐声促奏,她便盘旋不已。一霎时红遮绿卷,就如一片彩云在满亭中乱滚。须臾舞罢,众乐皆停。她却高唱新音,轻翻别调,呖呖的歌唱起来道:丽宇芳林对高阁,新妆艳质本倾城。
映户凝娇乍不进,出帷含态笑相近。
妖姬脸似花含露,玉树流光照后庭。
丽华歌舞罢,喜得个炀帝魂魄俱销,极口称赞不已。随命斟酒二杯,一杯送后主,一杯送丽华。后主接杯在手,忽泫然泣下道:“臣为此曲,不知费了多少心力,曾受用得几日,遂声沉调歇!今日复闻此歌,令人不胜亡国之感。”炀帝道:“卿国虽亡了,这一曲《玉树后庭花》却是千秋常在的,何必悲伤!”后主道:“后庭赖丽华而传,臣实有愧。”炀帝道:“后庭一曲,丽华歌舞之妙,固自不能有二;然卿此词写美人娇情艳态,历历如画,卿之美才,亦与贵妃不相负矣。”后主道:“臣才菲陋,这些俚词,皆是宫中无事,借此消遣,何足以当圣赞。”炀帝道:“卿酷好翰墨,别来定有新诗,可诵一二首与联赏鉴。”后主道:“臣近来情景不畅,无兴作诗,只有寄侍儿碧玉与小窗诗二首,聊以塞责,望陛下勿哂。”
因诵《小窗》诗云:
午睡醒来晓,无人梦自惊
夕阳如有意,偏旁小窗明。
又诵《寄侍儿碧玉》诗云:
离别肠应断,想思骨合销,
愁魂若飞散,凭仗一相招。
后主诵罢,炀帝再三称赏。后主道:“亡国唾余,怎如得陛下雄才丽藻,高拔一时。”丽华因恳求道:“闻陛下天翰淋漓,妾今幸蒙垂盼,愿求一章,以为终身之荣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从来不能作诗,有辜贵妃之情,奈何?”丽华道:“陛下泛龙舟于五湖时,醉后挥毫,顷刻而成《望江南》八首,又御制《清夜游》曲,何言不能?还是笑妾丑陋,不足以当珠玉,故以不能推托。”炀帝道:“贵妃何罪朕之深也!朕当勉强应酬。”丽华随叫侍儿将紫端溪小砚、湘管笔与自制的乌丝锦笺,捧到炀帝面前。炀帝拂笺,信笔题诗一首云:见面无多事,闻名尔许时,坐来生百媚,实个好相知。
炀帝写了,送与丽华。丽华接在手中,看了一遍。却见诗意来得冷落,微有讥讽之意,不觉两脸俱红赤起来,半晌不做一声。后主见丽华含嗔带愧,心下也有几分不快,便问炀帝道:“此人颜色,不知比陛下萧后,还是谁人美丽?”炀帝道:“贵妃比萧后鲜妍,萧后比贵妃窈窕,就如春兰与秋菊一般,各自有一时之秀,如何比得?”后主道:“既是各有一时之秀,陛下的诗句,何轻薄丽华之甚!”炀帝微微的冷笑道:“朕天子之诗,不过是一时适兴而已,有什么轻薄不轻薄!”后主大怒道:“我亦曾为天子,不似你这般妄自尊大!”炀帝大怒道:“你亡国之人,焉敢如此无礼!”后主亦怒道:“你的壮气能有几日?敢欺我是亡国之君!只怕你亡国结局时,还有许多不如我处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朕巍巍天子,有什么不如你处!”遂自家走起身来要拿后主,后主道:“你敢拿谁?”便要迎将上来。只见丽华在旁边,将后主扯了走道:“且去且去,后日吴公台下,少不得还要与他相见。”二人竟往海边而去。炀帝大踏步赶来,赶到海边,忽然一阵阴风卷起,恍惚之间,二人连船都不见了。炀帝猛然一惊,方才想起她二人死已久矣,就像做梦才醒一般,吓了一身冷汗。忙问两个小近侍道:“你们曾看见什么?”近侍道:“奴婢不曾看见什么,只见万岁爷昏昏沉沉,坐在上面。炀帝听了一发惊悸起来。及看天时,早已渐渐昏黑;又不见有人来接,只得忙忙带了两个小近侍,走下龙舟,叫快摇到龙鳞渠去。炀帝原是一时酒后高兴,过海闲耍,各院俱无人知道。摇船内相又少,一时海中又恰恰起了大风,顶着船头,摇来摇去,只在海中打旋,如何得它过去。炀帝看见,忽然叹一口气说道:“此风可称跋扈将军矣。”
正是:
情昏忽遇风流鬼,色障偏逢花月妖。
莫怪大风称跋扈,须此君听号唐尧。
炀帝不知毕竟如何得过海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携云傍辇路风流剪彩为花冬富贵诗曰:柳为营兮花作寨,绝色佳人称主帅。
酒兵日夜苦相攻,更有笙歌增气概。
杀人妙算是风流,斩将奇谋有恩爱。
任他扛鼎拔山雄,但与交锋无不败。
一点筵前社稷危,洞房再□江山坏。
连年累月不解兵,定然性命遭其害。
愿君修德立城池,不侈不奢守关隘。
一朝炼得慧剑成,便可笑谈诛粉黛。
话说炀帝在北海山下,被陈后主、张丽华两个鬼魂侮弄了半晌,心下十分惊悸。忙下船要回十六院,又遇大风,在海中荡漾了一两个时辰,方才得到岸边。慌忙走起,各院俱已掌灯多时。炀帝取近,就先到迎晖院来。王夫人接住问道:“陛下这等时候,为何灯也不点?却独自从黑地里走来?”炀帝道:“妃子不要说起,今日吃了大亏。”遂将海中遇陈后主的话,一一说了。王夫人也惊讶道:“有这等奇事!”只见朱贵儿在旁边说道:“万岁乃天子至尊,人神之主,陈后主与张丽华,不过是亡国鬼魂,焉敢到御院来魅魔天子!以妾看来,这还是御院中的花月之妖,晓得万岁在海中寂寞,故托名与万岁作片时耍戏耳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贵儿倒有见识,朕亦疑无此理。”心下方才快畅。王夫人随叫排宴来。饮不多时,各院夫人闻知此信,都到迎晖院来问安,炀帝皆留下饮酒。霎时你劝一觞,我歌一曲,炀帝又依然大醉,就在迎晖院中宿了。
正是:
魂已销残魄已迷,为妖为孽总休提。
筵前一曲娇歌舞,依旧昏昏醉似泥。
炀帝次日起来,正进早膳,忽有一个太监报道:“前卫校尉高德儒亲见鸾鸟来朝,以为祥瑞奏闻,现在苑外等旨。”炀帝大喜,便走出外殿叫宣来。不多时,高德儒宣到。炀帝便问道:“你在何处看见鸾?”高德儒奏道:“今日宝成朝堂,该臣值日。臣方在殿前巡视,忽彩鸾二只,自西苑飞来,正落在大殿脊上,歇了半晌,方才飞去。此乃国家莫大之祥,故臣敢奏闻。”炀帝道:“你如何认得是鸾?”高德儒道:“锦毛彩羽,五色炫耀,百鸟见之,皆飞鸣绕集不去。若非鸾鸟,焉有此等奇异之象!”炀帝道:“还有何人看见?”高德儒道:“臣一卫军士,与看宫太监人人皆见,现在苑外等旨,万岁可宣来细问,小臣焉敢妄奏!”炀帝就叫宣入。众军士与太监,一齐说道:“果有大鸟二只,高冠长尾,浑身毛羽,就如锦绣一般,实是一对彩鸾。”炀帝见众人一样说话,因大喜道:“彩鸾来朝,大是国家祯祥,也亏汝等诚心守卫,故得看见。”遂亲口拜高德儒为朝散大夫,其余军士太监,各皆重赏。众全齐谢恩而出。各衙门文武百官闻知此事,尽都上表称贺。有几个忠直之臣明知是野鸟,妄报为鸾,欲要上疏辩明,又奈鸟已飞去,无可对证,只得隐忍住了。炀帝得此祥瑞,日日在苑中庆贺。今日五湖,明日北海,正游赏的不耐烦。忽有宇文恺、封德彝,差人来奏道:“江都一带离宫四十九座俱已造完,只候圣驾幸临定夺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苑中风景,游览已遍,且到江都看琼花去,行乐一番。”遂批旨道:“宫馆既完,朕不日即驾幸江都。但一路宫馆,仍须着本地方,精选民间美女填入,以备承应,不可怠玩。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差官领旨而去不提。却说众夫人闻知此事,都来劝留道:“宫中虽无什么乐处,还毕竟安逸。陛下若巡幸江都,未免要受那车马劳顿之苦。”炀帝道:“江都锦绣之乡,又有琼花一株,擅天下之美,朕久思游览;况一路上离宫别馆无数,朕如何得受辛苦!贤妃等可安心相待,朕数月就回。”众夫人晓得留他不住,各各治酒送行。萧后闻知,亦来治酒送行。炀帝连饮了数日,便打点起身,也不多动人马,只带三千御林军,一路护卫。文武官员,只带丞相宇文达与虞世基等三五十员,宫中御妃,只带朱贵儿、韩俊娥、雅娘、杳娘、妥娘二三十名。打点完了,正要起身,忽有一人姓何名安,自制得一驾御女车,来献与炀帝。那车儿中间宽阔,床帐衾枕,一一皆备,四围却用鲛绡,细细织成帏幔,外面窥里面却丝毫不见,里面却十分透亮,外边的山水草木,皆看得明明白白。又将许多金铃玉片,散挂在帏幔中间,车行时,摇荡的铿铿锵锵,就如奏细乐一般,俱可恣心而为,故叫做御女车。炀帝看了满心欢喜道:“此画制得甚妙,途中不忧寂寞矣。”遂厚赏何安,辞别了萧后与各院夫人,即日命车驾往江都进发。行不数里,早有宇文恺、封德彝二人迎接奏道:“各宫馆美女俱已奉旨选了。”炀帝道:“二卿既治宫馆,又选美女,功莫大矣。”遂带领了一同慢慢游览而来。真个是三十里一宫,五十里一馆,到了一处,地方郡县官员,俱各将奇肴异味,美酿精核,络绎不断的贡献将来。到了宫馆,又有新选的绝色美人,丝竹管弦的承应。在车中又有随行的宠妾,尽情受用。一路上逢山便登山览秀,遇水便临水问奇。真个说不尽许多行乐,讲不了无限风光。
有诗为证:
君王游幸谩言荒,玉辇过时草木香。
四十九重仙佛国,一千余里锦云乡。
词臣马上陪宸宴,美女车中侍御床。
莫诧骄奢今已极,犹嫌歌舞只寻常。
炀帝在一路上,时时欢笑,日日风流,也记不得何处是宫,哪里是馆,也不知离京有多少路程,也不知别家有几何岁月!就如在西苑中游赏一般。但见丝竹送迎,酒杯来往,恍恍惚惚早已到了江都。真个这扬州地方,山明水秀,柳绿桃香,比北路上风光大不相同。怎见得?但见:山苍苍兮青滴,水冷冷兮色碧。花鲜妍兮若染,草蒙茸兮如织。燕妍舞兮翩翩,莺雏啭兮呖呖。月照人兮依依,风吹裾兮飒飒。红袖映兮娥眉,金碗盛兮玉液。好风光兮不可穷,赏心乐事若烟集。君王游赏兮不言归,始信江都兮好春色。
炀帝到了江都,见风景秀丽迥异两京,心下十分欢喜道:“人言果是不虚。”便问道:“向日所言琼花,在于何处?何不一赏!”封德彝道:“琼花在蕃厘观中,乃三月开花,目今四月中旬,适已开过,须候明春,方可游赏。”炀帝道:“朕特为琼花而来,却又刚刚开过,这等不巧!”宇文恺道:“琼花虽然开过,江都尚有无限风景,足供圣览,何谓不巧?”炀帝道:“卿言是也。”遂日日整备銮舆,带领着许多妃妾,到各处去探奇选胜。游了数日,因问道:“晋宋以来,皆建都江左,历朝旧迹,何处最胜?”宇文恺道:“晋文帝的华林园,宋孝武的含章殿,齐东君的芳乐苑,梁武帝的台城与陈后主的临春、结绮,皆是当年最胜之处。但时移物换,如今都化做荆榛草莽,无处追寻;只横山上,尚有梁昭明太子一所文选楼,高大弘敞,历代皆加修葺,故未损坏,如今尚可登览。”炀帝遂传旨游文选楼。因是个空楼,遂将一路带来的宫娥彩女,尽数都先发到楼上,奏乐迎接。炀帝却随后坐七香宝辇而来。原来这文选楼,高有百尺,到顶有五层,四围转转折折上去。阁道皆飞去檐屋之外,登临之人,底下望去,就像在空中行走一般。这一日,恰值东风大起,这些宫娥行在阁道上,穿的那些薄罗轻,被风尽吹揭起来,直飘至肩项上边,底下的紫裙红裤,都明明的露出。众宫人忙忙将手去遮掩,怎奈风大衣单,如何遮掩得来!炀帝车驾到了,看见这段光景,不觉心下一点欲念,火焚焚炽将起来。上得楼来,也无心浏览形胜,就叫众宫人像肉屏风一般,将他围绕在中间饮酒。能歌的,叫她歌一曲,善舞的,叫她舞一回,就是不会歌舞的,一个个也都叫到面前与他戏谑半晌。
炀帝与众宫人,放情纵欲。欢饮了半晌,方才起身到各处赏玩。赏玩毕,依旧拥了众宫娥去吃酒。只吃得烂醉如泥,方肯发驾还离宫。炀帝在扬州游赏了月余,见那些花柳山川,管弦街市,果然别是一天,心下有百分留恋不舍。便与群臣商议,要在芜城中起盖皇宫,迁都于此。众臣答道:“江都风景虽然秀美,却是一隅之土,地脉浮浅,非天子建都之处,怎如长安、洛阳,乃中原天府,万世不拔之鸿基,安肯舍大而就小?”炀帝闻奏,默默不语。虞世基奏道:“今天下一家,四海皆陛下之都,何分彼此!况东京到此,一路上离宫别馆,相望不绝,陛下受江都风景,只消时时来游,便可为都,何必起造皇宫,定居于此,然后谓之都也?”炀帝方才释然说道:“卿言近是。”遂日日寻名问胜,百般恣行欢乐。或自制些淫词艳曲,叫妃妾们歌唱;或自选些奇怪的景致,与百官游赏。无一时不柳围花绕,无一刻不水送山迎。正是欢娱易过,捻指之间,就在江都地方,沉酣了数月,早已秋尽冬来。群臣屡次劝还,炀帝只是不听。忽一日,萧后与十六院夫人,有表文来迎请圣驾。炀帝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中宫臣妾萧氏率西苑十六院臣妾梁氏等,稽首顿首,奉表于皇帝陛下:自六龙南幸,万乘东游,妾等独守空宫,闲居旷院。花羞月愧,久疏雨露之恩;梦断魂惊,不啻云霓之望。记违春而隔夏,岁月无情;徒数夕而计朝,枕衾有泪。湖山无恙,犹然花柳依稀;凤辇不来,只是笙歌冷落。瞻龙颜于五云天际,闻天语于千里梦中。何处留恩,自是天高地厚;谁人邀宠,定然玉笑珠香。虽家连四海,不敢妒燕嗔莺;然天各一方,实是愁云怨雨。伏望圣恩早还宸驾,庶使房中钟鼓,再咏关睢;室里小星,重承夙夜。则皇恩普遍,而圣泽不私矣。妾等不胜?望待命之至。
炀帝览毕大笑道:“萧后望朕,亦太苦矣!不可不还。”遂传旨发驾还京。群臣思家已久,领了旨意,登时将舆辇仪仗,俱打点停当。炀帝上了御女车,带领着嫔妃彩女,依旧是剑?前迎,笙歌后拥,竟回洛阳而去。所过宫馆,将那些选的美女,但有颜色者,都带回东京。
正是:
天子南巡亦有名,察民疾苦利民生。
不知民力休多少,载得佳人还旧京。
炀帝到了东京,萧后与众夫人,一同接住说道:“陛下一去许久,竟将妾等忘了!”炀帝道:“如何忘得,只是苦被江都那些山川花柳,牵缠住了。”因盛称江都风景秀美,山水清奇,真个是仙都佛国。萧后笑道:“还是陛下贪恋吴姬越女,故连山水风景,都看好了。西苑中五湖北海,怎见得就不如江都?”就叫排宴在十六院与炀帝接风,遂一齐上了舆辇,同到西苑中来。到了苑中,不期此时乃仲冬时候,百花俱已开过,树木大半凋零。炀帝看了,殊不惬意。因对萧后说道:“不是朕夸江都,不要说那山川之美,就是一朵花儿,毕竟比苑中红得可爱;就是一枝柳儿,毕竟比苑中绿得可怜;就是万木摇落之时,也不像这般寂寂寞寞。”清修院秦夫人说道:“陛下要不寂寞,有何难哉?明日妾等与陛下拂尘,管取百花开放就是。”炀帝只当做戏话,说了耍子,笑一笑答道:“最妙最妙!”在院中吃不得一两个时辰,也未尽兴,便与萧后并辇回宫而去。
到了次日早膳时,果然六院夫人来请。炀帝心下有几分懒去。萧后再三苦劝,炀帝方才勉强同萧后上辇而行。才进得苑门,早望见千红万紫,桃柳争妍,就簇簇如锦绣一般。炀帝与萧后,俱各吃了一惊道:“这样天气,为何一夜就开得这般齐整,大是奇怪。”说未了,只见十六位夫人,带了许多美人宫女,一齐笙箫歌舞的来迎驾。到了面前便问道:“苑中花柳,比江都何如?”炀帝又惊又喜的问道:“众妃子有何妙术,使这花柳一夜尽开?”众夫人都笑道:“有什妙术,只是大家费了一夜工夫。”炀帝道:“怎么费一夜工夫?”众夫人道:“陛下不必细问,但请摘一两枝看看,便知详细。”炀帝真个自走到一株垂丝海棠边,将手挽下一枝看时,原来不是生成的,都是五色彩缎细细剪成,拴在枝上的。炀帝大喜道:“是谁有此奇想,又制得这样红娇绿嫩,宛然如生;虽是人巧,实占天工矣。”众夫人道:“此乃秦夫人主意,令妾等与众宫人连夜制成,以供御览。”炀帝目视秦夫人说道:“昨日朕以妃子为戏言,不期果有如此手段,可爱可爱!”遂同萧后一路慢慢的游赏进来。只见红一团,绿一簇,也不分春夏秋冬;万卉千花,尽皆铺缀,比那天生的更觉鲜妍百倍。怎见得?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只道天工有四时,谁知人力挽回之!
红绡生长根枝速,金剪栽培雨露私。
万卉齐开梅不早,千花共放菊花迟。
夭桃岂待春风绽,嫩李何须细雨滋。
芍药非无经雪态,牡丹亦有傲霜姿。
三春桂子飘丹院,十月荷花满绿池。
杜宇经年红簇蕊,荼□终岁锦堆枝。
不教露下芙蓉落,一任风前杨柳吹。
兰叶不风飘翠带,海棠无雨湿胭脂。
开时不许东皇管,落处何妨蜂蝶知。
照面最宜临月姊,拂枝从不怕封姨。
四时不谢神仙妙,八节长春阆苑奇。
莫道乾坤持造化,帝王富贵亦如斯。
炀帝一一看了,真个喜动龙颜,因说道:“蓬莱阆苑,不过如此!众妃子灵心巧手,直夺造化,真一大快也!”遂命将内帑的金帛珠玉玩好等物,尽行取来,分赏各院。众宫人一齐谢恩。炀帝爱之不已,又同萧后登楼眺望了半晌,方才下来饮酒。须臾觥筹交错,丝竹齐鸣,众夫人递相献酬。炀帝与萧后,十分尽兴而饮。这一场筵宴,吃得欢天喜地,畅意抒情,比昨日大不相同。
正是:
君王不作穷酸相,才减风光便惆怅。
树上新开一夜花,筵前添却千盅量。
炀帝欢饮了半日,已有几分酒意,忽然笑说道:“秦妃既能出新意剪彩为花,与湖山争胜,众美人还只管唱这些旧曲,甚不相宜,是谁唱一个新词,朕即满饮三觞。”说未了,只见一个美人,穿一件紫绡衣,束一条碧丝鸾带,袅袅婷婷,出来奏道:“贱妾不才,愿颜博万岁一笑。”众人看时,却是仁智院的美人,小名叫做雅娘。炀帝道:“最妙最妙!”雅娘走近筵前,轻敲檀板,慢启朱唇,就如新莺初啭一般,唱一曲《如梦令》词儿道:莫道繁华如梦,一夜剪刀声种。晓起锦堆枝,笑杀春风无用。非颂、非颂,真是蓬莱仙洞。
炀帝听了大喜道:“唱得妙,唱得妙!不可不饮。”当真的连饮了三觞。萧后与众夫人,也陪饮了一杯。酒才完,只见又一个美人,浅淡梳妆,娇羞体态,轻移那款款的金莲,也出来奏道:“贱妾不才,亦有小词奉献,望万岁勿哂!”炀帝举目看时,却是迎晖院的朱贵儿。炀帝笑说道:“是贵儿,一定更有妙曲。”贵儿不慌不忙,慢慢的移商换羽,也唱一个《如梦令》词儿道:帝女天孙游戏,细把锦云裁碎。一夜巧铺春,尽回枝头点缀。奇瑞、奇瑞,写出皇家富贵。
贵儿歌罢,炀帝鼓掌称赞道:“好一个写出皇家富贵!不独音如贯珠,描写情景,亦自有韵。”又满饮了三杯,不觉笑声哑哑,陶然欲醉。萧后道:“二美人歌曲虽妙,终是一人寡和,陛下何不乘此高兴,御制一章,令宫人大家打出,以见一时之胜。”炀帝带三分酒兴道:“妙妙!”也不思索,提起御笔便写,倾刻而成《白苎歌》一首。其歌曰:洛阳城边朝日晖,天渊池前春燕归。含露桃花开未飞,临风杨柳自依依。小院花红洛水绿,清歌婉转繁弦促。长袖逶迤动珠玉,千年万岁阳春曲。
炀帝写完,萧后与众夫人一齐称诵道:“陛下笔不停缀,文不加点,真天才也!古今帝王,谁能及也!”炀帝笑道:“醉后狂歌,促足言妙。聊以酬众妃子剪彩之妙。”众宫人又献上酒来,炀帝也不推辞,欢呼谈笑,大家直痛饮到夜漏沉沉,又移灯树下看了一回花,方才罢宴。炀帝因醉,遂不同萧后还宫,就留在秦夫人院中宿了。
正是:
剪彩能留客,君王醉不归。
只愁今夜里,更化彩云飞。
不知炀帝在院中,又有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炀帝读史修城庆儿拯君魇梦
诗曰:
天地生财只此数,不在民间即官库。
民间官库一齐穷,定是好兴土木故。
好兴土木亦何为?只为夸强与逞富。
谁知强富有尽时,土木之工实无度。
前工未了后功催,东绩才成西又务。
城曹土国不及终,早已雷塘造坟墓。
嗟嗟此事岂人能!盖亦天心使之误。
不然何以梦魂中,历历告人如有数。
话说炀帝自宫人剪彩为花之后,心下十分快畅,便日日在西苑与众夫人饮酒赋诗作乐。众夫人却也百样奉承,但见树上一朵花,一个叶,颜色稍稍恹些,即暗暗的将新鲜的换去。故此苑中再无个冷淡日子。炀帝见光景可爱,一发淫荡起来,也不论夫人、美人、宫人,遇着巧,便一概受用;也不管黄昏、白昼、清晨,有兴时,便恣心玩耍。就像狂蜂浪蝶一般,日日在花丛中游戏。酒杯儿何尝离手,丝与竹不曾停声。众美人因炀帝留心裙带,便往往求新立异来蛊惑炀帝。或是词赋勾挑,或是机锋播弄,将炀帝的精神魂魄,都引得虚飘飘不知着落在何处。
正是:
红裙原是迷魂阵,况复柔魂不耐迷。
终日昏昏君莫笑,已拼白骨委沙泥。
炀帝因秦夫人有剪彩巧思,故常常临幸。这一日,炀帝与秦夫人,微微的吃了几杯酒,同携手走出院来,沿着那条长渠看流水耍子。原来这清修院,四周都是乱石垒断出路,唯容小舟委委曲曲摇得入去。里面种许多桃树,仿佛就是武陵桃源的光景,果然有些幽致。二人正赏玩,忽见细渠中荡荡漾漾,飘出几瓣桃花来。炀帝忙将手指着说道:“有趣!有趣!”心下只疑是秦夫人剪彩做的。说未了,这几片流出院去,上边又有一阵浮来,又有许多胡麻饭夹杂在中间。秦夫人看了,转大惊道:“是哪个做的?”炀帝笑道:“不是妃子妙制,再有何人?”秦夫人正色道:“妾实不知。”炀帝哪里肯信。秦夫人忙叫宫人将竹竿去捞。捞起来看时,却不是剪彩做的,瓣瓣都是真桃花,还微有香气。炀帝方才吃一惊道:“这又来作怪了!”秦夫人道:“莫不是这条渠与哪个仙源相接?”炀帝笑道:“这渠是朕新挖,唯与西京的太液池相接,哪里有什么仙源?”秦夫人道:“若不与仙源相接,如今隆冬天气,怎得有真桃花流出?”二人你看我,我看你,笑了又笑,想了又想,再没处理会。秦夫人忽想道:“有一个区处。”炀帝道:“有何区处?”秦夫人道:“妾与陛下撑一支小舟,沿渠一路找寻上去,自然有个源头。”炀帝道:“妃子说得有理。”遂同上了一支小小船儿,叫一个宫人撑了篙,穿花拂柳,沿着那条渠,弯弯曲曲的寻将进来。只见水面上,或一片、或两瓣,断断续续,皆有桃花。炀帝叫将船只捡有花处撑。过了一条小石桥,转过几株大柳树,远远望见一个女子,穿一领紫绢衫子,立在水边。连忙撑近看时,却是妥娘在那里撒桃花入水。
正是:
娇羞十五小宫娃,慧性灵心实可夸。
欲向天台赚刘阮,沿渠细细散桃花。
炀帝看见,大笑道:“我道是哪个?原来又是你这小妮子在此弄巧。”妥娘笑吟吟的说道:“若不是这几个桃花片儿,万岁此时不知在哪里受用去了,肯撑这小船来寻妾?”炀帝笑骂道:“偏你这小妮子晓得这般作怪,还不快下船来!”妥娘下得船来,秦夫人问道:“别的都罢了,只是这桃花瓣儿,从何处得来?”妥娘笑道:“这还是三月间树上落下来的,妾闲时扫来,将蜡盒儿盛了耍子,不期留到如今,犹是鲜的。”炀帝道:“留花还是偶然,你这等小小年纪,又不读书识字,如何晓得桃源的故事?又将胡麻饭夹在中间?”妥娘带笑说道:“妾女子书虽不读,桃源记也曾见来,万岁就欺负妾字也不识。”秦夫人因问道:“桃源之事,其说渺茫,不知可曾见于书史?”炀帝道:“《汉书》、《晋书》,朕曾看过,俱不见载,只有《秦史》倒不曾留心查得。”就要叫近侍取书来看。秦夫人道:“书在何处?”炀帝道:“观文殿就有。”秦夫人道:“何不同去一看?”炀帝遂叫唤了一支大船,竟撑到观文殿来。这观文殿中,有五库书史,四壁图书,缥缃满架,浑如天禄石渠;翰墨成林,胜似西园二酉。
真个是:
虞书尧典,周易毛诗。
禹汤所尚,孔孟之遗。
莫言糟粕,斯文在兹。
倘能自振,作君作师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到了殿中。掌牙签的太监慌忙将《秦史》取了,排在龙案之上。炀帝与秦夫人各取一册观看。看了一册,并不见桃源事迹。炀帝再拿一册看时,却是始皇的本纪,原无心要看,因略看两行,见他巡行天下,封禅泰山,赫然震压一时,早有几分羡慕之心,便只管看将下去。忽看到起天下人夫筑万里长城,心中快畅之极。猛然拍案说道:“英雄作事,自然阔大。”秦夫人问道:“哪个英雄,作何事业?”炀帝道:“秦始皇欲防胡人,便筑起万里长城,为后世之利;若不是真正英雄,如何有这般大经济!若使后世这些迂儒为之,便大惊小怪,也不知有许多议论。”秦夫人道:“陛下之见,高出寻常万万;但不知这一道城,如今还有用否?”炀帝道:“如何无用!自秦时至今,七八百年,胡骑不能长驱而入者,皆此城保障之功也。”秦夫人道:“既有七八百年,只怕也都崩坍坏了。”炀帝道:“正是,朕也想不及此;若是坏了,便可惜他盖世之功,朕决然要与他修补。”一时说得高兴,也不查什么桃源。遂别了秦夫人,上辇回宫。坐在便殿中,宣群臣来商议道:“秦始皇这条长城,乃西北一带保障,近闻得各处俱有崩坍,此系大事,卿等何不奏闻,早加修葺,以壮天朝威武。”丞相宇文达奏道:“长城崩坍已久,因历代无明主,故无人修葺。此非常之事,臣等不敢轻议。今幸陛下明见万里,慨虑及此,若肯补其倾颓,坚其隍壁,使焕然一新,真万世苍生之福也。”炀帝大笑道:“此城朕若不修,再有谁人肯修!”
遂传旨着尚书左仆射苏威为修城都护,司农卿宇文弼为修城副使,提调江、淮、吴、楚、襄、邓、陈、蔡并开拓诸州,起天下人夫一百二十万,修筑长城,钱粮随处支给,限二月完工,违旨者斩。却说苏威自保留高、贺若弼,被贬回籍,后因虞世基、宇文恺交荐,仍复原官。当日闻知差他修城,忙出班奏道:“臣闻始皇筑长城于绝塞,连延一万余里,费无数钱粮,劳无数人力,致使男鳏女旷,妇寡子孤,怨气冲天,哭声满野;故盗贼蜂起,楚汉并兴,城未筑完,而父子俱亡,江山社稷,已属他人。此乃暴秦亡国之事,圣帝明王,切切为戒者。陛下奈何听狂夫容悦之言,无故兴此大工?况在德不在险,若此役一动,恐天下败亡,不在亡秦后也!愿陛下熟计之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前日朕要选美女。你说选了美女,国家就要败亡,朕如今五湖十六院,两京四十九座离宫,内中的美人艳色,不下有数万,国家日益强盛,如何不见败亡?朕今修筑长城,为万世不拔之基,安敢又来拦阻!”苏威道:“臣忠言陛下不听,若差臣去修城,臣虽死亦不敢奉旨。”炀帝道:“满朝多少臣子,偏你会修!”遂叫左右将苏威逐出,就改命升宇文弼为修城都护,再敕宇文恺为修城副使,务要修得坚固齐整,二人谢恩领旨而出。遂行文天下,起人夫,吊钱粮。西边从榆林起,东边直到紫河方止。一路逶逶迤迤,足有万里。凡是崩坍,都补葺起来;但有颓败,都修整好了。若是十分倾圮倒塌的,便重新筑过。可怜朝廷动这一场工夫又不知丧天下多少膏脂,填百姓多少白骨。
宇文弼与宇文恺不管民疲力敝,只是一味严刑重法的催督。毕竟隋家天下富庶,被他二人昼夜苦逼,真个的不上两月,将一条万里长城,修得齐齐整整。随写表申奏炀帝。炀帝鉴表大喜道:“朕功不减始皇矣!”遂加升二宇官爵,厚赏督工士卒,便要发车驾北狩,巡视长城。萧后谏道:“目今天气炎热,巡狩恐劳圣驾。稍俟秋凉,未为迟也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。”遂同萧后驾了两乘小香车,到景明院来纳凉。原来这景明院,是苑中第一院,开门虽向龙鳞渠,转进去三间大殿,却是向南,正压在北海之上,窗牖弘敞,直受那北海的南风,到夏来甚是凉爽可爱。当日院主梁夫人接住,在忙安排些瓜果,先来与炀帝、萧后小饮,也不吹,也不唱,只烧些龙涎好香,煮些凤团新茗,说些可喜的闲话戏耍。炀帝因南风吹得畅快,忽想说道:“昔舜王当长夏之时,披衫衣鼓琴,与娥皇、女英二人相从为乐,千古以为美事。朕今日殿阁生凉,单纱御体,自顾不减当时,又有御妻与妃子,何异尧之二女?但愧朕不能理丝桐,奏南风之曲耳。”梁夫人道:“何必定要相同?舜王有南风之曲,妾记得陛下也有白苎之歌,私教杳娘,今日正当其时,何不召杳娘来歌一阕,远追虞帝之风?炀帝笑道:“此歌朕已忘情之矣,妃子倒还记得。”遂叫近侍去召杳娘。杳娘乃是文安院的美人,年虽幼小,却知书识字,生得柳眉杏脸,柔媚可人;炀帝又爱她的模样,又重她的聪明,但是做的歌儿词儿,都叫她记了,就像炀帝的一个奚囊。她真个敏慧,凡有诗词,只消炀帝读过一篇,她就记在心里,终生不忘。这一日闻炀帝召她,慌忙松绾乌云,轻拖绛,同近侍到景明院来见炀帝。炀帝问道:“朕前日南幸,曾制一曲江都夏的白苎歌,你还记得么?”杳娘道:“陛下金玉之章,妾时时捧诵,如何不记得!”炀帝喜道:“既然记得,可娇歌一遍,消此长昼。”杳娘领旨,即启朱唇,翻贝齿,细细的按节而歌。
杳娘歌罢,炀帝大喜道:“朕已忘了,亏你倒记笪字不差,这样聪明可爱!”遂将自家用的一把龙边金扇赏她。杳娘谢恩未了,忽一阵荷风从帘外吹来,吹得满殿皆香。萧后道:“香从何处来?这等有趣!”炀帝忙叫卷起帘子,亲携了萧后的手儿,走出殿外来看。只见有三二十只小船,船上满载荷花,许多美人坐在中间,齐唱采莲歌,飞也似往北海中摇来。原来都是十六院美人宫女,见日长无事,大家约了到五湖中采莲耍子,见日落风起,一齐回棹,故满船的香气随着风儿,都飘入殿来。炀帝望见大笑道:“这些宫女人,倒会这般取乐耍子。”萧后亦笑道:“皆赖陛下教养之功。”炀帝又笑道:“还亏御妻不妒之力。”笑说未了,那些船早望见炀帝在景明院饮酒,便不收入渠中,一齐争先赶快,乱纷纷的望殿边摇来。摇到前面看时,大家的红罗绿绮都被水溅湿了。炀帝与萧后鼓掌大笑了一回,都叫上殿来,每人赏酒三杯,然后散去。
梁夫人见炀帝游戏了半晌,酒都醒了,连忙又倾佳酿来劝。炀帝又见光景快畅,又见殿中薰风拂拂,全无半点暑气,同萧后、梁夫人说说笑笑,不觉又吃了个烂醉。大家走起身,迎着风,立了半晌,忽然困倦起来。炀帝遂同萧后到碧纱厨中去睡。梁夫人也就在旁边榻上倒着。一来日长,二来都有几杯酒意,放倒身不觉都沉沉睡去。炀帝一觉醒来时,微微的月色已照在纱厨之上,及看萧后与梁夫人,她二人尚甜甜未醒。炀帝全不打动,竟自走出殿来。宫人看见,就要去叫梁夫人,炀帝摇摇头儿不许。只吃了一杯茶,便走出院去。只有王义看见,随后跟来。此时天气暄炎,又有微月,各院多不掌灯。炀帝带了王义,信步到各处闲行,也不问是哪里。忽一阵凉风,吹得梧树叶儿飕飕有声。炀帝知是秋声院,遂绕着那带梧树,折入院中。原来秋声院夫人姓李,小名叫做庆儿,为人性格温柔,再不与人争竞,因此炀帝十分喜她,只叫她做庆儿。这一日因贪凉风,遂移了枕簟,卧在南轩帘下,不觉昏昏睡去。
炀帝到了院中,不见一人,就悄悄的走将进来。到了南轩,只见庆儿仰卧在帘下。才待将手去戏她,忽露出月光,正照着庆儿脸儿,只见她喘息促急,身体栗栗而动,就像慌忙要叫的模样。炀帝知她是被梦魇了,忙叫王义将她唤醒。王义走到榻前,连叫了七八声,庆儿方才醒来,已挣得满身是汗。炀帝亲自将她扶起,坐了半晌,方才清白说道:“妾梦中被魇,不是陛下唤醒,此时心已碎矣。”炀帝笑道:“梦中有何急事,这等慌张!”庆儿道:“妾梦陛下有些不吉,妾不敢说。”炀帝笑道:“圣天子有百神相助,怕什么不吉!便说何妨?”庆儿道:“妾就梦见陛下如常时一般,携了妾臂,倏然不见;忽回头,又见殿四角上开了无数的李花。将陛下围在中间;陛下正看花饮酒,又忽然一阵风起,再气那花时,却不是李花,都是烈腾腾的火焰,顷刻间殿宇被烧着,陛下却坐在火焰之中,不能得出。妾吓得魂魄俱无,四下呼人救护。正在急难之处,却得陛下唤醒。此梦不知主何吉凶?”炀帝沉吟了半晌,自家也晓得有些不祥,转强解说道:“此乃大吉之兆也。”庆儿道:“何以见得?”炀帝道:“龙乃君侯之象,白龙盘绕,四海来朝也:李花围绕,富贵可知。梦死者,生之兆也。火有威烈之势,朕坐其中,擅天下威烈之权也。非大吉而何?”庆儿听了,方才欢喜。王义奏道:“梦寐渺茫,吉凶难料,只望陛下修德以胜之。”炀帝道:“汝言亦自有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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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已分明告,君胡强解疑。
到头须自受,不识是欺谁。
三人正说话间,忽见两对碧纱灯笼,照入院来。原来是萧后与梁夫人睡后醒来,不见了炀帝,有宫人看见到秋声院去,故此找寻将来。庆儿望见是萧后,慌忙起身来迎。萧后走到面前,炀帝笑问道:“御妻睡熟,朕悄悄走来,何以得知在此?”萧后笑道:“妾梦见陛下悄悄躲来,故同梁夫人也悄悄寻来。”炀帝笑道:“庆儿的梦才说完,又到御妻来说梦了。”萧后道:“李夫人有何梦?”庆儿即将前梦细说了一遍。萧后又问道:“此梦主何吉凶?”炀帝亦将解梦的话,也说了一遍。萧后说道:“既是大吉之梦,何不将酒来贺喜!”大家齐笑起来。庆儿当真叫宫人去排出宴来。大家也不点灯,就在月明之下,团团而坐。月初起时,犹朦朦胧胧不甚明白,坐了一歇,不觉微云散尽,就如金镜一般,照得轩前与白昼相似。炀帝看了笑道:“嫦娥这般有情,知道我们在此饮酒,故此放出这样清光,岂不比清秋时节还皎洁几分?”萧后亦笑道:“嫦娥又说陛下有情,晓得她月宫寂寞,故置酒在此陪伴。”梁夫人道:“嫦娥若果有情,何不下来共饮一杯?”大家正说风话,饮酒耍子,只见庆儿用手指着天上说:“你看嫦娥当真飞下来了。”炀帝与萧后忙抬头看时,只见月边团团的拥起有几百条彩云,红黄辉映,就如五色的罗绮一般。霎时间,忽见一片彩云团团如盖,从月中飘飘漾漾飞将下来。将到面前,再一看时,不是彩云,却是一个仙女,骑着一只彩鸾,竟往院中飞下。不多时,正正的落在席前。炀帝仔细一看,只见那仙女生得长鬟浅黛,别有风情,不是人间窈窕。
但见:
烟鬟雪貌紫霞衣,天上飞流世上希
自是蟾宫传信至,莫猜巫峡雨云归。
那仙女下了彩鸾,竟走到炀帝、萧后面前,深深的裣衽而拜。炀帝又惊又喜,慌忙同萧后起身答礼道:“仙子莫非月殿嫦娥?”那仙女道:“妾非嫦娥,乃嫦娥侍儿,嫦娥闻皇帝得一佳梦,特令妾来奉贺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嫦娥乃月殿天仙,朕不过人间帝主,仙凡迥异,何敢当如此用情!”仙女道:“人间帝主,非有仙骨,不能得也,何分彼此?”炀帝见仙女神情潇洒,了无尘俗之韵,不觉淫心勃动,便笑笑说道:“既蒙仙子下临,就同此一坐何如?”仙女道:“君不可亵,使不可狎,这个如何使得!”炀帝笑道:“何敢狎?不过片时相亲耳!”遂要将手来搀。仙女道:“皇帝休忙,嫦娥将自来也。”炀帝急抬头看时,那仙女早已跨上彩鸾而去。
正是:
意荡花能作祟,情痴月亦迷人。
岂是外来妖孽,总由自己精神。
仙女临去,不知更有何说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怨春偏侯夫人自缢失佳人许廷辅被收词曰:妾薄命,红颜自古成孤零。容兮貌兮何所凭,妍兮兮本无定。长门桃李不知春,嫩草承舆偏有兴。君不见,昭君千载恨画师,青冢黑河流不竟;又不见,庄姜悄怀忧心,绿衣黄里空悲咏。嗟哉岂是天有私,到底也非君薄幸。有才无命伤如何,茂陵秋雨相如玻话说炀帝在秋声院赏月饮酒,忽见仙女自月中飞下,正要戏她,不期被她哄回头,便跨彩鸾飞起在碧梧之上,说道:“皇帝戏侮仙使,岂不得罪嫦娥!”炀帝慌忙笑谢道:“冒触仙子,朕虽得罪,但好色乃人之常情,嫦娥或亦相谅。”仙女道:“皇帝宫中,自有嫦娥,尚不能识,却又妄想天上嫦娥,何舍近而求远也!”炀帝道:“宫中拽括尽矣,哪有嫦娥遗下?”仙女笑道:“不久将自知也。就是皇帝的十年梦兆,亦先见于此人身上。”说罢,叱彩鸾腾空飞去。炀帝欲再问时,已高入云中,不可见矣。炀帝与萧后众人就像梦一般惊讶了半晌,说道:“有这等奇事!”萧后道:“莫非是谁弄的幻术?”梁夫人道:“大家明明眼见,如何是幻术?”炀帝道:“昔传西王母降于汉宫,萼绿花降于羊权家,麻姑降于蔡经家,只以为妄诞之前,若以今日之事看来,信不诬矣。”大家十分欢喜,只痛饮到到月色西沉,方才各各处散去。
正是:
天低露冷彩鸾飞,仙子乘鸾月下归。
恨不随风逐明月,凭谁问取是耶非。
次日,炀帝因夜来彩鸾栖在碧梧之上,遂改秋声院为栖鸾院。又因仙子说宫中自有嫦娥,又叫宦官许廷辅吩咐道:“朕久不游后宫,恐有冶容艳色,尘埋其中,你可前去细细采选一番,如有美貌者,即时送入西苑备用,不许遗失一人。”许廷辅领了圣旨,随即到后宫来采眩原来许廷辅是个好利之人,炀帝差他选天下美女时,专一诈骗民财。有图女儿富贵要入选的,他却嫌长道短,不肯选入;有舍不得女儿入宫的,她却坐名拽索,定要来选,也不知诈骗了天下多少金钱。回朝时,炀帝说他选女有功,又加官厚赏。因此出入随朝,十分兴头。这一日恰又差他后宫采选,他因前番得利,这次焉肯白选!到了后宫,便装模做样,立起规矩:有礼物送他,方来一看;若是没有礼物,任他毛嫱、西子,也都高高搁起。况那后宫最大,殿掖颇多,嫔妃彩女,就如云屯猥集一般,便少选了几人,也没处查帐。因此这些宫女,凡略有几分颜色,便没奈何,只得除簪珥,下道饰,或是珠翠,或是金玉,都暗暗央人送他,方求得他来一顾。选不上的,只当认晦气白送;若是选上了,便出题目要上许多礼物,方才替她列上一个名字。选了月余,只选有百十多名。送到西苑来见炀帝。炀帝看见都是中人之资,便胡乱拨到各处应用。心下只道后宫没有十分绝色,也就罢了。谁知真正有色的妇人,就像真正有才的男子,宁甘玉碎珠沉,决不肯枉道去买嘱小人,以图幸进。故往往死得可怜可惜,为千古伤心。却说这后宫有一个侯夫人,生得天资国色,百媚千娇,果然是沉鱼落雁,闭月羞花;又且赋性聪慧,识字能诗。自十五岁选入宫来,自倚着有才色,又正值炀帝好色怜才,只以为阿娇的金屋,飞燕的昭阳,可计日而到。谁知才不敌命、色不如时,进宫三年,从未曾一见君王之面。终日只是焚香独坐,终宵只是掩泪孤吟。妆束得花香柳绿,毕竟无人看见;打点得帐暖衾温,仍旧是独自去眠。过了黄昏,又是长夜;才经春昼,又历秋宵。也不知捱了多少凄凉,也不知受了几何寂寞!天晴还好支撑,到了那凄风苦雨之时,真个魂断骨惊,便是铁石人,也打熬不过。日间犹可强度,到了那灯昏梦醒的时候,真个一泪千行,哪里还知有性命!
正是:
世间多少伤心境,唯有长门最可怜。
无命有才空堕泪,不如一死谢苍天。
侯夫人起初犹爱惜颜色,强忍死去调脂弄粉,以望一时的遇合;怎禁得日月如流,一日一日只管空度过去。不觉暗暗的香消玉减,虽有几个同行的姊妹时常来劝慰,怎奈愁人说与愁人,未免倒转添一番凄惨。后来闻得炀帝有旨亲选后宫,侯夫人又空喜欢了一番。不期只选得一两宫,因不中意,又停止了。这一遍又听得许廷辅来选,侯夫人未免又动了一片望幸的念头,谁知许廷辅必要礼物方肯来眩侯夫人听知此信,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老天既生妾这般薄命,何消又生妾这样容颜!”一个心腹宫人说道:“夫人何必自苦!有的是珠玉,何不拿几件去送他,得能够见了万岁,便不愁富贵矣!”侯夫人道:“妾闻汉王昭君,宁甘点痣,必不肯以千金去买嘱画师;虽一时被害,远嫁单于,后来琵琶青冢,倒落了个芳名不朽。谁不怜她惜她,毕竟不失为千古的美人。妾纵然不及昭君,若要将珠玉去贿赂小人,以邀宠幸,其实羞为。”宫人道:夫人若如此拗性,岂不辜负了这般容颜!”侯夫人含泪说道:“妾岂不知!但恨生来命薄,纵使见君也是枉然,到不如猛拼一死,做个千载伤心之鬼,也强似捱这宫中寂寞。”宫人知强她不得,只得听命。又捱了数日,早闻知许廷辅已选了百十余人,送入西苑去。侯夫人情知又是一番虚话,遂大哭一场,说道:“妾此生终不能见君矣!若要君王一顾,或者倒在死后。”说罢又哭。这一日茶饭都不去吃,倒走到镜台前,妆束得齐齐整整,又将自制的几幅乌丝笺,把平日寄兴感怀诗句,捡了几道,写在上面。又将一个小锦囊来盛了,系在左臂之上,其余的诗稿尽投在火中烧去。又孤孤零零的四下里走了一回,又呜呜咽咽的倚着栏杆哭了半晌,到晚来静悄悄掩上房门,又哭个不止。虽有几个宫人陪伴,因见她悲伤惯了,也不甚至在心。侯夫人捱过三更之后,熬不过那伤心痛楚,遂将一幅白绫悬于梁上,自缢而死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人生最苦是伤心,心到伤时苦莫禁。
酸入肺肠犹可转,痛沉骨髓更千寻。
香魂已断愁还在,玉貌全销怨尚深。
试吊长门风与月,悲悲冷冷到如今。
又云:
仇仇造物恨苍天,玉美如何不保全!
既是合如云影薄,不应颜比月华鲜。
闲追旧中真堪痛,细读新诗更可怜。
谩道君王能好色,宫中失却小婵娟。
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,慌忙跑进来救。解得下时,早已香消玉碎,呜呼逝矣。大家哭了一回,不敢隐瞒,捱到次早,只得来报与萧后。萧后随差宫人来看,宫人在左臂上捡得一个锦囊,送与萧后。萧后打开看时,却是几首诗句,遂照旧放在囊中,叫人送与炀帝。这日炀帝正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谈论古今的得失,炀帝道:“殷纣王只宠得一个妲己,周幽王只爱得一个褒姒,就把天下坏了,朕今日佳丽成行,而四海安如泰山,此何故也?”沙夫人道:“妲己、褒姒的颜色,不顾天下,天下遂由此渐渐破坏。今陛下南巡北狩,何等留心治国,天下岂不安泰!至于万机之暇,宫中行乐,妃妾虽多,褒姒二人之恩,亦厚极矣。”沙夫人道:“溺之一人谓之私爱,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。此纣、幽所以败坏,而陛下所以安享也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妃子之论,深得朕心!朕虽有两京十六院,无数奇姿异色,朕都一样加厚,从未冷落了一人,使她不得其所。故朕到处欢然,盖有恩而无怨也。”二人正谈论的快畅,急见萧后差宫人送锦囊来,就报知侯夫人之事。炀帝也只道是寻常妃妾,死个把没甚要紧,还笑笑的开锦囊来看,及打开时,见是几幅绝精的乌丝笺纸,齐齐整整写着诗词,又且字体端楷,笔锋清劲,心下便有几分恻然动念。先展开一幅来看,却是《看梅》诗二首。
其一云:
砌雪无消日,卷帘时自颦。
庭梅对我有怜意,先露枝头一点春。
其二云:
香清寒艳好,谁惜是天真。
玉梅谢后阳和至,散与群芳自在春。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宫中如何还有这般美才妇人!”忙再展开第二幅来看,却是《妆成》一首、《自感》三首。
《妆成》云:
妆成多自惜,梦好却成悲。
不及杨花意,春来到处飞。
《自感》云:
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窠。
隐隐闻箫鼓,君恩何处多!
其二云:
欲泣不成泪,悲来翻强歌。
庭花方烂漫,无计奈春何!
其三云:
春阴正无际,独步意如何?
不及闲花草,翻成雨露多。
炀帝见了,连连顿足说道:“可惜可惜!”再展第三幅看时,却是《自伤》一首。
云:
初入承明殿,深深报未央。
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。
春寒入骨清,独卧愁空房。
飒履步庭下,幽怀空感伤。
平日新爱惜,自待聊非常。
色美反成弃,命薄何可量?
君恩实疏远,妾意徒彷徨。
家岂无骨肉?偏亲老北堂。
此方无羽翼,何计出高墙。
性命诚所重,弃割良可伤。
悬帛朱栋上,肝肠如沸汤。
引颈又自惜,有若丝牵肠!
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。
炀帝也不曾读完,就泫然掉下泪来说道:“是朕之过也!朕何等爱才,不料宫闱中倒自失了一个才妇,真可痛惜!”再拭泪展第四幅看时,却是《遗意》一首云:秘洞扃仙卉,雕窗锁玉人。
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。
炀帝看了,勃然大怒道:“原来是这厮误事!”沙夫人问题:“是谁误事?”炀帝道:“朕前日曾叫许廷辅到后宫采选,他如何不选此人!其中一定有弊。这诗又说‘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’,明明是怨许廷辅不肯选她,故含愤而死。”便要叫人拿许廷辅。沙夫人劝道:“许廷辅只知观看容貌,哪里识得她的才华。侯夫人才华固美,不知容貌如何?陛下何不差人去看,若是颜色寻常,罪还可赦;倘才貌俱佳,再拿他未为迟也。”炀帝道:“若不是个绝色佳人,哪有这般绵心绣口!既是妃子如此说,待朕亲自去看,遂别了沙夫人,随即乘辇还宫。萧后接住,遂同到后宫来看。进得宫来,只见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,虽然死了,却妆束得齐齐整整,颜色尚然如生;腮红颊白,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。炀帝看了,也不怕触污了身体,走近前,将手抚着她尸骨之上,放声痛哭道:“朕这般爱才好色,宫闱中却失了妃子;妃子这般有才有色,咫尺之间却不能遇朕。非朕负妃子,是妃子生来的命薄;非妃子不遇朕,是朕生来的缘悭。妃子九泉之下,慎勿怨朕。”说罢又哭,哭了又说,絮絮叨叨,就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,十分凄切。
正是:
圣人悲道,常人哭色。
同一伤心,天渊之隔。
萧后劝道:“死者不能复生,愿陛下保重。”炀帝方才住声说道:“这都是许廷辅这厮,误我大事!”遂传旨叫拿了下狱,细细审问定罪。一面叫人备衣衾棺椁,安葬侯夫人,又叫宫人寻遗下的诗稿。宫人回奏道:“侯夫人做诗极多,临死这一日,哭了一场,都尽行烧毁,并无所遗。”炀帝痛惜不已。萧后忙治酒来解恼。炀帝一边饮酒,一边将侯夫人的诗笺放在席上,看了又看,读了又读。看一遍,说一遍可惜;读一遍,道一遍可怜,十发珍重爱惜。随吩咐朱贵儿、杳娘、雅娘众美人,翻入乐谱,时时歌唱。萧后见炀帝怏怏不乐,只是将酒来劝。炀帝吃到半酣之际,更觉思念情深。随叫取纸笔,自制祭文一篇去祭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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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入肺肠犹可转,痛沉骨髓更千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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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云:
仇仇造物恨苍天,玉美如何不保全!
既是合如云影薄,不应颜比月华鲜。
闲追旧中真堪痛,细读新诗更可怜。
谩道君王能好色,宫中失却小婵娟。
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,慌忙跑进来救。解得下时,早已香消玉碎,呜呼逝矣。大家哭了一回,不敢隐瞒,捱到次早,只得来报与萧后。萧后随差宫人来看,宫人在左臂上捡得一个锦囊,送与萧后。萧后打开看时,却是几首诗句,遂照旧放在囊中,叫人送与炀帝。这日炀帝正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谈论古今的得失,炀帝道:“殷纣王只宠得一个妲己,周幽王只爱得一个褒姒,就把天下坏了,朕今日佳丽成行,而四海安如泰山,此何故也?”沙夫人道:“妲己、褒姒的颜色,不顾天下,天下遂由此渐渐破坏。今陛下南巡北狩,何等留心治国,天下岂不安泰!至于万机之暇,宫中行乐,妃妾虽多,褒姒二人之恩,亦厚极矣。”沙夫人道:“溺之一人谓之私爱,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。此纣、幽所以败坏,而陛下所以安享也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妃子之论,深得朕心!朕虽有两京十六院,无数奇姿异色,朕都一样加厚,从未冷落了一人,使她不得其所。故朕到处欢然,盖有恩而无怨也。”二人正谈论的快畅,急见萧后差宫人送锦囊来,就报知侯夫人之事。炀帝也只道是寻常妃妾,死个把没甚要紧,还笑笑的开锦囊来看,及打开时,见是几幅绝精的乌丝笺纸,齐齐整整写着诗词,又且字体端楷,笔锋清劲,心下便有几分恻然动念。先展开一幅来看,却是《看梅》诗二首。
其一云:
砌雪无消日,卷帘时自颦。
庭梅对我有怜意,先露枝头一点春。
其二云:
香清寒艳好,谁惜是天真。
玉梅谢后阳和至,散与群芳自在春。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宫中如何还有这般美才妇人!”忙再展开第二幅来看,却是《妆成》一首、《自感》三首。
《妆成》云:
妆成多自惜,梦好却成悲。
不及杨花意,春来到处飞。
《自感》云:
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窠。
隐隐闻箫鼓,君恩何处多!
其二云:
欲泣不成泪,悲来翻强歌。
庭花方烂漫,无计奈春何!
其三云:
春阴正无际,独步意如何?
不及闲花草,翻成雨露多。
炀帝见了,连连顿足说道:“可惜可惜!”再展第三幅看时,却是《自伤》一首。
云:
初入承明殿,深深报未央。
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。
春寒入骨清,独卧愁空房。
飒履步庭下,幽怀空感伤。
平日新爱惜,自待聊非常。
色美反成弃,命薄何可量?
君恩实疏远,妾意徒彷徨。
家岂无骨肉?偏亲老北堂。
此方无羽翼,何计出高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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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颈又自惜,有若丝牵肠!
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。
炀帝也不曾读完,就泫然掉下泪来说道:“是朕之过也!朕何等爱才,不料宫闱中倒自失了一个才妇,真可痛惜!”再拭泪展第四幅看时,却是《遗意》一首云:秘洞扃仙卉,雕窗锁玉人。
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。
炀帝看了,勃然大怒道:“原来是这厮误事!”沙夫人问题:“是谁误事?”炀帝道:“朕前日曾叫许廷辅到后宫采选,他如何不选此人!其中一定有弊。这诗又说‘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’,明明是怨许廷辅不肯选她,故含愤而死。”便要叫人拿许廷辅。沙夫人劝道:“许廷辅只知观看容貌,哪里识得她的才华。侯夫人才华固美,不知容貌如何?陛下何不差人去看,若是颜色寻常,罪还可赦;倘才貌俱佳,再拿他未为迟也。”炀帝道:“若不是个绝色佳人,哪有这般绵心绣口!既是妃子如此说,待朕亲自去看,遂别了沙夫人,随即乘辇还宫。萧后接住,遂同到后宫来看。进得宫来,只见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,虽然死了,却妆束得齐齐整整,颜色尚然如生;腮红颊白,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。炀帝看了,也不怕触污了身体,走近前,将手抚着她尸骨之上,放声痛哭道:“朕这般爱才好色,宫闱中却失了妃子;妃子这般有才有色,咫尺之间却不能遇朕。非朕负妃子,是妃子生来的命薄;非妃子不遇朕,是朕生来的缘悭。妃子九泉之下,慎勿怨朕。”说罢又哭,哭了又说,絮絮叨叨,就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,十分凄切。
正是:
圣人悲道,常人哭色。
同一伤心,天渊之隔。
萧后劝道:“死者不能复生,愿陛下保重。”炀帝方才住声说道:“这都是许廷辅这厮,误我大事!”遂传旨叫拿了下狱,细细审问定罪。一面叫人备衣衾棺椁,安葬侯夫人,又叫宫人寻遗下的诗稿。宫人回奏道:“侯夫人做诗极多,临死这一日,哭了一场,都尽行烧毁,并无所遗。”炀帝痛惜不已。萧后忙治酒来解恼。炀帝一边饮酒,一边将侯夫人的诗笺放在席上,看了又看,读了又读。看一遍,说一遍可惜;读一遍,道一遍可怜,十发珍重爱惜。随吩咐朱贵儿、杳娘、雅娘众美人,翻入乐谱,时时歌唱。萧后见炀帝怏怏不乐,只是将酒来劝。炀帝吃到半酣之际,更觉思念情深。随叫取纸笔,自制祭文一篇去祭她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第十六回明霞观李北海射鱼
词曰:
君莫悼,国家兴亡皆有兆。举头不独乾象垂,一草一木能先告。君莫疑,国家成败自有时。不必蓍龟与四体,一禽一鱼皆前知。愿君细细观与察,莫向苍天逞狡猾。有言不听谓之聋,有机不见谓之瞎。江山谩道已成灰,修德天心尚可回。好笑愚痴终不悟,纵淫纵欲自家催。
话说炀帝与萧后、众夫人面试宫女,尽将佳丽选入西苑。选完了,单剩了一个美女,不歌不舞。炀帝见她举止有异,忙叫到面前细细的盘问。那美人不慌不忙的答道:“妾姓袁,小字叫做紫烟。自幼入宫,从未一睹天颜。今蒙圣恩采选,故敢冒死上请”。炀帝道:“你既来见朕,定有一长之伎,何不当席献上,待朕与娘娘赏鉴。”袁紫烟道:“妾虽有微能,却非艳舞娇歌,可以娱人耳目。”炀帝道:“既不是歌舞,却是何能,可细与朕言。”袁紫烟道:“妾自幼好鉴玄象,故一切女工,尽皆弃去。故今别无他长,只能观星望气,识五行之消息,察国家之运数。”炀帝大惊道:“此圣人之学也!你一个朱颜绿鬓的女子,如何得能参透!”袁紫烟道:“妾为儿时,曾遇一老尼,说妾生得眼有神气,可以观天。遂教妾璇玑玉衡,五纬七政之学。又诫妾道:‘熟习此,后日当为王者师。’妾因朝夕仰窥,故得略知一二。”炀帝大笑道:“朕自幼无书不读,只恨天文一道,不曾穷究;前曾召台官来问,怎奈他们指东划西,只是糊糊涂涂,不肯明言。故他们往往奏灾祥祸福,朕也不甚听他。今日你既能识,朕即于宫中起一高台,就封你为贵人,专管内司天台事,朕亦得时时仰观乾象,岂不快哉!”袁紫烟慌忙谢恩。炀帝即赐她列坐在众夫人下首。萧后贺道:“今日之选,不独得了许多佳丽,又得袁贵人一内助,皆陛下洪福所致也。”炀帝大喜,与众人直饮到夜深方散。
次日,炀帝即传旨,叫有司在显仁宫东南上起造一座高台,宽阔高低,俱照外司在台式样。众官领旨。真个是朝廷有倒山之力,不旬日,台已造完。炀帝见了大喜,随命治酒台上,这一夜即召袁紫烟同登高台,上观玄象。袁紫烟领旨,与炀帝并席而坐。先指示了三垣,又遍分了二十八宿。炀帝道:“何谓三垣?”袁紫烟道:“三垣者,紫微、太微、天市三垣也。紫微垣,乃天子所都之宫也;太微垣,乃天子出政令朝诸侯之所也;天市垣,乃天子主权衡聚积之都市也。星明气朗,则国家享和平之福;彗孛干犯,则社稷有变乱之忧。”炀帝又问道:“何谓二十八宿?”袁紫烟道:“角、亢、氐、房、心、尾、箕七宿,按东方苍龙之象;斗、牛、女、虚、危、室、壁七宿,按北方玄武之象;奎、娄、胃、昴、毕、觜、参七宿,按西方白虎之象;井、鬼、柳、星、张、翼、轸七宿,按南方朱雀之象。二十八宿,环绕天中,分管天下地方。如五星干犯何宿,则知何地方有灾,或是兵变,或是水丧。俱以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五色辨之。”炀帝又问道:“帝星安在?”袁紫烟用手向北指着道:“那紫微垣中一连五星,前一星主月,太子之象;第二星主日,有赤色独大者,即帝星也。”炀帝看了道:“为何帝星这般摇动?”袁紫烟道:“帝星摇动无常,主天子好游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好游乐,其事甚小,如何上天星文便也垂象?”袁紫烟道:“天子者,天下之主,一举一动,皆上应天象。故古之圣帝明王,常凛凛不敢自肆者,畏天命也。”炀帝又细细看了半晌,问道:“紫微垣中为何这等晦昧不明?”袁紫烟道:“妾不敢言。”炀帝道:“上天既已有象,妃子不言,是欺朕也。况兴亡自有定数,妃子不妨明对朕言。”袁紫烟道:“紫微晦昧,但恐怕国祚不永。”炀帝沉吟良久道:“此事尚可挽回否?”袁紫烟道:“陛下若修德禳之,何患天心不回!”炀帝道:“既可挽回,则不足深虑矣。妃子言天甚祥,论理甚当,真女中丈夫也。朕得之以为内助,时时警省,何忧国祚哉!”遂命近侍敬酒。二人就在星光之下笑谈欢饮,饮到夜分之际,东山上忽然升起一轮素月,掩映得夜景清幽。炀帝一时高兴,便索笔长吟古风一首道:团团素月净,夕景清。谷泉惊暗石,风松动夜声。披衣出荆户,蹑履步山楹。欣睹明堂亮,喜见泰阶平。觜参犹可识,牛女尚分明。更移斗柄转,夜久天河横。徘徊不能寐,参差几种情。
炀帝吟完,袁紫烟方才捧诵。忽西北上一道赤气,就如龙纹一般冲起来。袁紫烟猛看见,着了一惊,忙说道:“此天子气也,何以至此?”炀帝忙回头看时,果然见赤光缕缕,团成五彩,照映半天,十分奇怪。真个是:“珠藏玉润便光辉,风虎云龙自不违。谩道真人难物色,赤光先已斗牛飞。”炀帝看了,不觉地惊讶起来,因问道:“何以知为天子气也?”袁紫烟道:“五彩成纹,状如龙凤,如何不是!气起之处,其下定有异人。”炀帝道:“此气当应在何处?”袁紫烟以手指着道:“此乃参井之分,恐只在太原一带地方。”炀帝道:“太原去西京不远,朕明日即差人去细细缉访。倘有异人,拿来杀了,便可除灭此患。”袁紫烟道:“此天意也,恐非人力能除;唯愿陛下慎修明德,或者其祸自消。”炀帝道:“虽然天意,亦在人为。若能知其姓氏,除之便不难矣。”袁紫烟道:“昔老尼曾授妾偈言三句,说道:‘虎头牛尾,刀兵乱起,谁为君王木之子。’若以‘木’‘子’二字详来,‘木’在‘子’上,乃是‘李’字。然天意微渺,实难以私心揣度。”炀帝道:“天意既定,忧之无益。这等良夜,且与妃子及时行乐,有何不可!”遂起身下台,竟到袁紫烟宫中宿了。
正是:
淫乱终难改,昏迷唤不醒。
眼看天意变,犹自醉娉婷。
炀帝次日方才起来梳洗,忽见明霞院杨夫人差一个太监来奏道:“昔日酸枣邑进贡的李树一向不甚开花,昨一夜忽然叶枝扶疏,开花无数,清阴素影,交映有数亩之远。一阵风来,满院皆香,大是祥瑞,伏望万岁爷亲临赏玩。”炀帝因昨夜袁紫烟说“木”“子”是“李”字,今又见报玉李茂盛,心下先有几分不快。沉吟了一会,方问道:“这玉李树久不开花,忽然茂盛,必定有些奇异。”太监奏道:“果是有些奇异,昨夜满院中人俱听得树下有几个神人说道:‘木子当盛,吾等皆宜扶助。’奴婢等都不肯信,不料清晨看时,果然开得花叶交加,十分繁衍,此皆万岁爷洪福齐天,故有这般奇瑞。”炀帝听言,愈加不喜。正踌躇间,忽又见一个太监来奏道:“奴婢乃晨光院周夫人遣来,院中旧日西京移来的杨梅树,昨一夜忽满树开花,十分茂盛。特请万岁父御驾亲临赏玩。”炀帝听说杨梅盛开,合着他自家的姓氏,方才转过脸来欢喜道:“杨梅却也盛开,妙哉妙哉!”因问道:“为何一夜就开得这等茂盛?”众官奏道:“昨夜花下忽闻得有许多神人说道:‘此花气运盛极,可一发开完。’故今早看时,树上树下,无一处不开得烂烂漫漫。”炀帝道:“杨梅这般茂盛,却比明霞院的玉李何如?”太监道:“奴婢不曾看见玉李。”炀帝又问明霞院的太监道:“你看见杨梅么?”太监道:“奴婢也不曾看见杨梅。”炀帝忽见王义立在旁边,便叫王义道:“你可到两院去,看杨梅比玉李,毕竟还是哪一树更胜。”王义领旨,慌忙到两院去看。去不多时,即来回旨。炀帝心下巴不得他说杨梅盛似玉李。只见王义说道:“两树俱开得茂盛。然玉李颜色鲜妍,大有神气;杨梅不过花蕊稠密,精采却似发泄太荆以臣看来,杨梅虽茂,终不如玉李之盛。”炀帝不悦道:“你们这些肉眼,如何认得?待朕亲自去看。”遂上了金舆,竟到西苑来。早有杨夫人、周夫人接住奏道:“二院一齐开花,大是奇异。”炀帝问道:“杨梅乃西京移来,原是宿根老本,固该十分茂盛;这玉李乃外邑所献,不过是浮蔓之姿,如何也忽然茂盛?”二夫人道:“正是这般奇怪,玉李转盛似杨梅。杨梅的茂盛虽比往年大不相同,却还是人间有的;玉李开得没枝没叶,一层一层都堆将起来,真若有神肋一般。”炀帝道:“哪里便道如此!”二夫人道:“圣目亲看便知。”须臾驾到了明霞院,杨夫人便要邀炀帝进看玉李。炀帝不肯下辇道:“先去看了杨梅,再来看它。”杨夫人不敢勉强,只得让辇过去,自家转随到晨光院来。炀帝进了院,竟到杨梅树下来看。只看花枝簇簇,果然开得茂盛。怎见得?有《梅花引》词一首为证:红一团,绿一团,上下高低簇锦盘。花攒攒,叶攒攒,焕彩蒸霞,浑如锦一般。千花万蕊都开遍,不留一杂藏春艳。莫浪看,莫浪看,只恐伤残,繁华再继难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看了,十分欢喜道:“果然开得茂盛,果然开得茂盛!国家祥瑞,不卜可知也。”须臾,各院夫人闻知二院花开,也都来看。看见了杨梅茂盛,皆极口称赞。炀帝大喜,便要排宴赏花。众夫人不知炀帝的心病,一齐说道:“闻知玉李开得更盛,陛下何不一往观之?”炀帝笑道:“不必去看,料没有杨梅这等繁盛。”众夫人道:“盛与不盛,大家去看看何妨?”炀帝被众人催逼不过,只得同到明霞院来,才进得院门,早闻见浓浓郁郁的异香扑鼻。及走到后院,开了轩窗一望,只见奇花满树,异蕊盈枝,就如琼瑶造就,珠玉装成,清阴素影,掩映的满院中祥光万道。瑞霭千层,真个有鬼神赞助之功,与杨梅树大不相同。怎见得?有《踏莎行》词一首为证:白雪横铺,碧云乱落,明珠仙露浮花萼。浑如一夜气呵成,果然不假春雕凿。天地栽培,鬼神寄托,东皇何敢相拘缚。风来香气欲成龙,凡花谁敢争强弱!
炀帝看见玉李金光璀璨,也不像一枝树木,就似什么宝贝放光一般,吓得炀帝目瞪口呆,半晌开口不得。众夫人不知其中就里,只管称扬赞叹。众内相宫人也不识好歹,这一个道:“大奇大奇!”那一个便道:“茂盛茂盛!”都乱纷纷称扬不绝。炀帝气了半晌,忽然大声说道:“这样一枝小树,忽然开花如此,定是花之妖也!留之必然为祸。”随叫左右快用刀斧连根斫去。众夫人听了,都大惊道:“开花茂盛,乃是国家祥瑞,为何转说是妖,倒要伐去?望陛下三思。”炀帝道:“众妃子哪里晓得?只是快快斫去为妙。”众夫人再三苦劝,炀帝哪里肯听。那许多太监,人人皆爱惜此花,捱来捱去,不忍动手,正要斫,忽报娘娘驾到。
原来萧后听得二院开花茂盛,故来赏玩。到了院中,见了炀帝,众夫人接住就说道:“这样好花,万岁转说是妖,倒要伐去,望娘娘劝解。”萧后仔细将玉李一看,果然是雪堆玉砌,十分茂盛。心下也沉吟了一会,因问炀帝道:“陛下为何要伐此树?”炀帝道:“御妻明白人,何必细问!”萧后道:“此天意也,非妖也,伐之何益!陛下若威福不替,则此皆木德来助之象也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所见极是。”方才不叫伐树。杨夫人见不伐树,就要排宴来赏。炀帝随起身道:“且同御妻去看杨梅。”大家依旧一齐同到晨光院来。萧后看那杨梅虽然茂盛,怎能敌得玉李!然萧后终是个乖人,晓得炀帝的意思,只得勉强说道:“杨梅香清色美,得天地之正气,玉李不过是鲜媚之姿。以妾看来,二花还是杨梅为正。”炀帝方笑道:“终是御妻有眼力。”随命取酒来赏。须臾酒至,大家就在花下团坐而饮。饮了半晌,真个是观于海者难为水,只因看过玉李繁衍,故把杨梅都看得平常。大家口里虽然赞美,心中都有一点不足之意,故此饮酒不十分起兴。就是炀帝自家看了一会,也觉得没什趣味。忿然走起身说道:“这样的时节,春光明媚,大地皆是文章,五湖中有多少风景不去游赏,何苦却守着一枝花树吃酒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之论有理,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。”炀帝道:“要去索性过北海一游,好豁豁这胸襟眼界。”众夫人听了,忙叫近侍将酒席移入龙舟,须臾安排妥当。炀帝与萧后大家一齐同上龙舟,望北海去游。只见风和日暖,春天的风景,比四时更觉不同。
有诗纪证:
御苑东风丽,吹春满碧流。
红移花覆岸,绿压柳垂舟。
树影依山殿,莺声度水楼。
今朝天气好,宜向五湖游。
又云:
君王行乐处,别自有芳菲。
禁鸟啼如笑,宫花堕欲飞。
寒添新酿酒,暖试薄罗衣。
敕赐教歌舞,留春不放归。
又云:
宫中三二月,景物百般新。
娇鸟天然曲,佳人自在春。
水波青荡漾,山色紫嶙峋。
闻道过湖去,龙舟箫鼓陈。
炀帝与萧后、众夫人在龙舟中把帘幕卷起,细细的赏玩那些山水之妙。又叫新选的美人来歌舞作乐,欢欢笑笑。不多时,早游过了北海,到了三神山脚下,大家一同登岸。正待上山,忽听得波心里跳跃的水声响亮,齐回头看时,只见海中一个大鱼翻波逐浪游戏而来。起初犹在中间扬?鼓鬣,后渐渐逼近岸边。炀帝见那鱼有些古怪,便不上山,转同萧后走回海边来看。那鱼见了炀帝,就如认得一般,也不避去,也不沉入,只管在岸边水面上游来游去。炀帝定睛细看,却是一个大鲤鱼,有一丈四五尺长短,浑身上锦鳞金甲,照耀在日光之下,就如几百万点金星。
真个是:
非现非潜跃在渊,半波半浪戏长川。
分明已具龙鳞甲,只待风雷便上天。
炀帝见那鱼生相有些奇异,又长又大,心下也有几分惊讶。又见它游来游去,再不肯沉入水中;又是个鲤鱼,与“李”字音义相同,心下着实不畅。看了半晌,狄夫人忽指道:“陛下看那鱼额上隐隐像有一个红字一般。”炀帝再细看时,只见那鱼额上,是朱红写的一个“角”字,偏在半边。炀帝看了又看,忽然想起说道:“原来就是此鱼。”萧后忙问道:“此是何鱼?”炀帝道:“御妻记不得了?朕昔日曾与杨素在太液池钓鱼,有一个洛水渔人,持一尾金色鲤鱼来献。朕见它有些奇相,就放在池中。后来虞世基凿海,要引入活水,遂与池相通。不知它几时便走到海中,养得这般大了!”萧后道:“陛下如何认得?”炀帝道:“朕放入池时,因它无名,曾将朱笔题‘解生’二字在额上。今日‘生’字俱已浸去,只有‘解’字半边一个‘角’字在上,岂不是它?”萧后道:“鲤鱼有角,非凡物也!陛下不可不知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为天子,岂不知此?待联展屠龙之手,除此心腹之患,与御妻看。”随叫近侍取弓箭。近侍们忙到蓬莱山餐霞殿中,取了一张气胎雕弓,几支赤茎羽箭,奉与炀帝。炀帝接弓在手,引箭当弦,展起袍袖,觑定了那鱼肚腹之上,“飕”的放一箭去。说时迟,行时快,箭刚发去,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阵风来,刮得海中波浪滔天,就像有几百万鱼龙在波中踊跃的模样。浪头的水沫直喷上岸来,连炀帝与萧后、众夫人衣裳,尽皆打湿。吓得众人一个个都魂飞魄散,往后倒退。
正是:
天生神物不寻常,弓箭如何得中伤。
好笑君王不思忖,翻叫波浪溅衣裳。
炀帝被风浪扑面卷来,吓了一惊,立脚不定,慌忙与萧后、众夫人避入殿中。因说道:“此鱼虽大,不过还是一鲤,又未成龙,如何能作这般大风大浪?”萧后道:“此鱼虽未成龙,定然是个龙种,决非池中物也。”炀帝道:“朕方才箭刚发去,风浪就起,也不知可曾射着?萧后道:“若是射着,决不能起这样风浪。”炀帝道:“昔日杨素倒曾劝朕杀它,以免后日风雷之患,朕不曾听,岂知今日果应其言。”众夫人道:“纵是成龙,也无甚大事,何足介意!”大家又谈论了半晌,波浪方才宁静。炀帝吃了这惊,也无兴上山游览,依旧同萧后、众夫人上龙舟往北海摇回。方登南岸,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,奏称有紧急表文奏上。只因这一奏,有分教:天下兵权,尽归真主;宫中歌舞,迷杀昏君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天心一有属,人事便分张。
一任君王忌,名偏达未央。
段达不知有何表文来奏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七回袁宝儿赌歌博新宠隋炀帝观图思旧游诗曰:君德虽云否,苍天亦毒哉!
笙歌令耳障,锦绣引情呆。
任彼荒淫性,成他奢侈才。
江山将尽矣,犹送美人来。
又云:
社稷已摇动,君王只好游。
才听新柳曲,便想古扬州。
世事何时了,人情不肯休。
兴亡多少恨,明月照邗沟。
话说炀帝与萧后等游北海回来,方才上岸,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,手捧着几道表文奏道:“边防有紧急表章,臣不敢耽阻,谨进上御览定夺。”炀帝笑道:“当今四海承平,万方朝贡,有什么紧急事情,要这等大惊小怪!”遂叫取上来看。左右慌忙先将第一道献上。炀帝拆开看时,上写道:“为边报事:弘化郡以至关右一带地方,连年荒旱,盗贼蜂起,郡县不能御治。伏乞早发良将,剿捕安集,庶不至猖獗等情。”炀帝道:“天下这等太平,如何还有盗贼!这都是郡县官员假捏虚情,后日平复了好冒功请赏。”萧后道:“此等之事,虽不可全信,也不可不信。陛下只遣一员能将去剿捕便了。”炀帝取第二道表文来看,却是吏、兵二部“为推补事:关右一十三郡盗贼生发,郡县告请良将。臣等会推得卫尉少卿李渊,才略兼备,御众宽简得中,可备弘化郡留守,提兵剿捕盗贼,伏乞圣佛定夺”。炀帝看了,就批旨道:“李渊既有才略,即着备弘化郡留守,总督关右一十三郡兵马,剿除盗贼,安集生民,俟有功另行升赏,该部知道。”炀帝批完,即发与段达。段达因见是边防紧急事务,不敢耽搁,随即令跟随传与吏、兵二部去了。
炀帝才批完,猛想起李渊是陇西人,又姓李,恐怕应了天文与谶语,如何反假他兵权?心下只管沉吟,欲要追回成命,又见疏已发出;欲要改委一人,又因一时没有良将。也是天意有定,炀帝正踌躇未决,段达忽又献上一道表来。炀帝慢慢的展开看时,却是长安令献美人的奏疏。炀帝见了,心下一喜,就连李渊的事情都忘记了。因问段达道:“既是献美人,美人却在何处?”段达奏道:“美人现在苑外,未奉圣旨,不敢擅入。”炀帝即传旨叫宣。不多时,将美人宣入院中。那美人见了炀帝与萧后,慌忙轻折纤腰,低垂素脸,俯伏在地。炀帝将那美人仔细一看,真个生得娇怯怯一团俊俏,软温温无限驻骚,比那些脂唇粉面,大不相同。
有诗为证:
浣雪蒸霞骨欲仙,况当十五正芳年。
画眉窗下骄新月,掠鬓风前斗晚烟。
桃露不堪争半笑,梨云何敢压双肩。
更余一种憨呆态,销尽人魂实可怜。
炀帝见那女子生得十分娇情,满心欢喜,因亲用手将她扶起,问道:“你今年十几岁?叫什名字?”那美人答道:“妾姓袁,小字叫做宝儿,今年才一十五岁。妾家父母闻知万岁选御车女,故将贱妾献上,望圣恩收录。”炀帝笑道:“放心,放心!决不退回。”遂同萧后带了宝儿,竟到十六院来。众夫人见炀帝新收宝儿,忙治酒来贺。大家又吃了半夜,单送萧后还宫。炀帝就留在院中与宝儿宿了。原来宝儿年纪幼小,犹未谙风情,与炀帝交欢,当不得蜂揉蝶采,做尽了百般娇怯。炀帝满心畅快,愈加怜惜。次日起来,就赐她为美人。自此以后,行住坐卧,皆带在旁边伺候,倒有十分宠幸之心。宝儿却无一点恃宠之意,终日只是憨憨的耍笑,也不骄人,也不作态,炀帝更加爱她。就是十六院夫人,也都喜她温柔款。炀帝又叫乐人教她歌舞吹唱,也是她福至心灵,教着便知,学着便会。不多时,歌喉舞态,比众美人更觉有几分轻扬婉转之妙。
一日,炀帝在院中午睡未起,袁宝儿私自走出院来,寻着朱贵儿、韩俊娥、杳娘、妥娘众美人去耍子。杳娘道:“这样春天,百花开放,我们去斗草,何如?”妥娘道:“斗草左右是这些花,大家都有的,不好耍子,倒不如去打秋千,还有些笑声。”韩俊娥道:“不好不好,秋千怕人子,我不去。”朱贵儿道:“打秋千既不好,大家不如同到赤栏桥上去钓鱼罢。”袁宝儿道:“去不得,倘或万岁睡醒寻我们时,却如何晓得?莫若还到院后去演歌舞耍子,还不误了正事。”大家都道:“说得是。”遂一齐走进院来,同到西轩中坐下。一递一个,把那些新学的词曲共唱演了半会。朱贵儿忽然说道:“这些曲子,只管唱它,没有什么趣味。如今春光明媚,你看窗前的杨柳青青,好不可爱。我们各人,何不自出心思,即景题情,唱一支杨柳词儿耍子。”杳娘说道:“既如此,便不要白唱。唱得好的,送她明珠一颗;唱不来的,罚她一席请众人,何如?”美人都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妥娘道:“还该哪个唱起?”朱贵儿道:“这个不管,但有的就先唱。”说未了,韩俊娥便轻敲檀板,细啭莺喉,先唱道:杨柳青青青可怜,一丝一丝拖寒烟。
何须桃李描春色,尽出东风二月天。
韩俊娥唱罢,众人都称赞道:“韩家姐姐唱得这样清妙,真个是阳春白雪,叫大家如何开口!”韩俊娥道:“姐姐们不要笑我,少不得要罚一席相请。”说未了,只见妥娘也启朱唇,翻贝齿,娇滴滴唱道:杨柳青青青欲迷,几支长锁几支低。
不知萦织春多少,惹得宫莺不住啼。
妥娘唱毕,大家又称赞了一会。朱贵儿方才轻吞慢吐,嘹嘹呖呖唱将起来道:杨柳青青几万枝,枝枝都解寄相思。
宫中哪有相思寄,闲桂春风暗皱眉。
贵儿唱完,大家都说道:“还是贵姐姐唱得有些风韵。”贵儿笑道:“勉强塞责,有什么风韵在哪里?”因将手指着杳娘、宝儿说道:“你们且听她两个小姐姐唱来,方见趣味。”杳娘微笑了一笑,轻轻的调了香喉,如箫如管的唱道:杨柳青青不挽春,春柔好似小腰身。
谩言宫里无愁恨,想到秋风愁杀人。
杳娘唱罢,大家称贺道:“风流蕴藉,又有感慨,其实要让此曲。”杳娘道:“不要羞人,且听袁姐姐的佳音。”宝儿道:“我是新学的,如何唱得?”众人道:“大家都胡乱唱了,偏你能歌善唱的,倒要谦虚。”宝儿真个是会家不忙,手执红牙,慢慢的把声容镇定,方才吐遏云之调,发绕梁之间,婉婉啭啭的唱道:杨柳青青压禁门,翻风挂月欲销魂。
莫夸自得春情态,半是皇家雨露恩。
宝儿唱了,大家俱各称赞。朱贵儿说道:“若论歌喉婉啭音律不差,字眼端正,大家也都差不多儿。若论词意之妙,却是袁姐姐的不忘君恩,大有深情。我们皆不及也!大家都该取明珠相送。”宝儿笑道:“朱姐姐休得取笑,得免罚就够了,还敢要什么明珠。羞死,羞死!”杳娘道:“果然是袁姐姐唱得词情双妙,我们大家该罚。”众美人正争嚷间,只见炀帝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,笑说道:“你们好大胆,怎敢瞒了朕在这里赌歌。”众美人看见炀帝走来,都笑将起来说道:“妾们在此赌胡诌的歌儿耍子,不期被万岁听见。”炀帝道:“朕已听见多时矣。”原来炀帝一觉睡醒,不见了宝儿,忙问左右,左右对道:“在院后轩子里与众美人演唱去了。”炀帝遂悄悄走来,将到轩前,听到众美人说也有,笑也有,恐打断了她们兴头,遂不进轩,倒转折过轩后,躲在屏风背后,让她们耍子。故这些歌儿,俱一一听得明白。当下说道:“你们不要争论,快来待朕替你们评定。”众美人真个都走到面前,炀帝看着朱贵儿、韩俊娥、妥娘、杳娘四人说道:“你们四个词意风流,歌声清亮,也都是等闲难得的。”又将手指着袁宝儿说道:“你这个小妮子,能学得几时唱就晓得遣词立意,又念皇家雨露之恩,真个聪明敏慧,可爱可喜也!”宝儿也不答应,只是憨憨的嘻笑。炀帝又道:“你们倒耍得有趣,都该重赏。”遂叫左右取吴绫蜀锦,每人两端。宝儿加赏明珠二颗。说道:“你既念皇家的雨露。朕皇家雨露,不得不偏厚于你。”宝儿与众美人都一齐谢恩说道:“万岁评论极公。”
炀帝大喜。正要叫看宴,忽见王义来奏道:“萧娘娘见木兰庭上百花盛开,遣臣请万岁御驾赏玩。”炀帝对众美人说道:“木兰庭上,倒也有些景致,朕昔时日日在里面游戏。自从有了西苑,倒许多时不曾去游。今日既是花开,萧娘娘来请,朕就请你们大家去一赏,却也是片时的的行乐。”众美人道:“妾等之幸也!”炀帝大喜,遂起身带了宝儿等五人,同上玉辇,竟回宫来。萧后接住说道:“妾偶见木兰庭上万花齐放,故差王义迎请陛下一赏。”炀帝道:“朕久不到此,正要一游,不想御妻有同心也。”二人一边说,一边走,须臾之间,早到了木兰庭上。炀帝四围一看,只见千花万卉,簇簇俱开。真个是皇家春色,十分富丽。怎见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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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庭弘敞,窗户玲珑。双双乳燕,乱逐珠帘;簇簇夭桃,分遮绣幕。锦屏列阆苑名花,玉砌堆瑶池异草。东风杨柳正妆成,迟日海棠初睡起。凤阁春深,千门里一群娇鸟啼花;龙楼日暖,半空中百丈游丝绕树。蝴蝶香浓飞不起,流莺声滑叫还低。真个是皇家富贵如天地,御苑繁华胜万方。
炀帝与萧后带领着众美人,四下里游赏了半会,方才到庭上来饮酒。饮了数杯,萧后因问道:“陛下在苑中作何赏玩?却被贱妾邀来。”炀帝道:“不曾作什么。朕偶然睡起,只见他们五个躲在院后轩子赌唱歌耍子,被朕窃听了半日,倒唱得有趣味。”萧后道:“怎样有趣?”炀帝遂把众美人如何唱,如何赌,与自家如何评定,都一一对萧后说了。萧后因看着众美人说道:“你们既有这等好歌儿,何不再唱一遍,待我听一听,看万岁爷评定的公也不公?”炀帝道:“有理有理!也不要你们白唱,唱一支,朕与娘娘饮一杯。”众美人不敢推辞,只得照旧将杨柳词儿,一家一个,又重新唱了一遍。萧后俱称赞不已。末后轮到袁宝儿唱时,炀帝正要卖弄她“皇家雨露”之句,留心侧耳而听。不想她更逞聪明,不袭旧词,又信着口儿唱道:杨柳青青娇欲花,画眉终是小宫娃。
九重上有春如海,敢把天公雨露夸。
炀帝听了,又惊又喜道:“你看这小妮子,专会作怪!她因御妻在此,便唱:‘九重上有春如海,敢把天公雨露夸。’这明明是以宫娃自谦,见她不敢专宠之意。”萧后大喜道:“她年纪虽小,倒有些才情分量。”因叫到面前,亲自把一杯酒递与她吃,说道:“你小小年纪,倒知高识低,晓得事务。既念皇恩,又不敢夸张,真可谓淑女矣。”又将自带的一副金钏取下来赏她。宝儿谢恩受了,也不做声。只是憨憨的嘻笑。炀帝大喜,一连满饮了数杯,不觉微有醉意。遂起身到各处去闲耍,偶走上殿来,只见殿中间挂着一幅大画。画上都是细泥金笔画的,也有山水,也有人物,也有楼台寺院,也有村落人家。炀帝见了,便立定脚细细而看,半晌并不转移。萧后见炀帝注看多时,恐劳神思,便叫贵儿去请他饮酒。贵儿去请,炀帝也不答应,只是注目看画。萧后见炀帝请不来,又叫宝儿拿了一种新煎的龙图细茶,送与炀帝吃。炀帝只顾看画,并不接茶。
萧后见炀帝看得有些古怪,连忙立起身,慢慢的走到面前,徐徐问道:“这是哪个名人的妙笔?”炀帝道:“哪里名人,什么妙笔!”萧后道:“既不是名人妙笔,陛下何劳这般爱他,恋恋不舍?”炀帝道:“朕哪里是爱这幅画儿,只是思想旧游之处,故越看越觉有些伤神。”萧后道:“这画上是何处?乞陛下说与妾知。”炀帝道:“这画乃是一幅广陵图,朕见此图,忽想起广陵风景,故有些恋恋不舍。”萧后道:“此图与广陵可有几分相似?”炀帝道:“若论广陵山明水秀,柳媚花娇,那一段秀美风景,这图儿如何描写得出?若只论地方的宫殿寺宇,形胜之处,一指顾间,都历历如在目前。”萧后就将手指着问道:“此一条是什么河道?有这些舳舻舟楫在内?”
炀帝见萧后问他详细,遂又走近一步,将左手伏在萧后肩上,把右手指着画上细细说道:“这不是河道,乃是杨子江也。此水自西蜀三峡中流出,奔流万有余里,一直竟到海中,由此遂分了南北。古今所谓天堑者,皆由此江得名也。”萧后道:“沿江这一带,都是山川?炀帝道:“这正面一带,是甘泉山;这左边的,乃是浮山。昔大禹王治水,曾经此山,至今山上还有一个夏禹庙。左边这一座,却叫做大铜山,因汉时吴王濞在此处铸钱,故引得名。那背后一带小山叫做横山,昔昭明太子曾在此处读书。这四边散出的是,乃是瓜步山、罗浮山、摩诃山、狼山、孤山等处,俱是广陵的门户。如今在画中看来,不过只见些形迹。若到广陵一望,真个郁郁葱葱,甲天下之秀美。”萧后又问道:“中间这座城池,却是何处?”炀帝道:“这叫做芜地,又叫做古邦沟城,乃是列国时吴王夫差的旧都。旁边这一带水,也是吴王凿了护此城池。此城居于广陵之中,大得这些山川拱卫。朕意要另建一都于此,以便收揽江都秀气。”萧后道:“这小小一城,如何容得天子建都?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在画上看了觉小,若到那里,尽宽尽大,可以任情受用。”因以手指着西北一块地方说道:“只此一处,便有二百余里,与西苑大小争差不多。朕若在广陵建都,此处定要造十六处宫院,与西苑一般。”又四下里乱指道:“此处可以筑台,此处可以起楼,此处可以造桥,此处可以凿池。”炀帝说到兴豪之际,不觉手舞足蹈,欣然快畅起来。
后人有诗感之曰:
隋家天子爱风流,抛掷江山意浪游。
情到动时持不住,心当放处岂能收。
纷丝飞絮茫无定,野马尘埃乱未休。
识得繁华成梦后,夕阳衰草已含愁。
萧后见了笑道:“陛下只如此说说,便有喜色,若陛下真建都于此,还不知何等快乐!”炀帝忽然又长叹一声说道:“朕前日幸江都时,便要在此建都,不期回京,日有万机,羁绊此身,竟将岁月都蹉跎过去,久不能遂朕之心。”说罢,便觉有惨然不乐之意。萧后道:“陛下乃天下之主,就要去一游,也是易事,何必便愁苦起来!”炀帝道:“朕为天子,岂不知游幸易事!但患道路迂远,一去便有千里之遥。到了那里游赏不得几时,记念御妻,又要思想回来。去一千里,回来又一千里,只管在道路上奔波,殊为不便。又且独自一个游览,亦觉寂寂寞寞,没有十分兴趣。”萧后道:“既如此,陛下何不挈带贱妾,并领了十六院夫人、众美人,同去一游,岂不胜概!”炀帝道:“朕实有此心,只奈这是一条旱路,沙尘扑面,车马劳顿,御妻如何吃得这样辛苦!”萧后道:“妾闻有四十九座离宫别馆,一路上俱有住扎,哪里便见得辛苦!”炀帝道:“虽有离宫别馆,只在晚间住了歇宿,日间不得一程一程要往前进发,那些车尘马足的劳攘,甚是闷人。再带领了许多妃妾们,七起八落,如何得能个快活!”萧后道:“陛下所虑极是。何不寻一条水路,多造些龙舟,则妾等皆可安然而往矣。”炀帝笑道:“若有水路,也等不到今日。朕又何消这样算计!”萧后道:“难道就没有一条河路?方才那条扬子江,恐怕有路可通?”炀帝笑道:“太远太远,通不得,通不得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不要这般执拗,明日宜群臣商议,或者别有水路,也未可知。今日且去饮酒,莫要只管愁烦,为后日的风光,倒误了眼前的行乐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之言是也。”遂携了手,依旧到庭上来饮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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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上还寻欲,荒中更觅荒。
江山磐石固,到此也应亡。
不知与群臣商议,毕竟有什河道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耿纯臣奏天子气萧怀静献开河谋诗曰:为德浑无象,昏迷便有形。
色心如野马,欲念似风萍。
鏊足撑难起,雷声唤不醒。
只余歌与舞,相对眼偏青。
又曰:
国家谁最毒,独有小人臣。
行险唯求利,贪功不顾名。
是非三寸舌,黑白一张唇。
天下已枯骨,犹思问水滨。
话说炀帝与萧后要思想水路游幸广陵,再无计策,在木兰庭上饮了半晚酒方散。次日起来,正要聚集群臣商议,忽一个小黄门来奏道:“司天监台官耿纯臣,口称有机密事要面奏万岁。”炀帝笑道:“最是这些台官,专会轻事重报。有什么机密事,要他来奏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一见知。”炀帝遂起身上辇,竟坐了便殿,宣耿纯臣进见。
耿纯臣到了殿前,望见炀帝,先行过那五拜三叩头的大礼,然后俯伏在地奏道:“微臣职司占验,连见天象有异,不敢不奏闻陛下。”炀帝道:“天象有何变异?赐卿平身,慢慢的奏上。”耿纯臣道:“臣观得睢阳地方,不时有王气隐隐吐出,直上冲于房心之间。或结成龙纹,或散作凤彩,此名为天子之气。事关国家运数,臣不敢不奏闻。”炀帝道:“朕闻山川皆能吐气,况气乃虚无缥缈之象,如何便定得吉凶!”耿纯臣道:“气虽虚无缥缈,其实有凶有吉,种种不同。”炀帝道:“你就说有哪几种不同。”耿纯臣道:“有一种似烟非烟、似云非云,郁郁纷纷,现红黄二色,状若龙形,这叫做瑞气;瑞气见,则人君当有祥瑞之事。有一种白若练絮,晦昧不明,乍有乍无,其状类狗,这叫做妖气;妖气见,则天下不有大丧,即有兵变。有一种中赤外黄,有丝有缕,若欲随风飞舞之状,这叫做喜气;喜气见,则朝廷有非常之喜。有一种状若长虹,冲天直上,中吐赤光润泽者,叫做胜气;胜气见,则天子威加四海。有一种状若人形,而白色蓬蓬不动者,叫做尸气;尸气见,则其分野之下民,当有流离伤亡之灾。有一种赤纹飞舞,团团曲曲,有如冠缨之状,或如笔锋牙笏之状,皆叫做宰相气;所见之方,当出贤相。有一种如虎如豹,如熊如罴,精光四射若火者,叫做将军气;所见之方,当出名将。唯此团团如盖,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五色皆备,或现龙纹,或结凤彩,方叫做天子气。其余还有金银之气,珠玉之气,剑气、蜃气,种种不同。臣故敢冒死上奏。”
炀帝道:“这些气,从古来也曾有人应验否?”耿纯臣道:“历历皆验,如何没有?昔周昭王时,有五色云气贯入紫微,其年昭王南狩,不意被楚人诈献胶舟,遂溺死于汉阴,此一验也。汉高祖未发时,隐于荒砀山泽中,常被吕后寻着;避到一处,又被吕后寻着。
高祖惊问其故,吕后道:‘但是到处,皆有五色云气罩在上面,故能寻着。’后范增劝项羽杀高祖,亦说道:‘吾使人望其气,皆成龙纹五色,此天子气也,急击之勿失。’后高祖果然成了帝业。此又一验也。梁承圣四年,庾秀才讨梁主说道:‘去年八月太阴犯心中星,今年又有赤气贯于北斗,恐有大兵入江陵。’不久后魏遣宇文护,竟灭了魏国、杀了梁主,此又一验也。还有张华丰城的剑气,卞和荆山的玉气,此皆载在史书,斑斑可考,非妄诞之言也。望陛下审察!”炀帝道:“古来帝王称贤称圣,未有过于伏羲、神农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者,何不闻有天子气见?偏是后世这些中主,倒有许多奇异!”耿纯臣道:“古来圣帝明王,皆有祥瑞,但不定是天子气耳。故伏羲时有龙马负图于河;大禹时有神龟献书于洛;尧舜时荚生于阶下;文武时凤凰鸣于歧山。种种都是上天垂象,再没个无祥瑞的圣君。”炀帝道:“既是睢阳有天子气,则睢阳地方当出天子。卿既能望气,必能识人,朕就差卿到睢阳地方去,察访一察访何如?”耿纯臣道:“气虽先见,其人尚未生也。叫臣何处去访?”炀帝道:“几时方生?”耿纯臣道:“自古明良之兴,皆以五百为期。以此度之,五百年后当有真人生于其地,愿陛下早早修德禳之。”
炀帝听了,忍不住大笑道:“卿忒苦虑了些,五百年后的事情,便这般着急。”耿纯臣道: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臣职司占验,见有此气,不敢不奏。”炀帝笑道:“卿但能观天文,却不料理人事,人生宇宙间,一岁之中,也不知多少变迁,况五百年后之事,如何能预期明算?或者朕后世子孙,徒都于此,也未可知。卿且退去,安心做官受用,不要替古人担忧。朕还有别事商量。”因看着左右近侍,嘻嘻哂笑,羞得个耿纯臣面颊都红,唯唯的退出朝去。
正是:
忠臣虑国在千年,荒主图身只眼前。
莫怪说来全不听,祚长祚短实由天。
又云:
谈天论理争嗤腐,虑本图根尽笑迂。
试吊兴亡千古上,蓍龟四体几曾诬?
炀帝见耿纯臣退出,随宣丞相宇文达、翰林学士虞世基、内使舍人封德彝、司农卿宇文弼、朝散大夫高德儒诸大臣便殿议事。不多时,都宣到殿前。朝贺毕,炀帝便开言说道:“朕有一事,要宣诸卿来商议,不期被耿纯臣这个腐儒缠了半日,只管说睢阳有天子气,要朕修德禳他。及朕细细询问,原来却说的五百年后之事,岂不好笑。”宇文达奏道:“腐儒不达世务,往往捕风捉影,当为实中,大言不惭。若不是圣上宽恩,此时已不保首领矣。”炀帝道:“朕念他是先朝旧臣,又且老迈,故不加罚。”宇文达奏道:“陛下宣诏臣等,不知有何旨意?”炀帝道:“语云‘登泰山而小天下’。朕自游江都之后,觉天下的山川花柳皆无颜色,故芜城一片土往往劳人梦想。朕昨日在木兰庭上饮酒,偶见一幅广陵图,忽然想起旧游,情兴勃勃,故宣卿来商议。”虞世基道:“陛下思忆广陵,只消发车再一游幸,何等必要费圣心筹算!办镜鄣溃骸坝涡夜淌且资拢?皇请薮永词懿坏眉拍???〗??绣???ィ?晕?び沃?疲?聪诱庖惶鹾德防腿列量啵?槐阃?础H舻靡惶跛?罚?嘣煨┝?郏?宦飞襄幸S卫蓝?ィ?愦罂殡扌摹G涞瓤上赶干塘浚?从惺裁春拥劳ǖ霉懔辍!敝诔即鸬溃骸白远?┲劣诠懔辏?в杏嗬铮?允呛德罚?⒉晃庞泻拥老嗤ā1菹乱?〈????仓幌?喾⑷朔颍?憧汕叭ィ豢鲆宦飞嫌欣牍?鸸荩?】赏S咦?希?猿嫉扔藜??故呛德肺?恪!膘镜鄣溃骸罢庑┕?荩?抟蜒嵊危?粢谰赏?德啡ィ?蜗?肭涞壬塘俊G涞然剐朐偃?锊撸?亓淼靡惶鹾拥婪矫睢!敝诔嘉潘担?愀髅婷嫦嚓铮?扪曰卮稹4蠹肄吡艘换幔?坏米嗟溃骸俺嫉扔廾粒?皇辈荒芡ū洌???菹驴硐蓿?莩嫉韧顺觯?嵬?貌坑敫鞯胤焦傧赶覆槊骰刂肌!膘镜垡雷啵?娲?忌⒊??绕鹕硗巳牒蠊?惶狻?
却说众臣出得朝门,不敢散去,都一齐到会议堂来商量此事。随又知会各部,不多时,大小官员都会集在一堂。宇文达先说道:“圣上欲游幸广陵,不喜经由旱路,要寻一条河道泛舟而去,故命学生会集列位先生商议,不知有何妙策?”众官一齐说道:“别事还可参得智谋,这河道之事,千有余里,明明白白,有便有,无便无,非人谋所能添设。只消烦工部河道衙门先生,将地理志书查一查便见端的。”当下有工部河道官出位说道:“有便有一条水路,只是道途迂远,风波凶险,圣驾如何去得?”宇文达忙问道:“莫管迂远凶险,且说这一条路由何处而去?”河道官说道:“再无别路,除非从洛水转入黄河,再从黄河转入大海,由海中东入于淮河,方能到得广陵。算起程途,将有一万余里;又且孟津一带水势紧急,沧海中波浪拍天,如何敢蹈引圣驾,出此不测之渊!”宇文达道:“虽然险远,必不可往,但只是圣意谆谆,有此一条路儿,明日大家便好塞责回旨。”大家都说道:“老大人见教极当。”遂齐打一恭,各各散出不题。
却说炀帝退入后宫,萧后接住便问道:“耿纯臣所奏何事?”炀帝道:“这腐老儿殊可笑,说睢阳有天子气见,五百年后当生真命天子,叫朕早修德禳他。”萧后笑道:“五百年后天子,便先有气见,像陛下当代帝王,其气遍满宇宙矣。”说罢,二人嘻嘻哂笑。只见王义奏道:“臣闻圣贤从不虚生,气机皆有先兆。昔关门令尹,望见紫气东来,便知有贤人出关,后老聃果至。汉陈太丘携子侄过访荀朗陵父子,太史便奏五百里内德星聚。荆轲刺秦,则长虹贯日;严子陵足加光武,则客星犯帝座。由此观之,耿纯臣之言,未必无所据也。陛下亦当加察。”炀帝道:“有据无据,当察不当察,只消宣袁紫烟来一问便知。”随即叫宣袁紫烟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不多时,袁紫烟宣至。炀帝问道:“今日台官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,不知果然有无?”袁紫烟道:“果然有之。”炀帝道:“既有,妃子何不奏朕?”袁紫烟道:“此事虽有,然逮远不在萧墙,非陛下所宜忧也,故妾不敢渎奏,以乱圣怀。”炀帝点头道:“妃子之言是也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且放开这五百年的远话,不知今日商量的水路何如?”炀帝道:“与群臣商量了半日,再商量不出,如今领旨去查,多分也不能有。”萧后道:“事不可知,众臣既去查,一定还有别路,且待他们回了旨意,再作区处。”炀帝道:“朕性最不能耐,但念头动了,便焦躁难过。”萧后道:“就到江都,也过是游幸耍子,陛下何苦思量未来,误了眼前。闻得第十五绮阴院中,晚花新柳,十分可人,何不到花下去叫袁宝儿、朱贵儿,唱几个新词游赏一番,多少快乐,何必这般抱闷!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倒会排遣,也说得是。”遂同萧后驾辇,竟到绮阴院来。到了院中,院主夏夫人接住,同到各居去游赏。只见鸟啼花落,日淡风恬,春夏之交的光景,真个清幽可爱。怎见得?有《风入松》词一首为证:莺声未老燕初归,嫩绿新肥。谩道春还红瘦也,留春还有花枝。架上蔷薇开处,枝头梅子酸时。〔缓?慌?粘俪伲??眉哑凇8?醒罨ǚ陕?海?槁溆⒑彀追挤啤=坑笆笔倍哑觯?柘阏笳笄忠隆?
炀帝赏玩多时,心下十分快畅。因对萧后说道:“早是御妻邀来赏玩,不然便将这样好风光都错过了。”夏夫人忙安排上宴来,炀帝饮了数杯,忽问道:“袁宝儿众人如何不见?”众内相听了慌忙去叫,却都不在院中。只得分头各处去寻。寻了半晌,一个个方才慌慌忙忙,乱走将来。炀帝见她们举止失常,便问道:“你这几个小妮子,躲在何处?这半日方才走来,却又这般模样?”众美人料道隐瞒不过,只得一齐跪下说道:“妾等在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剑耍子,不知万岁与娘娘驾到,有失随侍,万死万死!”炀帝道:“是谁舞剑?”袁宝儿说道:“是薛冶儿舞剑。”炀帝道:“薛冶儿从不曾说她会舞剑,敢是你们说谎?”萧后道:“谎不谎有何难见,只叫薛冶儿来一舞,便知端的。”炀帝点点头,先放了众美人起来,随即叫内相去叫薛冶儿。不多时,叫到面前。怎生打扮?只见她:穿一件淡红衫子,似薄薄朝霞剪就;系一条缟素裙儿,如盈盈秋水裁成。青云教绾,头上髻松盘百缕;碧月充作,耳边?斜挂一双。宝钗低金凤飞,绣带轻飘彩鸾舞。梨花高削两肩,杨柳横拖双黛。绝无尘气,恍疑天上掌书仙;别有风情,自是人间豪侠女。
炀帝见薛冶儿,便说道:“你个小妮子,既晓得舞剑,如何不舞与朕看,却躲在背后卖弄。”薛冶儿答道:“舞剑原非韵事,今日被众美人逼勒不过,偶然舞了耍子,聊话一时之兴,有何妙处,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施展。”炀帝笑道:“美人舞剑,乃千古美观,如何反说不韵!”萧后道:“自谦之词,不得不如此。”炀帝道:“谦不谦,且舞一回与朕看。”萧后道:“舞剑壮事,须先赐酒三杯,方才有兴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十分凑趣。”随叫左右斟酒赐与薛冶儿。薛冶儿不敢推辞,饮了酒,只得取了两口宝剑,走到阶下,也不揽衣,也不挽袖,便轻轻的舞将起来。起初时一往一来,还袅袅婷婷,就如蜻蜓点水,燕子穿花,逞弄那些美的姿态;后渐渐舞得紧了,便看不见来踪去迹,只见两口宝剑寒森森的,就像两条白龙在上下盘旋,再舞到妙处,剑也看不见,人也看不见,只见冷气飕飕,寒光闪闪,一团白雪在阶前乱滚。炀帝与萧后看见,喜得眉欢眼笑,拍手打掌,称好道妙,叫不绝口。薛冶儿舞了半晌,忽然徐徐收住,恍如雪堆销尽,忽现出一个美人的模样。薛冶儿舞罢,轻轻将双剑放下,气也不喘,面也不红,丝发一根也不散乱,阶前并无半点尘灰飞起。走到面前,依旧是衣衫楚楚,笑容可掬。
真个是:
能臻化境真难测,会到精时妙入神。
试看玉人浑脱舞,梨花满院不扬尘。
炀帝将冶儿唤到面前,用手去她身上一摸,却又香温玉软,柔媚可怜,就像连剑也拿不动的,心下十分欢喜。因对萧后说道:“冶儿美人姿容,英雄伎俩,非有仙骨,不能到此;若非今日,朕又几乎错过。”萧后道:“果然难得!陛下不可不饮。”遂叫左右进上巨觞。炀帝因心中欢乐,也不推辞,左一盅,右一盏,只管大嚼。吃到酩酊之时,竟忘了萧后在座,遂将冶儿抱入怀中,取笑戏耍。萧后见炀帝有醉幸冶儿之意,遂暗暗的起身去了。炀帝醉后全不料理,只与冶儿说说笑笑,接杯交饮。这一夜只吃得十分大醉,就留冶儿同在绮阴院宿了。
正是:
莫诧君恩漆与胶,须知遇合有前茅。
阶前不是龙蛇舞,宫里安能鸾凤交。
炀帝次日醒来,问冶儿道:“昨夜娘娘如何回宫去的?”冶儿道:“娘娘见万岁醉了,遂暗暗起身回去。”炀帝沉吟半晌,恐怕萧后怪他,忙梳洗了,就上辇回宫。才到午门,只见宇文达领了一班文武,正来回旨。炀帝遂不退入后宫,竟坐便殿问道:“卿等曾查明什么水路?”宇文达对道:“据河道官,虽查有一条河道,只是迂远凶险,恐非圣驾临幸之地。”炀帝问道:“却是何处?”宇文达道:“这条路,要从洛水转入黄河,黄河转入大海,再从海中东入淮河,方能到得广陵。此去路途万有余里,又有孟津、沧海之险,臣等不敢擅便,伏乞圣旨裁度。”炀帝闻奏,沉吟了半晌,又问道:“除了这条,可还有别路?”众臣一齐奏道:“并无别路。”炀帝道:“既无别路,只得要往此去。”宇文达道:“陛下要由此路,须敕下工部,大大的多造些海船,下边用木筏屯土,土上造船,船上盖起宫殿,方可避得风涛之险。”炀帝道:“此法甚妙。”遂要传旨着工部造船。只见班部里闪出一个大臣,头戴豸冠,身穿秀衣,手执象简,忙忙俯伏在地,奏道:“这一条路如何去得?”炀帝定眼一看,不是别人,乃萧后之弟萧怀静也,现任谏议大夫之职,又是国舅。炀帝一见,便传旨叫平身。因问道:“此路为何去不得?”萧怀静道:“这一条河路,孟津的水势就如倒峡一般,沧海中蛟龙出没,浪头起处与泰山相似。海船虽大,难保无撼荡之忧。陛下在西苑中花迎柳送,犹不欢意,万一遇了逆风,不能前进,孤舟泊在海中,烟水茫茫,陛下却何以为乐?陛下若随带许多宫嫔,旱路尚虑辛苦,如何倒受得海中这般惊怕?其不可去一也。况一往有万里之遥,将约一年,方才到得,若朝中有紧急公事,圣驾却飘流在大海之中,叫臣下到何处来奏闻?其不可去二也。又且海中盗贼甚多,四边非夷即虏,万一有些惊动陛下,又不统兵索将,彼时将何策御之?
其不可去三也。陛下要游幸广陵,不过是揽挹山川之秀,以图行乐,奈何转以万乘之尊,下临不测之地!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炀帝道:“卿之所论最善,但只恨再无一条别路可往。”萧怀静道:“依愚臣短见,倒有一条河路可通广陵,又不险,又不远,又可除灭不祥,不知陛下肯行否?”炀帝大喜道:“卿既有路,何不细细奏上!”只因这一奏,有分教:隋家江山瓦解,又活倾了几百万生灵。
正是:
昏主唯图乐,谀臣唯顺君。
不思薪火起,燕雀共巢焚。
不知萧怀静毕竟有何奏上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九回麻叔谋开河大金仙改葬
词曰:
世事浮沤,叹年华迅速,逝水东流。荣华能几日,鬓发不禁秋。才雨过便云收,一霎儿到头。
调寄《意难忘》
话说炀帝正与群臣商议要泛海游幸江都,忽萧与静细奏不可,又说别有一路。炀帝大喜,再三询问。萧怀静答道:“此去大梁西北,有一条旧河道,秦时大将王贲曾在此处掘引孟津之水,直灌大梁,今岁久湮塞不通。荐肯广集兵夫,从大梁起首,由河阴、陈留、雍丘、宁陵、睢阳等处,一路重新掘开,却引孟津之水,东接淮河不过一千里路,便可直达广陵。臣又听得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,昔秦始皇时,金陵亦有王气出现,始皇使人凿断砥柱,后来王气遂灭。今掘河必要从睢阳境中穿过,天子之气必然挖断。此河一成,又不险,又不远,又可去此一段后患,岂不美哉!臣鄙见若此,不知圣意以为何如?”炀帝听毕,大喜道:“好议论,好议论!非卿有才智,有识见,决不能思想及此。”遂传旨诏以征北大总督麻叔谋为开河都护,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,从大梁起首,由睢阳一带直掘通淮河。许调天下人夫,自十五以上、五十以下,皆要赴工。如有隐匿者诛三族。圣旨一下,谁敢进谏。众臣只得默默领旨而出。该衙门随即移文催麻叔谋、李渊上任。原来麻叔谋为人性最残忍,又贪婪好利,一闻升开河都护,便满心欢喜,即日前来赴任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李渊,即大唐神尧高祖,乃是创业之君,晓得开河要坑害生命,如何肯来!便上表称病辞任。炀帝差李渊,原是要解他的兵权,及见他称疾不赴,心下也有几分不快。却因天下正盛,也就罢了。遂改敕以左屯卫将军令孤达代李渊为开河副使。令狐达得了旨意,随会同麻叔谋移到大梁住扎。先于乐台北道造一所开渠公署,因近卞梁,就叫卞渠。炀帝闻知说道:“如今要引河水入卞,敕赐‘卞’字加三点水,以后俱要写做‘汴’字。”麻叔谋领旨,遂改了‘汴渠’。一面发文书号召人夫,不旬月天下人夫皆齐集于汴渠。麻叔谋与令孤达二人细细查点,选得开河丁夫共三百六十万人。又选得少年骁勇五万余人,为节级队长,催督各工。其余或老或幼,或妇人,皆令供送饮食。共计动天下五百四十三万余人。二人点齐丁夫,又择了吉日,先从上源河阴古河道挖起,又号令众丁夫二百名为一队,一千名为一营,都一字儿排开。这四五百万人夫,倒排有数十里远近,都照着王贲的旧河道一齐动手。真个是锹锸成云,筐篮如雨。须臾之间,横郊遍野尘扬沙播,土走泥飞,从古来动役人夫,未有如此之盛。
正是:
君王切莫爱风流,一爱风流民便休。
苦役生民五百万,只供天子一时游。
众丁夫既充工役,只得拼其性命,一锹一秋去挖。一日挖到晚,毫厘不敢偷工躲懒。只挖得腰折背驼,力尽筋疲。苦稍迟延,不是捆了重打,就是拿去枭首,哪一个不心惊胆颤!天微亮就要动工,只挖到乌天墨地,方才住手。夜间又没个房屋居住,河边泥草地上就是安身之处。晴天日晒犹可,若到了落雨时节,就直立在雨中开挖,就像泥拌千鳅。若有疾病,又不许告假替换,直挖死了方才住手。好不苦恼,好不伤惨!麻叔谋看了,犹嫌慢恨迟,不住的鞭笞捶挞。可怜众丁夫,真是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
后人读史至此,有诗感之曰:
否泰虽云转,江河去不回。
主昏天下苦,世乱万民灾。
虞夏终难返,唐尧不再来。
开河工役惨,千载使人哀。
按下众人夫受苦不题。却说一队人夫,开到一处,才挖有丈余深浅,忽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。众人看了,都惊讶起来。只得随着屋脊,一层一层,慢慢的挖将下去。挖到下面看时,却是一所古时的堂屋,约摸有三五间大小,四周都是白石砌成,十分坚固。正中间有两扇石门,关得严严稳稳,全没有一毫罅漏。众人推那门时,却又关得死紧,不能得开。众夫商量道:“这屋定是古时帝王的坟墓,其中必有金钱宝物,我们大家何不打开了,各人拿些?也是辛辛苦苦一常”有几个丁夫说道:“这个恐怕拿不得,我们人多嘴多,明日嚷得官府知道,其罪不校”又有几个丁夫说道:“老哥们忒也忠厚,我们是奉圣旨开河的人夫,又不是暗暗偷盗坟墓,又不是白日打枪。这石屋拦着官河,我们原该挖去,挖开了有什么金银财宝,大家随便拿些,有何罪过?”众丁夫齐应一声:“老哥说得有理,该挖该挖!”遂一齐将锹锄铲插,望着石门,没上没下的乱捣乱掘。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一般,任众人百般掘打,莫想动得分毫。众人打了一会,都吃惊道:“却也作怪,这不过是两扇石门,怎么许多铁器一毫也打它不动?”有几个说道:“还是我们众人命薄,不该得这一注横财,故天不容我们开。”
只因众夫说有金宝,早轰动了各营人夫,都一齐拢来,指望得横财。这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,打不开去了;那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,打不开去了。也有上屋凿打的,也有着底掘地的,大家忙了半日,终不能有一痕入路。众夫见轰得人多,恐怕弄出事来,慌忙报知队长。队长也不敢隐瞒,随即报知麻叔谋。麻叔谋听了,心下暗想道:“此中定有宝物。”遂不会令孤达,竟独自个骑了一匹马,到河中来看。看见是一间石屋,便问道:“你们为何不开了进去?”众人答道:“百般掘打,俱不能开。”麻叔谋道:“此乃白石制成,极坚极硬,你们这些软铁锹锄,如何打得它开?若用铁锥铁錾,一顿凿,何愁不开。”随传令叫石匠。不多时,石匠叫到,麻叔谋吩咐叫把石门凿开。众石匠一齐动手,乒乒乓乓,凿了半会,全不曾凿了一个痕露在门上。麻叔谋看了大怒道:“你们何不用力狠凿?”众石匠只得尽平生气力,凿将下去。轻凿犹可,凿重只凿得火星往外乱迸。石门上毫忽也不见动。麻叔谋见了,十分大怒道:“难道是两扇石门就打它不开?”遂叫许多军士搭起一个木架,用绳索将绝大的石柱石板挂将起来去撞,撞碎了一块,又换一块,只撞得轰轰隆隆,就如雷鸣一般,也莫想得动分毫。麻叔谋见这般撞也不能开,心下方才着慌道:“这也蹊跷,就是一块生铁,也要撞动,如何两扇石门就这般坚固?”心下十分沉吟惊惧。
正是:
饶君心述奸如鬼,只好欺君与害民。
三尺神明殊凛凛,越奸越狡越伤身。
麻叔谋寻思无计,只得差人请令狐达来商议。令狐达闻请,随即便来。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。令孤达又细细看了一回,因说道:“老先生你看这一座坟墓,周围造得这样精工坚固,若不是古帝王的陵寝,定然是仙家的矿穴。就是凡人到此田地,也有几分神气,如何轻易便用锥凿去撞打?”麻叔谋道:“若不撞打,如何开得!”令孤达道:“若依学生的愚见论来,此中非神即仙,只该宣皇上的旨意,具礼焚香拜求,或者有可开之理。”麻叔谋笑道:“撞打尚不能开,拜求如何有用?就是神仙,今已成冢中枯骨,未必便有灵若此!”令狐达道:“鬼神之事,难以臆度,老先生不可忽略。”麻叔谋心下虽不深信,然无可奈何,只得依着令孤达,叫左右安排香案,与令孤达各穿了公服,同望着石屋门口,焚香再拜。拜罢,亲祝道:“开河都护麻叔谋同开河副使令孤达,奉大隋皇帝圣旨开挖淮河,道遇尊神仙矿,不能前进,伏望尊神垂鉴,开放墓门,容某等另选高原吉地,厚加迁葬,庶不负朝廷明旨,某等亦可免唐突之愆。”祷祝未完,只见香案前忽然卷起一阵风来,刮得寒森森、冷飕飕,着实有些怕人。怎见得?但见:就地几旋,无影无踪卷起;漫天一阵,扑头扑面吹来。一霎时,满目沙灰飞作雾;须臾里,接天尘土滚如烟。刮过去,心骨俱寒,疑有一团鬼气;飘将来,毫毛尽竖,岂无百丈神威。冷冷飕飕,逼迫的红日无光;冥冥晦晦,荡漾的阴云有势。四围刮杂,哪里辨东西南北;一气盘旋,如何分春夏秋冬。也不是虎啸而生,也不是谷虚而起;也不乘一万里之长波,也不传廿四番之花信。只见如悲如泣如有声,来往墓门荡魂魄。
当下冷风卷起,麻叔谋吓得魂不附体,只是抖衣而战。不多时,风过处,只听得一声响亮,两扇石门轻轻闪开。麻叔谋见了,更觉惊慌,方信鬼神不可不敬。定了定神,方才同令孤达带领众人进石屋来看。先看那两扇石门,里面又无闩,又无撑,再关过来看,却又轻便好开。不知为何那般撞打,丝毫不动。众人看了,一个个都凛然骇怕。麻叔谋再走进来,只见里面有几百盏漆灯点得雪亮,屋中照耀如白昼一般。四壁上皆是五彩画成的影致,两边都画奇花异草,怪兽珍禽。画的那蛟龙虎豹,就宛然如生。上面却画许多鬼神的形象,也有千手千眼的,也有三头六臂的,点缀得十分庄严肃静。
使人不敢不敬,不敢不畏。再走进第二层,只见正当中放着一个石匣,有四五尺长短,上面都是细细凿的花纹。麻叔谋见了,因心下有几分惧怯,便不敢轻易来开看。又转进看后一层,却是小小的一个圆洞。洞中却笔直的停着一个石棺材。麻叔谋与令孤达商量道:“这个棺材,一定要开看,方知端的。”令孤达道:“开便要开,只是不可亵渎。”麻叔谋仍旧叫排下香案,二人又将前言拜祝了一回,方叫左右将棺材抬出,轻轻把盖儿揭开。二人上前细看,只见里面仰卧一人,容貌颜色犹红红白白,就像未死的一般;浑身肌肤,却肥肥胖胖,洁白如美玉;一头黑发,从头上、脸上、腹上一直盖将下来,直盖到脚下,倒又从身后转绕生上去,只生到脊背中间方祝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长短,自然是个神仙的模样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有诗为证:
仙人遗蜕,遂于大明。
冥冥窈窈,常抱至精。
颜如玉美,貌若花荣。
发长绕足,指爪手盈。
有形有相,无臭无声。
若真若幻,不死不生。
莫言羽化,大道忆成。
麻督谋看了这些奇形异状,料是得道仙人的骨相,不敢轻易打动,仍叫左右将棺盖上。又与令狐达商议道:“看此一段光景,若要迁移动了,又要得罪神明;若照旧葬下,这河道却如何区处?”令狐达道:“老先生切莫要忙,我们且去把前边那个石匣开了看看,再作计较。”二人遂折出前一层,叫众人把石匣的盖儿揭起。只见里面并无别物,只有三尺来长、一尺来阔的一块石板。上面写着许多字迹,都是蝌蚪鸟迹篆文,茫茫一片,辨它不出。令狐达道:“此石板定是个碑铭偈赞之类,须是看明了,方知它出处下落。”麻叔谋道:“这些上古籀文,一时不能辨认,却是如何?”令狐道:“人多智广,或者众人之中有能识的,也未可知。”麻叔谋遂传令道:“不论官吏,不论丁夫,不论老幼男女,如有识得石上篆文者,即免其差役。”
发下令来,大家都巴不得要脱苦役,略认得几个篆字的,也来看上一会。怎奈这篆文,乃仙家妙用,这些愚民俗子,如何得能识破?你猜张字,我猜王字,大家译了一场,终莫能辨。麻叔谋满心焦躁。令狐达道:“不必心焦,隐逸之中,定有高人,可着人四下去访。”麻叔谋又只得传下令说道:“不论军民人等,有能访得高贤隐士识此篆文者,丁夫免役,其余重赏。”才发下令来,只见一个丁夫向前禀道:“小的认得一人,可以识此。”麻叔谋问道:“此人是谁?”丁夫道:“小的乃下沛人,此人与小的同乡。这下沛地方,汉时曾有个神仙,叫做黄石公。此人因慕黄石公为人,就自家起一个号,叫做白石老人。这一村因他,遂顺口呼为白石村。
村中相传说他有百十余岁。据小人的祖父说,他百十年前就是这个模样。如今鹤发童颜,步履如飞。此人无书不读,凡说的话,往往有些应验,其实像有几分仙意。这篆文若叫他看,定然认得。”麻叔谋大喜道:“你就与我叫来,如认得出,我重重有赏。”丁夫道:“此人道高德重,小人如何叫得他来?还求老爷差人去唤,或者肯来。”令狐达道:“这话说得有理,山中有道之士,不事王侯,高尚其志,须加优礼相待,还该差人去请才是。”麻叔谋遂拨了两匹马,发了一个名帖,又差两个吏人同丁夫去请。去了半日,只见丁夫同了一个老人,也不骑马,竟步行而来。将到面前,麻叔谋与令狐达将那老人仔细一看,怎生模样?只见他:鹤发蓬松,经莫有七八十岁的年纪;童颜鲜美,还不上十七八岁的姿容。两支黑瞳子,深入眼中;三缕白胡须,长垂腹下。眉棱骨高高耸起,手指甲曲曲蟠来。一双大耳轮,直压肩头;两道长眉毛,竟连鬓角。一顶破方巾,高罩寿星头;两只烂皂靴,斜穿仙鹤腿。文绉绉似东鲁夫子行来,慢腾腾如南极老人降下。
那白石老人见了麻叔谋、令狐达二人,也不行礼,竟只是朝上一个长揖。二人见他仙风道骨,料不是凡庸之人,慌忙答礼”白石老人道:“老朽乃山谷野人,无知无识,蒙二位大人呼唤,不知有何吩咐?”麻叔谋道:“我等奉朝廷严旨,开掘淮河,不期才掘得数里,忽有一石穴拦路,穴中有一个仙人遗蜕,我等不敢轻动。今幸搜得一个石碑,若认得碑上篆文,便有了出处下落。怎奈这篆文乃仙家字迹,下官等不能辨识。闻老翁多学有道,必知仙家玄奥,乞为指教。”白石老人道:“石碑在于何处?”麻叔谋随叫左右将石碑取至当面。老人近前仔细看了一遍,说道:“此乃是个石铭。”麻叔谋道:“既是石铭,求老翁读一遍与下官等听。”老人道:“上边有大人的尊讳,老朽不敢唐突。”令狐达道:“既如此,敢劳抄译出来。”随取纸笔,老人一一写出。二人细看上面说道:我是大金仙,死来一千年。
数满一千年,背下有流泉。
得逢麻叔谋,葬我在高原。
发长至泥丸,更候一千年;
方登兜率天。
麻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,惊讶不已,方信仙家妙用,自有神机。又服老人能识仙字,因复问道:“我等开河,得成大功否?”老人道:“大人奉当今天子明旨,威权加于海内,大功何患不成。”麻叔谋又问道:“成功后富贵如何?”老人道:“富贵小事,还有二金之喜。”麻叔谋道:“何谓二金?”老人道:“后来自知。”遂不肯说。麻叔谋大喜,随取彩缎二匹,白金十两,以为谢礼。老人笑道:“山僻野人,要此何用!”竟不肯受,依旧是一揖辞去。
正是:
山中抱道人,性命有至宝。
世上黄白金,视之同粪草。
麻叔谋见白石老人去了,随与令狐达商议道:“大金仙既前知今日之事,则我等替他改葬,料无妨矣。”令狐达道:“改葬自然无妨,还须捡块好地。”麻叔谋不敢亵狎,亲到城西,选择了一带又丰垄又茂盛的高原,另具棺椁,将大金仙加礼厚葬于上。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。
正是:
不怕奸谋海样深,一临仙术便寒心。
千年遗蜕知灵否?厚礼高高葬碧岑。
不知大金仙改葬之后,毕竟又有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回留侯庙假道中牟夫遇神
词曰:
人世堪怜,被鬼神播弄,倒倒颠颠。才教名引去,复以利驱旋。船带纤,马加鞭,谁能得自然!细看来,朝朝尘土,日日风烟。∪乃?苹?奂椋?蚧鹂由畲Φ炙篮??I鄙砬蟾还螅??就?裣伞?莨切啵??巯剩?街?亲镯?D芗溉恕⒊?晃锿猓?啦交?龋?
话说麻叔谋既改葬了大金仙,遂催督人夫开挖河道。原来王贲这条旧河,只有十数里远近开完了,便都是人家的田地房产。或是坟墓陵寝,或是庵观寺院;或是郡县,或是城池。麻叔谋总不顾它,只是取直了河道,竟自挖去。遇人家挖人家,遇城廓挖城郭,遇坟墓挖坟墓,一毫也不做人情。若有人说半个不字,便请过圣旨来,或打或杀,定要害他性命。故此一路上任他横行,无一人来阻挡。只可怜那些沿河的百姓,平空里将好家好当都挖做一条河道,就如遭丧失火一般,一个个抱男负女,各处去逃生。一路上挖得坟墓中的骨榇都堆积如山,好不凄惨!
正是:
杀人一命犹须报,百万生灵却奈何!
不是君臣能作孽,由来天道有平陂。
麻叔谋催督人夫开挖,一日将挖到陈留地方,众夫正往前挖,忽然乌云陡暗,猛风和箭,骤雨翻盆。冰雹子就如卵石一般,一阵一阵的乱打将来,打得那些丁夫跌跌倒倒,往后倒退;再打慌了,一个个都拖锹曳锄,跳上岸,往树林里去躲。原来这风雨冰雹,虽然凶狠,却只打得里余远近,众人跑远了就打不着。麻叔谋正在后边催督,只见前面丁夫乱纷纷禁扎不住的都往后退,慌忙问道:“为何这等乱退?”众人说道:“前面风雨大,冰雹子打慌了,故往后退。”麻叔谋大骂道:“这样胡说!这等晴天,哪里来的风雨冰雹?”众人禀道:“小的们上万人同被打伤,难道敢一齐说谎!”麻叔谋犹不肯信,忙叫搭轿亲临去看。麻叔谋上了八人显轿,前面张着一把黄凉伞盖,犹气昂昂的不在心上。不期才到得界边,忽然一阵狂风猛雨劈面刮来,冰雹子就如飞蝗,从半空中乒乒乓乓打将下来。黄凉伞先被风刮作几截,伞衣都东一片,西一片,碎碎飞去。抬轿众人被冰雹子打得头破血出,立脚不住,一声响,把麻叔谋跌下地来,纱帽圆领,尽行打得稀烂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雨又大,风又紧,冰雹子又凶,麻叔谋在地下扒来扒去,挣了半晌,也挣不起来。还亏自家一个得力家人,叫做黄金窟,有些膂力,看见主人这般模样,慌忙跑到面前将麻叔谋抱将起来,往后拖了便走。麻叔谋哪里还敢停留,将两只手蒙着头,奔命一般飞走。距离了百十余步,风雨方才稍缓。黄金窟见没有风雨,就叫道:“老爷慢走,没风雨了!”麻叔谋被打慌了,哪里就敢住脚!又跑有二三十步,方才歇祝急放下手来看时,头发俱已打散,纱帽都不知去向,眉角上被冰雹子打伤了一块,微微的流出血来。立了半晌,众跟随才赶去拿了一顶巾,牵了一匹马来。麻叔谋到此田地,顾不得羞惭,只得按上方巾,骑了马,惶惶恐恐的走将回来。
正是:
谩道天无眼,从来有鬼神。
猛风兼雨雹,偏要打奸臣。
麻叔谋到得行营,着实有几分没趣。只得重新收拾,换了衣服,忙着人请令狐达来商议。不多时,令狐达来到。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。令狐达思想道:“这样晴天,却有风雨冰雹,又只在一处,并不打远,此必是地方什么土神护守疆界,不容开河,故弄这些神通惊骇众人。”麻叔谋道:“就是土地神,却也没处查考。”令狐达道:“只消唤几个乡民来问便知。”麻叔谋随吩咐左右道:“你到附近乡村中捡知事老成的乡民叫几个来,我有事要问他。”
左右去不多时,带领了十数个乡民来见。麻叔谋忙问道:“你这地方有什么神道最为灵显。”众乡民道:“此去不上二三里,有一座留侯庙,乃汉代张良老爷的香火。这位老爷,十分灵显。小人这乡村中,若是干旱去求雨,立刻就有雨来;若是水潦时求晴,立刻就云开日出。就是男妇有什么疾病,若是诚心去祈祷许愿,也不日就好。此乃是陈留一郡至灵至圣的一位古神。”令狐达问道:“这庙宇是民间私自创盖的,却是朝廷敕赐的?”众乡民道:“这庙乃历朝敕建的,郡中老爷春秋皆来祭祀。”令狐达问明端的,遂发放了乡民,与麻叔谋说道:“汉留侯乃是一位正神,既受了这方血食,自然要为地方护守。”麻叔谋道:“如此却怎生区处?”令狐达道:“还须是老先生与学生备了香烛,穿了公服,前到庙中,将皇上的圣旨宣读一遍,拜祷留侯,求他假道,方可过去。”麻叔谋被打怕了,听见还要他去,便摇头道:“极该如此!只是学生实去不得,敢烦老先生代走一遭吧。”令狐达道:“老先生是正,学生是副,礼该同去,如何代得?”
麻叔谋没奈何,只得依着令狐达,叫人安排香烛纸马祭礼,又穿了公服,也不抬轿,同令狐达骑了两匹马,带领跟随,到留侯庙来烧香假道。谁想神明赫赫有灵,麻叔谋的马才到得界口,忽一阵猛风大雨,冰雹子又一齐卷来。却也作怪,那风雨冰雹,就是认得人的一般,一毫也不打到令狐达身上,偏只望着麻叔谋没头没脸的打来。麻叔谋心下原十分骇怕,只看见风雨一起,他也不顾令狐达,带转马头,加上一鞭,飞星一般跑了回去。令狐达见麻叔谋跑回,又不好独去,也只得兜马转来。到得营中,对麻叔谋说道:“风雨乃神明肃杀之气,不过是祛涤人之邪心,无十分厉害,老先生为何就忙忙走回?”麻叔谋道:“有大害无大害,学生是断然不去的,只烦老先生另作一处罢。”令狐达沉吟了半晌道:“老先生既不肯去,只得写表申奏朝廷,只说神明显赫,我等职卑不能祈祷,求圣上差官致祭,假道前来。”麻叔谋道,“这个使得。”随写成表章,连夜差人奏入东京。炀帝这一日正在仪凤院与袁宝儿、薛冶儿投壶赌酒耍子,忽见奏章,看了其中详细,说道:“留侯乃汉代良臣,又为我朝正神,不可亵渎。”遂命翰林院官做了一道祝文,尚宝官打了一颗国宝,又取白璧一双,叫有司具少牢的祭祀,差太常卿牛弘前去陈留留侯庙中致祭,求他假道,以成开河之功,各衙门领了圣旨,随即将祭祀打点停当。牛弘奉旨不敢迟延,登时取道望陈留而来。到了行营,麻叔谋、令狐达二人慌忙接住,叙了寒温,问了来意,随将祭祀着人抬到庙中。牛弘随后上马去祭。麻叔谋中心毕竟骇怕,推有足疾不便行礼,不敢同去。只有令狐达一人相陪而往。真个是天子威权,非同小可。二人到了界口,哪有什么风雨冰雹!
正是:
莫笑君无德,君王位至尊。
一身持社稷,三足并乾坤。
道法传千古,威权彻九阍。
鬼神虽显赫,莫敢不承人。
令狐达陪着牛弘到了庙前,细细观看殿宇,甚是庄严。庙门上横着一个匾额,上写着“敕建汉留侯庙”六个大金字。甬道旁种着两行柏树,阴阴森森,十分严肃。正殿上供奉着留侯的神像,两廊上都画着张良出身的故事。左边画的是募力士,锥秦始皇于博浪沙中;右边画的是遇黄石公,圯桥三进履;下边一带却画着烧绝栈道,卖剑,说韩信,囊沙擒龙且,辟谷从赤松子游,各样故事,装饰的甚是庄严齐整。后殿上却供养着黄石公在内。真个是汉代出类拔萃的豪杰,与众不同。
牛弘与令狐达二人看了一回,见有些显赫,不敢怠慢,随命左右将祭礼排下,点起香烛。牛弘拜了四拜,然后将白璧一双,献与圣座之前。自家却将炀帝要开河的旨意细细宣了一遍。令狐达也将奉旨开河之事,再三拜祷。二人拜祷毕,遂同出殿外,到纸炉边来焚帛奠酒。帛焚未完,只见正殿内卷起一阵风来,刮得窗棂门扇都铮铮有声。香炉中的烟气一霎儿喷吐如雾,风雾中就像有无数鬼神往来之状。
众跟随人役,一个个都吓得胆战心惊。幸喜得牛弘与令狐达二人有几分胆量,敬立在丹墀下面,毫不退动。不多时,风烟平息。二人复进殿来看时,一对蜡烛依旧照得明明亮亮,毫厘不曾吹动。圣座前一双白璧,早已不知去向。二人见灵异倍常,更加谨凛,又同拜了几拜,忙叫左右收拾过祭礼,退还行营。麻叔谋接住,闻知这般灵应,心中着实骇怕,又不好说出,只得勉强支撑,叫备酒与牛弘送行。牛弘因事已毕,不敢久留,吃过酒,随辞了二人,回东京复旨不题。
却说麻叔谋终有几分心怯,到次日依旧要催督人夫开河,他却只躲在后面,定要推令孤达上前。令狐达知道他骇怕,便凑趣不来睬他,竟自带领人夫向前开挖。真个鬼神有灵,自从祭祀过了,便无风无雨,大家安然挖将过去。不数日就挖过了陈留地方。麻叔谋见过了陈留,不在留侯境内,心下不怕,便换了令狐达到后营,他依旧到前面来逞威使势的催督。原来令狐达为人宽厚,虽然督工不懈,若是遇人夫有病,便将他换到后面调理,待好了再补入队中。因有这一段空处,有一丁夫,乃是中牟人,人就顺口叫他中牟夫。这中牟夫偶患心气疼,不能开挖,也是他造化好,刚刚遇着令狐达在前营,遂将他换到后边调理。不期这一日中牟夫疼痛难禁,行走不得,遂躲出营外,在一棵树根上坐了歇息。众人因他有病,也不来催他,遂一阵一阵的都去了。这中牟夫坐了一会,因神情困倦,不觉竟昏昏睡去。及至醒来,早已东方月上。中牟夫着了一惊,忙走起看时,挖河人夫也不知去了多远,又不知晚了几时。幸喜得腹中疼痛好了,只得抖擞精神,趁着月光,沿着那条新挖的河道一直赶来。走不上二三百步,只见前面灯烛荧煌,许多人马之声呼喝而来。中牟夫寻思道:“这山野地方,又是半夜三更,如何还有官府往来?”
正惊疑之际,只见人马执事早已走到前面,一队一队,甚是尊严,不像郡县官府模样。过去了许多仪从,然后正中间簇拥着一位贵人出来。那贵人头戴一顶有簪有缨的金冠,身穿一件半龙半蟒的衮服,骑了一匹白马,左右跟随都是锦衣花帽,中牟夫定睛细看,见是个王侯气象,方才慌了,忙忙的要往树林中去躲。不期早被那贵人看见,叫一声“拿来!”左右不由分说,便将中牟夫带到面前。中牟夫吓得魂不附体,跪在地下,半字也不能说出,只是战兢兢不住的磕头。那贵人吩咐道:“不要着慌,不难为你。只要你带件东西还你家皇帝,就说我还他白璧一双,十二郎当宾于天。”中牟夫听了忙说道:“小人乃开河的夫役,如何得见皇帝,带白璧还他?贵人道:“只交付与你本官就是。你若隐瞒不报,我定拿来杀了!”随叫左右将白璧付与中牟夫。中牟夫接璧,再要问时,那贵人早已跃马往西而去。去不上三五十步,一阵风过,那些灯火人马,俱忽然不见。中牟夫吓了一身冷汗,方知是遇着神道。幸得月色皎洁,还有一二分仗胆,定了定神,因思道:“莫非做梦?”却又一双白璧明明拿在手里,沉吟了一会,没做道理处,只得硬胆迎着月色向东而走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#--iCMS.PageBreak--#原来那些丁夫虽然过去了,因人众牵牵连连,却去不甚远。中牟夫走不上一里多路,早望见后营灯火,心才放下几分。又走有半里多路,方才走到。他将白璧好好收了,悄悄地寻着自家的队伍,也不惊动众人,竟自睡了。到次早不敢隐瞒,一径到麻叔谋营中来报。见了麻叔谋,因说道:“小人昨夜因病行不上,落在后边,忽遇一位神道,与小人白璧一双,叫小人带还皇帝。又说道:‘白璧一双,十二郎当宾于天。’小人不敢隐瞒,故报知老爷。”
麻叔谋听了大怒,骂道:“你这厮在令狐爷面前推病躲懒,不知在哪里去快活了几日!恐怕我查点出来,故造此一篇谎来瞒我。我且问你,如何叫做‘十二郎当宾于天’?”中牟夫道:“小人如何晓得,他是这般说,小人只得这般报知老爷。”麻叔谋道:“他既对你说,你为何不细细问明?”中牟夫道:“老爷,他是个神道王侯一般的服饰,左右人马簇拥,好不赫赫怕人。小人彼时已惊倒在地,哪里还敢问他长短?若是小人说谎,这一双白璧,却是哪里来?”随将白璧送上。麻叔谋接璧看时,认得是炀帝祭留侯之物。心下便明白昨夜的神道,乃是张良,只不晓得“十二郎当宾于天”是何意思。原来这是句隐语,炀帝只实做了十二年天子,就被弑死了。故此说“十二郎当宾于天”,只到后来方才解得,此时如何得知?麻叔谋思想了一会,欲要奏知炀帝,又舍不得这双白璧,既到手又送了出去;欲要藏起白璧,竟不奏闻,又恐怕中牟夫乱传出去,将后来炀帝知道不便。又揣度了半晌,心下只贪图白璧哪里还顾得中牟夫的性命!遂变转面皮大怒道:“什么神道!什么白璧!分明是躲避差役,诡言惑众,都像你这般见神见鬼,这河道几时方能挖通?”叫左右快推出枭首示众。中牟夫忙上前分辩,怎挡得麻叔谋拍着几案大叫如雷,总不容他开口,一刀枭了。可怜中牟夫一条无辜的性命,明明被麻叔谋贪财害了。
正是:
人逢利处难逃,心到贪时最硬。
只因两块石头,害了一条性命。
麻叔谋既杀了中牟夫,遂将一双白璧收入私囊。又吩咐左右不许乱传。如有漏泄者,以中牟夫为样。左右都畏惧麻叔谋,谁敢管他闲事!因此竟无一人得知,只到后来麻叔谋事败众人方才说出。后话休题。且说麻叔谋吩咐才完,忽前队队长来报道:“前面雍丘地方有一带大林,树木交加,林中有一所坟墓,坟墓上有一座祠堂,正碍着开河的道路。小的们不敢擅自挖毁,请老爷钧旨施行。”麻叔谋随上马亲自来看,到了林中,只见坟墓与祠堂虽不甚大,却周围护卫,隐隐约约觉有几分灵气。麻叔谋因在留侯庙吃过一番亏,知道神明不是好惹的。故见此坟墓,也不敢轻易动手。随叫左右唤乡民来问。不多时,乡民唤到。麻叔谋因问道:“这是谁家坟墓?”众乡民答道:“这不是如今人家的坟墓,乃上古高人的矿穴。也不知多少年代,也不知姓张姓李,这一方都相传叫他做隐士墓。这个死的神道,最是灵验。近村放的牛羊,脚踪儿也不敢走到墓上,就像有人看守一般。”
麻叔谋听见说是隐士墓,便不放在心上,随发放了众乡民,登时叫人夫上前开掘。众人夫得令,不管好歹,大家拖锹拽锄,一齐动手。拆祠的拆祠,掘墓的掘墓;这一队起石,那一队筑土,把一座坟墓挖得七坑八缺。挖下去三五尺,忽然露出一层石板,石板缝里都长起灵芝瑞草,异香扑人。麻叔谋见了,却也忍心,不管什么,只是叫掘。众人夫谁敢停留,乒乒乓乓,把那一层石板尽行挖去。不期挖了一层,下面又有一层。麻叔谋道:“就是一百层,也要挖将下去。”众人一齐努力,不多时,又将这一层挖去。到了第三层,四边都是土地,唯正中间是一块石板。这块石板,却也不小,周围约有五六丈大小,四四方方,盖在上面。麻叔谋只倚着自己人多,又吩咐道:“石板大,挖不起,就凿碎了罢。”众人在上面,蜂屯蚁聚,你一锥,我一凿。霎时间,将一块石板打得粉碎。不料石板下是个大空穴,大家凿破了石板,忽然一声响亮,就如山崩地裂之状,连人连石板都坠将下去。
正是:
不是天崩,也非地塌。
天地杀机,实由人发。
不知众人跌入穴中,毕竟有何奇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一回狄去邪入深穴皇甫君击大鼠
诗曰:
不是天差与地讹,当时劫运自生魔。
乘权狐鼠千般横,窃位豺狼百样苛。
人事谩言争不得。鬼神亦莫敢相呵。
不须感叹生民苦,否泰循环可奈何!
却说麻叔谋率领丁夫掘隐士墓,挖到第三层石板上,不防下面是个空穴。打碎了石板,连人连石板,都一齐跌入穴中。忙忙救得起来,人撞石板,石板压人,伤的伤,死的死,也不知损坏了多少丁夫!麻叔谋吃了一惊,忙差的当人役下穴去探看这穴中有多大。众人役忙用绳索系将下去,四面探看,只见这穴有些奇怪,直落去止有二三丈深,到了下面,便有一个横穴进去,进去不止十数步,便又是一个直穴。众人趴到穴边,望下一看,只见穴中黑暗就如深井一般,也不知有许多深浅。大家再要系将下去,却又没有这样大胆,都只在穴上转来转去。正商议间,忽听得穴中隐隐约约有钟磬之声,众人大惊;再往穴中一看,只见穴底下,荧荧煌煌一派灯火,照得雪亮,一直望将下去,就像枯海一般,其深无底。
众人见这般奇怪,谁敢自作主张,只得又系将上来,报与麻叔谋知道。麻叔谋寻思道:“下边既有钟磬灯火,非神即仙,必定有些古怪,须得一个勇敢大胆之人,系入穴中,探看明白,方好开挖将去。”因问道:“你众人有胆大能入穴探看的,吾当重重赏赐,决不食言。”众人就像哑了一般,哪个敢出来答应?麻叔谋见无人答应,又指名叫几个健汉,要他们入去。众健汉都一齐哭将起来禀道:“小的们虽然叫做健汉,不过止多几斤膂力,实没有什么本事。若是平地上差役还可挣扎,这穴中有百丈之深,下面都是鬼怪出没地所在,小的一个活人,能有多大气魄,如何敢去!只望老爷超拔。”麻叔谋知道强众人不得,随喝退众健汉,忙叫左右去后营请令狐达来商议。不多时,令狐达请到。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后,道:“如今只苦没个胆大之人。敢去探看。”令狐达道:“这不难,有一人尽可去得。”麻叔谋忙问道:“此人是谁?”令狐达道:“此人平素好剑术,常自比荆轲、聂政为人,有胆气,有智略,姓狄,名去邪,是个武官出身,现任武平郎将。如今现在一营管督粮米。若差此人,他定然去得。”麻叔谋听了大喜。随叫左右去请。却说狄去邪,正在后营查点粮米,忽见麻叔谋来请,忙换了公服,随着左右来见。不多时到了前营。麻叔谋将狄去邪上下一看,果然生得像一个好汉。怎见得?但见:八尺身长,十围腰大。双眸中灼灼生光,满面上堂堂吐气。天生成肮肮脏脏之骨相,自炼就磊磊落落之胸襟。不学书而学剑,爱谈侠而谈兵。血可沥,头可断,咸知有慕义之心;虎可暴,河可凭,尽道有包身之胆。真是万人必往吾何惧,报到睚眦谁敢当!
狄去邪进得营来,忙参见麻叔谋、令狐达二人。二人因用人之际,俱出位答礼。参见毕,麻叔谋便说道:“请将军来,别无他事,因前面隐士墓,挖出一个大穴,穴中有灯火荧煌,不知是何奇异。闻将军胆勇兼全,敢烦入穴中一探,便是开河第一大功。明日奏知圣上,自有重用。”狄去邪道:“末将乃无用之人,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,敢不效力。但不知穴在何处?”麻叔谋见狄去邪一口应允,满心欢喜。随起身与令狐达、狄去邪,同到穴边来看。狄去邪看了一回,因说道:“既要下去,便斯文不得。”遂脱去公服,换上一件紧身细甲腰间悬了一口宝剑,又叫左右取几十丈长索,一个大竹篮,以便系将下去。又在索子上拴了许多大铃,欲要上来时,以摇得铃响为号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不多时,打点停当。狄去邪辞了麻叔谋、令狐达二人,遂同一班人役,先系下穴中。再转入横穴,然后将竹篮放在大穴口里。又叫众人用圆滚木为轴,横在穴上,系好了索头,竟自坐入篮中。众人扶定滚木,一节一节慢慢的放将下去。这条索子,接了又接,足放有五七十丈方才到底。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时,见底下辉煌照耀,像有灯火一般。到了下面,哪有什么灯火,四围都是黑暗暗一毫也看不见。狄去邪真有主意,也不慌,也不忙,倒将眼睛闭了。存息一会,再睁开看时,便觉微微有些亮影。他方才轻轻的走出篮来,也不辨东西南北,就真着那些亮影儿慢慢的摸将去。摸不上十数步,渐觉有几分光亮。再走得三五十步,忽然通到一处,猛抬头看时,也是有天有日,别是一个世界,与人间无二。狄去邪看了这段光景,不觉恍然叹道:“人只知在世上争名夺利,苦恋定了阎浮尘土,谁知这深穴中,又有一重天地。真是天外有天,神仙家妙用无穷。”
心下早把功名之念,看淡了几分。又信着步儿往前走去,转过一带石壁,忽见一座洞府,四围都是白石砌成;中间一座门楼,门外列着两个石狮子,就像人间王侯的第宅。狄去邪真也大胆,不管是好是歹,竟走进门来,东西一看,并不见有人在内,只见向南一层石门紧紧关着。狄去邪不敢轻易去敲,只得站在旁边等候,指望有人出来。立了一会,人倒不见,忽听得东边一间石房里,得得有声。狄去邪忙走近前从窗眼里一张,只见里面四角上,立了四根石柱,石柱上有铁索一条,系着一个怪兽在中间,那怪兽把蹄儿突了几突,故外面听的得得有声。那怪兽生得有些奇异,尖头贼眼,脚短体肥,仿佛有一个牛大,也不是虎,也不是豹。狄去邪看了半日晌,再认不出,猛然想了一想,再定睛一看,却原来是个大老鼠。狄去邪着惊道:“老鼠有这般大,还不知猫有多大,此中断非人世间矣。”正踌躇间,忽见正南两扇石门开放,走出一个童子来。那童子生得:皙皙清眉秀目,纤纤白齿红唇。双丫髻煞有仙风,黄布衫颇多道气。若非野鹤为胎,定是白猿作骨。
那童子看见狄去邪便问道:“将军莫狄去邪乎?”狄去邪大惊道:“正是,正是!仙童何以得知?”童子道:“皇甫君待将军久矣,此时方来,何不快快进去?”遂邀狄去邪同入。狄去邪见有些奇怪,不敢推辞,只得随着童子入来。进得门来,始见殿宇峥嵘,厅堂弘敞,不是等闲气象。将至殿前,再往上一看,只见殿上坐着一位贵人,身穿蟠龙绛服,头戴八宝云冠,垂缨佩玉,俨然就是一个王者。左右排列着许多官吏,阶下侍卫着两班武士。狄去邪见这般赫赫扬扬,知是皇甫君,忙肃衣容进前再拜。皇甫君也不开言,也不答礼,只等狄去邪拜完,方才叫一个绿衣吏,将狄去邪领到西边廊下站着。狄去邪不敢问他长短,只得随了绿衣吏,到西阶站下。忽听皇甫君传旨,叫把阿摩牵来。只见几个武士,生得形容丑恶,又长又大,领了令旨,忙往外走。去不多时,就将石房内那个大老鼠牵来。狄去邪原是在京官员,晓得炀帝小名叫做阿摩。乃见牵进鼠来,心下暗想道:“当今皇帝,终不成是个老鼠精变的?”又不敢做声,只得侧着耳朵细听。皇甫君见大鼠牵到,遂责它说道:“阿摩,我念你驯养日久,姑与你脱去皮毛,为一国人王帝主,便是你莫大之福,有何亏负于你?你却不遵天道,苦苦的穷奢极欲,虐害生民。”那大鼠也不哀叫一声,倒把头往上摇了几摇,尾巴向后摆了几摆。皇甫君看见更大怒道:“你这畜生,如此荒淫,尚不知悔,留下你未免要殃害黎民。”遂叫武士将大棒拦脑门着实痛打。武士得令,举起大棒没头没脑,尽力打将下来。一声响亮,就如山崩地裂。那大鼠疼痛难禁,咆哮大叫,浑似雷鸣。武士方要举棒再打,忽半空中降下一个童子,手捧一道天符,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,对皇甫君说道:“上帝有命。”皇甫君听了,大惊失色,慌忙趋下殿来,俯伏在地。童子遂转到殿上,宣读天符道:“阿摩国运原该一纪,今已七年,更候五年,可将练巾系颈赐死,以偿荒淫之罪。今日暂免其楚之苦。”童子读罢天符,依旧冉冉腾空而去。皇甫君复上殿,说道:“好了你这个畜生,若不是上帝好生,活活的将你打杀。今还有五年受享,你若不知改悔,也终难免颈上之苦。”说罢,叫武士照旧牵出去锁了。
武士领旨牵去,皇甫君才叫狄去邪到面前问道:“你看得明白么?”狄去邪道:“某乃尘凡下愚,仙机安能尽识!”皇甫君说道:“你但记了,后日自然知道。此乃九华堂上,你非有仙缘,也不能到此。”狄去邪道:“某奉麻叔谋之命,入穴探取吉凶,不期误入仙府,今进退茫茫,伏乞神明指示。”皇甫君道:“你前程有在,但须澄心猛省,不可自甘堕落。麻叔谋小人得志横行,罪在不赦。你可对他说我感他伐坟墓之情,无以为谢,明年当以二金刀相赠,勿谓酬劳之轻。”说罢,又吩咐一个绿衣吏道:“你可引他出去。”狄去邪在威严之下,不敢细问,只得拜谢而出。绿衣吏引着狄去邪不往旧路来,转过几株大树,走不上一二百步,绿衣吏用手往前一指说道:“前边林子里却是大路。”狄去邪抬头一看,只见树木交加,并不见什么大路。急回头问时,绿衣吏早已不见。
狄去邪胸中狐疑不定,再转身看时,连那座洞府,都不知哪里去,越觉骇然道:“神仙之妙,原来如此!”只得一步一步,奔进林子中来。过了林子,却是一带山岗,虽不十分险峭,却也崎岖狭隘,不好行走。狄去邪只得攀藤附葛,慢慢的走将过去。转过山岗,前面便是平坦坦的大路,路虽然好走。狄去邪却终有些恍惚。又不知是已出穴外,又不知是否在穴中,只得照着大路,一径走来。又走有二三里田地,忽见几株乔木,环绕成村,村里面一带疏篱,掩映着数间茅屋,倒有些幽雅景致。怎见得?
但见:
青山四五迭,茅屋两三家。
傍水柴门小,临溪石径斜。
老松蟠作壁,新竹织成笆。
鸡犬鸣深巷,牛羊卧浅沙。
一村多少石,十亩足烟霞。
春韵闻啼鸟,秋香吹稻花。
宅垂陶令柳,畦种邵平瓜。
西渚鱼堪钓,东邻酒可赊。
山翁与溪友,相对话桑麻。
狄去邪望见路旁有一带人家,心才稍稍放下些。说道:“有问路的所在了。”遂忙忙奔入村中,见一家篱门半开半掩。狄去邪遂挨身入去立了一歇,并不见有人出来。狄去邪只得轻轻的咳嗽几声,早惊动了一只小花狗儿,在篱笆旁边汪汪的乱叫。叫了半晌,里面方才走出一个老人来问道:“是谁在此?”狄去邪忙闪睛一看,只见那老人生得:雪白头颅雪白须,婆娑真有百年余。
莫言野老身康健,步履全凭拄杖扶。
狄去邪见了老者,慌忙上前施礼道:“下官迷失道路,特造宝庄,敢求老翁指教。”那老者看见狄去邪身上穿甲,腰间挂剑,慌忙答礼道:“将军贵人,为何徒步到此荒村?”狄去邪不敢隐瞒,遂将入穴遇皇甫君,及棒打大鼠的事情,细细说了一遍。老者听了,又惊又喜,笑嘻嘻说道:“原来当今皇帝,是个老鼠变的,大奇大奇!怪道这般荒淫无度,全没些人君气象。”狄去邪说道:“某自入穴,心下彷徨,不知此间是何地方,到雍丘还有多远?”老者道:“将军不必心焦,此间乃嵩阳少室山中,沿大路往东去,只三里便到宁陵县中,不消又往雍丘去了。将军入穴这半日,想不曾用饭,若不弃嫌野人的精粝盘餐,稍进一箸,再慢慢回去,未为迟也。”狄去邪走了半日,腹中实是饥饿,又见说道宁陵只三里,心下早已放宽。因说道:“虽承翁丈厚意,只是打搅不便。”老者道:“乡下家常饭,只好充饥,何搅之有!”遂将狄去邪邀入草堂,随叫一个老苍头去收拾饭馔,因对狄去邪说道:“据将军今日所见之事,看将起来,当今皇帝,料没多时光,就是麻叔谋,只怕其祸也不甚远。我看将军一貌堂堂,满怀义气,如何随波逐流,与这一班虐民的权奸为伍!”狄去邪听了,羞的满脸通红。因逊谢道:“承翁丈良言指教,某非不知开河乃虐民之事,只恨官卑职小,不敢不奉令而行。”老者笑道:“做官便要奉令而行,不做官他须令将军不得。”狄去邪闻言解意,连连点头道:“翁丈金玉之言,某虽不才,当奉为蓍龟矣。”老者道:“狂言唐突,望将军勿罪!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须臾,老苍头摆上饭来,不过是塘里的鱼,自养的鸡,与家园的蔬菜之类。狄去邪腹中正饥,放开肚饱餐了一顿,然后起身称谢辞别而出。老者亲拖了一条拄杖,直送到大路口上,因说道:“日色尚早,不要着忙。转过前边那个山嘴,便望得见县中了。”狄去邪再三称谢而别。才走了十数步,再回头看时,哪里有个老者,哪里有什么人家,两边都是些长松怪石,历历落落。狄去邪看见又吃了一惊,心中暗想道:“今日却也作怪,遇着的事情,都有些蹊跷。难道青天白日,铁铮铮的汉子见鬼不成?”一头想,一头走,不多时转过山嘴,果然就望见宁陵县的城池楼阁。自家又想一想暗笑道:“须要留心看着,莫一过歇儿,连宁陵县都不见了。”心下又像梦,又像醒,只走到县中,见城市人民挤挤簇簇,方才信道是真。及寻问挖河人役,都说道:“还未曾挖到此处。”狄去邪遂不肯复走回来,随报知县官,竟自在公馆中住了等候不提。
却说麻叔谋自差狄去邪入墓,在穴上等了一会,猛然一声响亮,那个横穴忽崩坍倒了,将许多拽绳索的人夫,都压死在下面。麻叔谋吃了一惊,忙叫各队丁夫,都一齐来挖,要将崩坍的浮土掘去,照旧露出穴口。好等狄去邪上来。众丁夫左挖也挖不见穴口,右挖也挖不见穴口,将一所坟墓都掘光了,已成一条河道,也不见什么穴口。麻叔谋心下不乐,还要叫人挖找。令狐达道:“不必寻穴口了,竟自开河去罢;就寻着穴口,狄去邪也料不能生矣。”麻叔谋方才传令,不要寻穴,照旧开河前去。众人夫得令,一径望宁陵县开挖将来,又开了七八日,方才到宁陵县界口。这一日,麻叔谋才起来查点人夫,忽左右报道:“营外狄将军要禀见老爷。”麻叔谋大惊道:“狄去邪已死在穴中,如何又有一人来禀见?”左右道:“明明一个狄将军,现在营外。”麻叔谋暗想道:“前日令狐达原说此人能剑术,莫非前日隐遁开了,不曾入去?”随传令叫请进来。狄去邪进营参见才完,麻叔谋就问道:“前日将军一入穴后,穴即崩坍,都以为死生难保,正要表奏朝廷,追封高义,不知将军从何处得能安全到此?”狄去邪道:“某自入穴,也不知遇了多少奇事。”遂将遇童子,见皇甫君,责罚大鼠,天符下降,与赠金刀。绿衣吏送出,后来又逢老人留饭,上项事情,细细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某到宁陵中,已经七日矣。”
麻叔谋听了,似信不信的答道:“赠我什么金刀?”狄去邪道:“某也不解其意。但皇甫君说道:‘感老大人伐坟墓之情,明岁当以二金刀相曾。’某不敢不据实报知。”麻叔谋笑笑说道:“这鬼神有影无形的说话,哪里十分当得正经。”狄去邪道:“依末将看来,恐怕倒有几分玄妙,老大人不可认为虚诞。”麻叔谋见狄去邪谆谆说奇说怪,心下愈疑前日剑术遁开,不曾进去,今日故造出许多谎言来说,也不答应,只是微微而笑。
狄去邪道:“老大人含笑,似疑末将之言为虚。末将却亲身经过,亲眼见过,安敢不信以为实?”麻叔谋笑道:“将军见过,故信以为实;我未曾见过,自然疑其为虚。然实者自实,虚者自虚,将军心下岂不明白?”狄去邪道:“某若是妄诞之言,欺哄老大人,这样百十丈的深穴,又崩坍倒了,某非神非仙,如何得能出来?”麻叔谋笑道:“将军虽不妄诞,或者鬼神妄诞也不可知。将军如何包得许多!将军自穴中出来,又步行了许多路程,一定辛苦,且请后营歇息歇息,神鬼的事情,自有造化主张,不必我与将军细辩。”狄去邪见话不投机,不敢再言,只得打了一恭,退出营来。
正是:
赤心难见,忠言被疑。
金刀验日,悔之已迟。
不知狄去邪退出,毕竟又有何说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二回美女宫中春试马奸人林内夜逢魑诗曰:小人得志谩猖狂,莫道冥冥没主张。
天地若雠应获罪,鬼神一怒便为殃。
贪淫好色难完局,极欲穷奢易散常
何以君臣同道德,享名享寿国全昌。
话说狄去邪被麻叔谋疑他说谎,抢白了一场,退回后营,自家思想道:“我本以忠言相告,他却以戏言见侮,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如何与这奸雄同干害民之事!便挖完了这条河路,分到我身上,能有多少功绩!料不能封妻荫子。”又想起皇甫君与嵩阳老人劝他之言,遂省悟道:“国家气运,已自有限,我何苦在奸佞丛中,恋此鸡肋!倒不如托个狂疾,弃了这顶纱帽,归隐于终南山中,修心辨道,倒得个逍遥自在。”算计定了,次早遂递两张呈子:一张递与麻叔谋,一张递与令狐达。称说道:“自入穴还营,偶得狂疾,不能料理事务,请愿挂冠回籍调理,伏乞批允施行。”令狐达见了呈子,还要留他。麻叔谋说道:“这哪里是什么狂疾,只怕倒是说谎之玻他既要去,留之何益。”遂将呈子批准。
又另委了一员官吏,管督粮米。狄去邪见准了呈子,遂收拾行李,带领了两个旧苍头,竟回家乡去了。行到路上,因想起皇甫君呼大鼠为阿摩,心中委决不下道:“岂有中国天子,却是老鼠之理!若果然是,则前日大棒打时,也该有些头疼脑热,鬼神之事,虽不可不信,也不可全信,何不便道往东京探访一个消息,便知端的。”遂悄悄来京探访不题。
却说炀帝日日在西苑与袁宝儿、朱贵儿、杳娘、妥娘、各院夫人,纵淫无度。这一日吏部侍郎裴矩在张掖与西域胡人开市,换得大苑一匹名马,浑身雪白,神骏异常,遂差人献与炀帝。炀帝见裴矩献马,遂同了各院夫人、众美人,到翠光湖堤边来看。左右将马牵至堤上,炀帝仔细一看,只见那匹马生得促蹄高,竹批双耳,浑身毛片就如白雪剪成一般。真个是千金买骏,万里嘶风,无价之宝。
后人有诗赞之曰:
宝马权骑出未央,雕鞍照耀紫金装。
春草初生驰土苑,秋风欲劲戏长扬。
鸣珂屡度章台侧,细蹀经向濯龙旁。
徒令汉将连年去,宛城今已献明王。
又云:
鸳鸯赭白齿新齐,晚入花中散碧蹄。
玉勒乍回初喷沫,金鞭欲下不成嘶。
炀帝看了,满心欢喜,不住口的称赞道:“果然好马,果然好马!”秦夫人道:“此马外边的毛片真实可爱,但不知行步如何?”炀帝笑道:“毛片既好,必定善走,就如美人一般,容颜秀丽,自然聪慧有才。朕小时最爱骑射,因天下太平,深宫安享,这些弓马之伎,都久生疏了。今日见此骏马,心下不觉有几分伎痒。待朕走试一回,与众妃子看何如?”众夫人未及答,只见王义跪在地下奏道:“胡马新来,未经操练,不知驯烈;陛下奈何以万乘之尊,临此不测之险以为戏也!”炀帝笑道:“朕不比那些娇脆之主,往常时,任它如何烈马,也曾骑过;况今日御苑之中,骑了耍子,又是这样良马,放一辔,不过半里一里,有何险处!”就将身上的龙袍脱下,换了一件最轻软五彩蟠龙的便衣,也不戴金纱帽,只戴一顶软翅纱巾,脚下换了一双天蓝软底靴儿,拿了一根金鞭子,便盘鞍上马。众夫人慌忙取酒来,奉上说道:“陛下慢放马,且满饮三杯助兴。”炀帝欢喜道:“拿来拿来。”随接酒在手,一饮而干。众夫人又斟上两杯,炀帝也不推辞,俱笑嘻嘻的吃了。吃完三杯,两个牵马的内相将马缓缓的领到堤中。
炀帝左手挽定了丝缰,双膝夹紧鞍辔,右手将金鞭轻轻在马尾上打了一下,那马果然有些奇异,见金鞭打下,也不惊,也不跳,放开四蹄,悠悠扬扬的望前跑去,只跑尽了这条长堤。炀帝把丝缰一勒,那马便徐徐勒祝众夫人、美人与宫娥、太监见炀帝跑去跑回,坐在马上,风流飘逸,毫无惊惧之色,大家都齐呼万岁。炀帝跳下马来,洋洋得意对众夫人说道:“朕之走马何如?”众夫人都称羡道:“陛下既能文,又能武,这样英雄,古今帝王真莫能及。”随又献上酒来。炀帝道:“朕虽善骑,此马亦自不凡;骑在上面,又平又稳,又解人意,要东就东,要西就西,毫不费人驾驭之心,果然是匹良马。朕自跑不见驰骤之状,你们宫娥中,不拘是谁善跑的,跑一回与朕看看下酒,岂不妙哉!”众宫人你看我,我看你,无一人答应。炀帝笑笑说道:“这苑中三千粉黛,八百妖娥,难道就没一个女中男子,能骑马与朕看?”朱贵儿在旁边说道:“薛冶儿既善舞剑,一定便会走马。”炀帝听了大喜道:“这个想得有理。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薛冶儿正立在炀帝背后,听见朱贵儿举她跑马,慌忙走出来说道:“朱贵儿专会攀人,妾只晓得舞剑,几时又会跑马!”炀帝半笑半耍的说道:“是人的伎俩,都要在人的面前卖弄,偏你会的只说不会,能的只讲不能,不罚你个烂醉,你也不怕。”随叫左右取过一个顶大的犀觞来说道:“你若不会跑马,便要罚这三巨觞酒才饶你。”薛冶儿也笑说道:“妾若跑马,这三巨觞酒却是谁吃?”炀帝喜道:“你若跑马,朕就饮此三觞何如?”薛冶儿料道推辞不得,只得说道:“跑得不好,万岁与列位娘娘不要见笑。”遂把凤头弓鞋紧兜了一兜,腰间又添束上一条鸾带,徐徐的走到马前,将一只白雪般的纤手,扶住金鞍下边,也不踏镫,轻轻把身躯往上一纵,早不知不觉的骑在马上。炀帝看了,喜不自胜,对众夫人说道:“这个上马势儿,便是会骑的了。朱贵儿所举不差,快拿酒来我吃。”众夫人忙斟上一巨觞,奉与炀帝。炀帝因心下快畅,拿起来不多几口,就吃干了。又叫筛一金杯,与冶儿在马上吃了壮胆好跑。左右筛了,递与冶儿,冶儿接酒吃了。又在内相手中取了金鞭,连打几下,那马就如飞一般跑去。冶儿也不挽丝缰,两只手高高的调弄那根金鞭,坐在马上,左顾右盼,百般样卖俏。跑尽了那条长堤,也不用手兜转,只将身躯略略的往半边一斜,那马就折回头来又跑。起先炀帝跑时那马还慢,不知怎么冶儿骑上就如掣电一般。炀帝与众夫人远远望着,并分不出是人是马,只见上边一片红云,下边一团白雪,飞滚将来,一霎时,眼也不及转睛,早已跑回。真个会家不忙,将近面前,略把双膝一夹,那马便立住不动。
炀帝看见,鼓掌大笑道:“跑得好,跑得好!”便要自家上前接她下马,脚还未动,冶儿早已下马走到面前。炀帝将手携住说道:“美人走马最是奇观,今日得了匹良马,恰又有美人这般善骑,真可谓之双绝也。”众夫人道:“果然跑得可爱。”炀帝又道:“朕跑时还用手挽丝缰;你这小妮子,小小年纪,是哪里学得缰绳也不带,只将身躯婉转,跑得这等翩跹飞舞,有韵有致!”冶儿道:“贱妾不过是游鳞舞燕,怎知万岁有龙凤翥之妙。”炀帝听了,一发大喜。冶儿道:“好不好,跑已跑了。万岁还有这两巨觞酒,却是如何?”炀帝道:“谁赖你的?就斟来我吃。”众美人斟上,炀帝接酒在手说道:“冶儿走马甚妙,众妃子也该赏鉴一杯。”众夫人道:“妾等愿陪。”说说笑笑,一霎儿,两巨觞炀帝早已吃将下去。因说道:“冶儿有伎不献,该罚一杯;贵儿荐贤不差,该赏一杯。”二人吃了,又各斟一杯,奉于炀帝,说道:“万岁赏罚至公,也该庆祝一杯。”大家你缠我,我缠你,不多时,炀帝早已昏昏醉矣。
正是:
神迷佳丽应难醒,情温柔莫不昏。
休怪君王易沉醉,玉人试马易销魂。
众夫人见炀帝醉了,慌忙扶上香舆,就近推到迎晖院房中去睡。此时日色才午,众夫人打点炀帝睡下,又恐怕一时醒来呼唤,都不敢散去,就在外边轩子里或下棋,或弹琴,或饮酒,或说闲话耍子,只叫众宫娥在房中伺候。众夫人才坐了不上一个时辰,忽听得炀帝在房中山摇地震的吆喝起来。
众夫人各各大惊,都慌跑入房中来看,只见炀帝睡在床上,昏迷不醒,紧紧的将两手抱着头,口中不住的吆喝:“打杀我也,打杀我也!”众夫人慌做一堆,忙上前问道:“陛下为何这般惊悸?”炀帝昏昏迷迷一毫也不明白,只是叫:“打杀我也!”众夫人吓得手脚无措,只得差宫人飞马来报与萧后。萧后闻言,顿时飞辇来看,到了床前,连问数声,俱不答应,只是叫“打杀”不住口。萧后着了忙,只得传懿旨宣太医院火速来看。众内相领旨,不敢怠慢,顷刻间,即将一个太医院令宣到面前。那太医令姓巢名元方,乃西京人氏,积祖精医,原是太医院一个吏目;因指下十分明白,用药如神,故渐渐升做太医院令。当下朝见过萧后,随即进房,先将炀帝面色一看,次即将两手脉,细细把过,因奏道:“圣上六脉平和,唯阳明经数而且急。这圣恙,非外感,亦不是内伤,又将两手抱额,以臣看来,定是梦寐中受了惊魇,头脑之中作痛,故如此叫唤不祝只消用安神止痛汤,服数剂,自然无事。”萧后道:“既如此,可快用药来。”
巢元方退出院外,忙配了一剂煎药,送入院来。萧后也不托人,亲自煎了来与炀帝吃。炀帝此时十分昏沉,只是叫痛,哪里晓得吃药。萧后没法,只得与众夫人扶起炀帝,轻轻的灌将下去。真个药用当而通神,哪消半个时辰,炀帝忽然醒转来说道:“打杀我也!”萧后忙扶着说道:“陛下请苏醒,谁人敢打陛下!”炀帝睁开眼,看见萧后坐在床面前,因说道:“御妻,我好苦也!”萧后见炀帝渐渐明白,忙叫再煎药来。众夫人忙命巢元方撮了二剂流水煎来。炀帝吃了二剂,便恍然明白,说道:“痛杀我也,几乎与御妻等不得相见。”萧后问道:“闻陛下好好地饮酒而睡,为何忽然疼痛起来?”炀帝道:“朕因酒醉,昏昏睡去,忽梦见一个武士,生得狞恶异常,手执大棒,不由分说,照脑门打一下,打得朕昏晕几死。如今虽挣扎转来,只是头脑之中,还如破了的一般,痛不可忍。”萧后道:“梦中被打,不过是虚惊,非真有之事。陛下宽心静养,这疼痛自然就止。”随又叫巢元方用药止痛。
炀帝这一病,早惊动了文武百官,一个个都到西苑中来问安;闻知是梦中被打伤脑,无甚大事,才各各散去。不一日满东京都纷纷扬扬宣传此事。却说狄去邪到了东京,访得这个消息,心下甚是凛然;又细问炀帝病头之日,恰正是狄去邪见鼠之日,惊得痴呆了半晌,方信鬼神之事,毫厘不爽。因此,把世情都看得冰冷,遂一意往终南山访道。
正是:
鬼神指点原精妙,只奈愚人识见粗。
若把世情都看破,道门已是半工夫。
狄去邪在终南山修道,后来果然得了大事。这是闲话休题。却说炀帝在西苑中一连疼痛了七八日,方才全止。这一日病好了。萧后与众夫人都来称贺。炀帝因问道:“前日朕初病时,在梦中昏昏迷迷,就如死去一般,再不能够醒来,不知是吃哪个的药,才得救转。”萧后道:“亏了太医令巢元方,他一看了,便说陛下六脉和平,没有别病,只是梦中被魇,头脑疼痛,连忙用安神止痛之药,只一贴,陛下就恍然明白。”炀帝道:“有这样神医,就晓得是梦中被魇,难得,难得!”遂传旨叫宣来重赏。左右方才去宣,忽见段达捧了一道表章来奏。炀帝接表,展开一看,乃是麻叔谋的奏疏。上面写着:开河都护臣麻叔谋,稽首顿首,奉表于皇帝陛下:“臣自奉命开河,日夜催督丁夫,不敢稍懈。赖皇上洪福齐天,今幸掘至宁陵县地方,功已成十分之七。不期臣拮据过劳,积久成病,今忽患头痛,一日昏晕数次,不能料理事务。伏乞陛下另选良臣,代臣之任,庶不有误河工,以辜圣望。臣不胜待命之至。
炀帝看了,大惊道:“麻叔谋如何也病头痛?河工既开了十分之七,怎生又换得他人?”正踌躇间,只见左右已将巢元方宣至。巢元方见了炀帝,慌忙俯伏朝贺。拜毕,炀帝说道:“朕梦中暴患头痛,赖卿妙药得安,此功不可不报。”遂叫近侍取白金百两、黄金五十两、彩缎十匹、白璧一双,以为赏赐。巢元方辞谢道:“圣体天佑,微臣何功之有,敢受这般重赏!”炀帝道:“酬劳之意,不必过辞。”巢元方谢恩受了。正要辞出,炀帝忽想道:“麻叔谋也是头痛,何不即着此人去医;倘医好了,也省得一番更换。”遂对巢远方说道:“开河都护麻叔谋,今日有表来奏说,他也头痛,不能开河。朕望河工甚急,卿可望奉旨前去一医;医好了,朕当另有升赏,”巢元方道:“君父之命,焉敢辞劳。”遂领旨而出。到家里收拾了行李药物,随即起身望宁陵县来。到了界口,早有人报知麻叔谋。麻叔谋知他奉旨前来,不敢轻慢;自家又动身不得,随央令狐达出来迎接。不多时,令狐达将巢元方邀入营中。
此时麻叔谋病在床上不能出来,只得叫请进房内去看。巢元方到了房中,将麻叔谋两手脉细细看了,便说道:“老先生的贵恙,有些奇怪;虽然是外感,但所感却不是寻常的风寒暑湿。以学生据脉息看来,乃是为鬼风所吹,邪气入于头颅,不曾吃得散药。如今又转入胸臆,所以老先生头痛而数数昏晕。”麻叔谋听见说出为鬼风所吹,看着了他的病源,连加点首称是道:“老先生真神医也!”原来麻叔谋一夜在星月之下,审视河道,忽见林子中放出一道光来,他心下疑有宝物出现,遂撇了跟随,竟独自步入来看。到了林子中间看时,光倒没有,只见一群鬼坐在石头上相对而哭。麻叔谋看见,吃了一惊,又不敢忙忙走出,只得将身闪在石崖旁边窃听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少顷,只听见众鬼呜呜咽咽地说起话来。这一个道:“我一个好好坟墓,都被麻叔谋那奸臣挖去,教我大男小女,都无处栖身。”那个道:“我齐齐整整的尸骸,被麻叔谋那杀才弄得七零八落,不得周全。”这个也恨麻叔谋,那个也怨麻叔谋,吓得麻叔谋抖衣而颤,魂不附体,又立了一会,忽见一个鬼说道:“此人离此不远,我们何不拿他出来杀了,以报此仇,又可绝其后患!”众鬼齐哭道:“怎奈他奉着皇帝敕命,还有一年阳寿不尽,因此杀他不得。”那个鬼怒道:“就杀他不得,拿出来痛打一顿,也可以出气。”众鬼都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遂一齐走起来要拿麻叔谋。麻叔谋听见众鬼来拿,吓得胆颤心惊,魂魄俱无,又没处躲避,只得舍着性命往林子外乱跑。才跑不上十数步,忽一阵阴风没头没脸的吹来,阴风中啼啼哭哭,有无数的鬼魂来捉拿,吓得他骨软筋酥,大叫一声,就昏扑在地,幸得跟随人役,在林子外听得麻叔谋叫喊,慌忙跑入来看,见麻叔谋晕倒在地,只得扶回营中,用滚汤灌醒。麻叔谋醒来,恐失观瞻,不好说是被鬼迷了,只推偶然头痛,昏晕起来。今日却被巢元方看出病根,故连声称赞神医。
第二十三回陶榔儿盗小儿段中门阻谏奏
花酒迷魂犹浅,坑人唯利为深。多少贪夫图富贵,断头折骨寒心。但顾一生快乐,管谁怨恨沉沉。莫道九阍可叩,休言上帝遥临。若要掩他天下目,只消几镒黄金。闲吊斯民惨祸,潸然涕泪难禁!
话说麻叔谋被巢元方看破病源,连称神医。因问道:“学生贱恙,老先生已洞见肺肝,但不知何药可以疗治?”巢元方道:“贵恙乃鬼气所射,比他症不同,须用初生的嫩羊羔蒸熟,伴了末药,日日吃它几次,方可除根;若单用药饵,恐怕沾了阴风,又要复发。”麻叔谋听了大喜,随叫左右到民间去寻取羔羊,一面治酒款待巢元方,就留在营中居祝真是妙用通灵,一连吃了两三日,便也不头痛,也不昏晕,竟自照旧起来行走。巢元方见病好了,便要辞别回京复命。麻叔谋不敢久留,随整酒送行,又厚厚地备了一副礼要谢。巢元方吃了酒,受了礼,一径回京而去不题。
却说麻叔谋自从医病吃了羊羔,遂每日家做成了个定例,一日之间,必要杀上几只小羊方够。起初伴药吃,犹不觉其妙,后来药吃完了,竟将五味调和起来,更觉香甜肥嫩,美不可言,每日叫庖人整整煮烂,用大盘子盛到面前,自家亲用箸子,细细剖碎而吃。因滋味甚美,又替它起个美名,叫做“含酥脔”。日日寻买羔羊的,或城或乡,无处不到。因此,麻叔谋好吃羊羔的名声,轰动了远近。先还要差人去买,后渐有人来献。麻叔谋因好吃它,要邀买来献的人心,故此凡是献羊的,都厚赏其价;该一倍,就与他两三倍。这些乡村小民因有厚利,无一处的羔羊,不寻将来献。只因这一件口腹之好,就驱动了数千人奔走。
只因麻叔谋好吃羊羔,又惹出一件事来,不知坑了多少性命。原来这宁陵县有个下马村,村中有个陶家;这陶家有弟兄三人,大哥叫做陶榔儿,二哥叫做陶柳儿,三哥叫做陶小寿。弟兄三人皆是不良之徒,专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业。手下养着无数的好汉,都能飞檐走壁。不论远乡近村,但是富豪之家,都是他们的好买卖。靠天地保佑,也是他兄弟们造化,做了一生盗贼,并不曾被人看破,你道为何?原来他家祖坟上的风水甚好,曾有高人题破道:水暗流,山暗过,下边有个贼龙卧。沙不扬,风不播,任是神仙识不破。只嫌水口露刀锋,若要杀人便有祸。
陶家因得了这个风水,故此整年屡月,弟兄们轮班出去做生意,再没些风吹草动。因此日积月累,竟做了大富之家,不想麻叔谋来开河,这条河路,一毫也不偏,正在他祖坟上穿过。弟兄们着了忙,日日焦愁。
欲要去求免,王侯家陵寝也不知挖去多少,如何肯免他家;欲要行凶阻挠,又是朝廷的事情,如何拗得他过?千思万想,再没一个好法儿可以解得。忽打听得麻叔谋好吃羊羔,乡民都寻了去献,陶柳儿因想道:“麻叔谋既好吃羊,我们何不将上好小羔儿,蒸几只去献?若赏价时,我们只是不要。今日也献,明日也献,献久了,又不要赏,他必然欢喜。然后将真情告他,或者可免,也未可知。”陶小寿道:“我闻得麻叔谋是个贪而无厌之人,他门下献羊的,一日有上千上百,哪里就稀罕我们这几只?就是不要赏,几只羊能值多少银钱,他便欢喜,就替你改移河道?”陶柳儿道:“依你这样说,难道一个祖坟,就是这样束手待毙,凭他挖去?好歹也要设个法儿,去求他一番。拿羊去献,虽值不多,或者投其所好,他一时欢喜起来,也不见得。”小寿儿道:“若要他欢喜,除非是天下都绝了羊种,只是我家里有,方才能够。”弟兄二人你一言,我一语,只管争执起来。陶榔儿全不理论,只是低了头想。陶柳儿道:“大哥,你为何也不做声?”陶榔儿道:“非我不做声,我正在这里想主意。”陶柳儿道:“想得什么好主意么?”陶榔儿道:“你二人之言,俱各有理,若不拿羊去献他,却没个入门之路;若真个拿羊去献他,几只羊能值多少,怎能够得他欢喜?”小寿儿道:“依大哥,却怎生区处?”榔儿道:“麻叔谋既好吃羔羊,必定是个贪图口腹之人。我闻得人肉至美,何不将三四岁的小孩子,寻他几个来,斩了头,去了足,蒸得透熟,煮得稀烂,将五味调和的绝精绝美,拿去当羔羊献他,他吃了见滋味好,想着甜头,自然欢喜,要来寻我们。那时与他鬼混熟了,再随机应变,或多送他些银子,或拿捏他的短处,要他护免祖坟,却不怕他不肯。兄弟,你道我主意如何?”二人拍手打掌的笑将起来道:“好计,好计!真有鬼神不测之妙!”榔儿道:“此计若妙,便事不宜迟。”柳儿道:“须今夜寻了孩子,安排端正,明日绝早献去,赶他未吃饮食方妙。”小寿儿道:“有理,有理1”三弟兄计议定了,遂叫手下几个党羽去盗。那些人,都是偷鸡摸狗的英雄,一个个都有盗狐白裘手段。叫他去盗小儿,一发是寻常之事,真个是瓮中捉鳖,手到擒来。
去不多时,早偷了两个又肥又嫩三四岁的小孩子来。他三兄弟得了孩子,便拿出狠心,活漓漓的杀了,把头脚丢开不用,骨头俱细细剔出,身上的好肉,切得四四方方,加上五味椒料,连夜安排的喷香烂熟。次早起个绝早,早用盘盒盛了,陶榔儿骑了一匹快马,竟望麻叔谋营中而来。
陶榔儿到了营前,见过守门人役,即将肉献上。这营前因日日有人献惯,门上人也不作难,就一面叫人拿了进去,一面拿出个簿子来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快说出来好登簿。”陶榔儿道:“小的乃乡下小人,又不是尊客来拜,为何要上门簿?”那门役笑道:“上了门簿,老爷好来回拜。”陶榔儿道:“休得取笑,端的为何?”门役道:“上了簿子,好便领赏。此时天色早,献羊的还少,再过一歇,来的人众,哪个记得许多!”陶榔儿道:“原来如此!小人乃下马村人,叫做陶榔儿。”那门役依着写在簿上。二人正说话,只见营内走出一个人来问道:“方才献熟羊羔的人在哪里?”门役遂指陶榔儿说道:“这不是!问他怎的?”那人道:“老父叫他。”门役道:“叫他做什?”那人道:“哪个晓得!”遂将陶榔儿带入去。陶榔儿暗喜道:“此人有几分着鬼了。”原来麻叔谋才梳洗毕,正要吃饭,忽献进羔羊来,遂就着盘子,拿到面前去吃。只见香喷喷,肥腻腻,鲜美异常,就是龙肝凤髓,也不过如此。麻叔谋恣意饱食,十分欢喜。因问道:“这蒸羊羔是谁献的?这等香美可爱,快叫他来问。”故有人出来叫他。陶榔儿进得营来,看见麻叔谋,慌忙叩头。麻叔谋问道:“你是哪里人?叫什么名字?这羊羔如何蒸得这等甘美?”陶榔儿答道:“小人叫做陶榔儿,就是这宁陵县下马村人。闻知老爷爱吃羊羔,故蒸熟献上,聊表小人一点孝敬之心。但恐乡村疱治,不堪上用。”麻叔谋道:“羔羊虽日日有人来献,但无这等滋味,难为你费心了。”
随叫左右取过三两银子来赏他。陶榔儿忙辞道:“小人原要孝敬老爷,这厚赏决不敢领。”麻叔谋道:“赏以酬劳,自然该的,你为何不受?”陶榔儿道:“若领了厚赏,就不见小人的孝敬了。”麻叔谋道:“你既不受赏,我若再要时,就觉有些不便。”陶榔儿道:“老爷若不嫌粗,小人情愿日日献来孝敬;若要赏赐小人,就是图利了,倒转不敢来献。”麻叔谋道:“难得你这一片好心,怎生消受!既是你执意如此,也罢,到后来再一总谢罢。”遂将银子收回。陶榔儿见麻叔谋收回银子,倒转上前磕一个头,说道:“谢老爷抬举。”麻叔谋笑起来道:“世上有这等的好人!你明早必须要来!”陶榔儿道:“既蒙老爷抬爱,安敢不来。”说罢,遂收拾了盒子,欣然回去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香饵不虚投,贪夫容易动。
既已受其私,自然为他用。
陶榔儿回到家中,与柳儿、小寿说知此事,弟兄都喜不自胜。遂日日去偷盗小孩子,蒸熟了来献。麻叔谋自吃惯了孩子,便觉那些羔羊,都无滋味。凡有人来的,都一概谢绝不受,只将陶榔儿献来的尽心受用。一日三,三日九,麻叔谋只为贪这些口腹,倒与陶榔儿做成了一个相知。但是陶榔儿来时,必定要留茶留饭,营门上也没人拦阻,任他走出走进。一日,麻叔谋说道:“难为你日日送来,我甚不过意。你又不肯受赏,我又缺它不得。你何不将这个烹疱法儿,教了我的厨役,也免得你日日奔波,我又吃得安心,岂不两便?”陶榔儿道:“小人情愿日日蒸来,老爷不必挂心。”麻叔谋道:“我如今在宁陵地方开河,你好送来,再过几时,我开到别处去,你如何送得许多?羊倒舍得,一个蒸羊的方儿,倒恁般舍不得。”陶榔儿道:“不是小人舍不得,只是这方儿有些干系;说破了,若提防不密,不独小人有祸,就是老爷也有几分不便。”麻叔谋笑道:“一个蒸羊方儿,又不是杀人做贼,怎么连我也不便。”陶榔儿道:“老爷便与不便,小人也不得知,只是小人委实不敢说破。”麻叔谋道:“你若不说,连许多时献蒸羊的好意都是虚了。”
陶榔儿沉吟了一歇,说道:“老爷毕竟要小偏差,须求退了左右。”麻叔谋笑道:“乡里小人,不知世事,这等胆小!”因对左右说道:“也罢,你们就都出去,看他说些什么?”左右连忙避出。陶榔儿见众人都出去,便把眼揉一揉,假作悲伤,先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。麻叔谋道:“我问你蒸羊方儿,你为何啼哭?”陶榔儿含泪说道:“老爷,哪有蒸羊方儿,只有个蒸小孩子的方儿。”麻叔谋听见蒸孩子,便大惊失色道:“怎么蒸孩子?”陶榔儿道:“实不敢瞒老爷,前日初次来献的,就是小人的亲生儿子,今年才三岁。因闻得老爷喜吃羊羔,故假充羊羔来献。后来家中没了,其余都是各乡村偷盗来的。”麻叔谋道:“胡说!小孩子可是轻易杀的,我不信你谎言!”陶榔儿道:“小人怎敢在老爷面前说谎!偷盗的人家姓名,小人都有一本帐,记得清清白白,就是孩子的骨榇,现今都在。老爷如不信,只消差人去看便知。”
麻叔谋听见是真,心下也有几分惊惧,因说道:“我与你素不相识,又无统属,你何苦干此惨毒之事,取悦于我?”陶榔儿道:“小人的苦情到此田地,也隐瞒不得了。小人一族有百十余丁人口,都共着一所祖坟;这祖坟曾被仙人题破,甚是灵验。若坟上动了一块砖,一块土,小人合族便或灾或病,害得七损八伤,只从新收拾好了,方才免得。今不幸这祖坟恰恰在河道界限中间,这一掘去,小人合族百丁,料应都是死了。欲要恳求老爷,苦于无门而入,故小人情愿将幼子杀了,充作羊羔以为进身之地。今侥天之幸,得蒙老爷青目,也是千载奇逢,只求老爷开天地之恩,将河道略委曲得三五丈地,便救了小人合族百十余条蚁命。”说罢,又呜呜的哭倒在地。
麻叔谋心中暗想道:“此人为我害了许多性命,也是绝后之计。若不依他,他是亡命之徒,拼着一死,一顿猖狂起来,真有几分不便。”又想着小孩子的滋味甚美,若绝了,便再吃不成。因说道:“保护祖坟,便要违背圣旨,实是难事。但念你情意十分殷勤,不得不为人保全了。只是这蒸羊羔,我须缺他不得。”陶榔儿道:“老爷既肯开恩,真是重生父母。这蒸羊羔,小人便赴汤蹈火,也要日日寻来上献。”麻叔谋大喜,随叫左右进来,暗暗传令与众丁夫,下马村地方,河须横开一曲,不许挖动陶榔儿的祖坟。
正是:
既忍食人子,何难背君旨。
东海掘波涛,不足赎其死。
陶榔儿既得保全祖坟,便千恩万谢的辞出。回到家中,与柳儿、小寿说知。弟兄三人,欢喜不荆只是每夜去偷盗孩子来报恩。先叫人去偷,一时偷不来,便自家去偷。先只在近村去偷,近村偷完了,便远村去偷,或招穷人偷了来卖,或着人四处去买。可怜宁陵县以至睢阳,这一路乡村市井,三四岁的小孩子也不知被他偷盗了多少!这家不见了儿子,那家失脱了女儿,处处含冤,村村抱怨。初犹不知下落,后访知是陶榔儿盗了献与麻叔谋,都恨不可言。也有到县中告状鸣冤的,也有到郡中公呈出首的;也有约齐了众人,打到陶榔儿家中的。被害之家,纷纷攘攘。陶榔儿着了忙,只得求麻叔谋做主。麻叔谋大怒道:“几个百性,焉敢如此横行?莫说偷孩子没有形迹,便吃了几个孩子,待要怎么?”便叫拿帖子到郡县中去讲。郡县都晓得麻叔谋是炀帝的宠臣,谁敢不依!只得转将这些告状的百姓拿去,打的打,夹的夹,问罪的问罪,弄得哭声遍地,怨气冲天。
正是:
天下只权势,为官谁得情。
明知冤与屈,犹自重加刑。
众百姓受苦不过,大家齐声道:“我们儿女被他盗去吃了,还要受楚问罪,天理难容!郡县料敌他不过,除非到皇帝面前鸣冤,方得个明白。就拼一死,也说不得了!”遂三三五五,都相聚往东京去告御状。麻叔谋闻知此信,心下也有几分追悔骇怕。怎奈骑在虎背上,下来不得。只得忍着肚痛,收拾了白金千两,写书一封,差心腹家人黄金窟到东京来弥缝此事。因吩咐他道:“虎贲郎将段爷,现为中门使,掌管四方奏章。他与我平素交厚,你可将此书并礼投上,就说宁陵县百姓要阻挠河工,妄造诬言,毁谤上官。今进京来告御状,求段爷千万为情,不要奏上。段爷若承应了,我就将天下的孩子吃完了,这些百姓也没法奈何。”
黄金窟领了主人之命,连夜望东京而来。到了段达私宅前,先将官书投上。段达接书,看知来意。又见写着白金千两,将黄金窟叫入后堂。黄金窟见了段达,忙磕了一个头,随将白金铺在地上说道:“家爷因一路民刁,开河甚难,久失修候。今聊具代仪些须,以表敬意。望老爷笑纳。”段达道:“你家老爷开河辛苦,我时常相念,正愧无以为情,如何倒以厚礼见惠!就是书中所说的这些小事,你老爷与我们这等相厚,自然要用情,如何好收礼的?”黄金窟道:“薄礼不足展敬,望老爷勿拒。只是这些刁民若得重处一番,便是老爷的厚恩了。”段达想一想说道:“我若不受礼物,你老爷倒转疑心。我权且收下,你回去多拜上老爷,只管放心开河前去,凡事都在我身上。莫说几个百姓的御状,就是参劾的表章,也不与他传上。”黄金窟道:“若是如此,感恩不浅。”段达一面叫人收礼,一面叫款待黄金窟酒饭,一面打发回书。黄金窟领了回书,竟到宁陵县来回复麻叔谋,不在话下。
迟了两日,只见宁陵与睢阳的百姓,乱纷纷都到东京来,御状就似雪片一般,都是告麻叔谋蓄养大盗陶榔儿,偷盗孩子作羔羊蒸吃,一路被盗孩子三五千人,白骨如此,惨莫可言,伏乞追究等情。段达收了御状,随叫众百姓来审道:“麻爷乃朝廷大臣,焉肯为此参毒之事?皆是你这起刁民,要阻挠河工,故造此诬言毁谤。”众百姓道:“小人们乃穷乡下邑的百姓,又无坟墓田地与河道相碍,何苦要阻挠大工?小人们只为自家的儿女受此惨祸,故来鸣冤!”段达道:“胡说!两三岁的孩子,日间必有人看管,夜间必有父母同寝,如何得能家家偷去?就偷了三五千人?这等诬言,不问可知。若不严治,刁风愈炽。”遂不由分说,将众百姓每人毒责四十,解回原籍问罪。
正是:
世法陂如此,人心惨莫言。
乾坤空浩大,无处吐民冤。
不知众百姓毕竟如何结局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司马施铜刑惧佞偃王赐国宝愚奸诗曰:尽道小人奸狡,偏予独笑他痴。日向利名寻死路,昏昏认作便宜。不得希贤希圣,自甘为魅为魑。〖苛└屯方?剑??匮├锫袷??坏┘樾鄱际咕。?舅?9橇羝ぃ炕叵氪忧案还螅?闪?芗负问保?
调寄《何满子》
话说段达自受了麻叔谋的贿赂,便不管好歹,倒将那些告御状的百姓,每人痛打四十,押回原籍问罪。可怜众百姓有屈难申,只是叫天叫地的啼哭,一路上也不知死了多少。麻叔谋闻知此信,大喜道:“处得痛快!”心下一发没有忌惮。遂日夜叫陶榔儿去偷孩子。陶榔儿先还暗暗去偷,后来得了志,竟明明抢劫,毫不在意。一边偷来,便一边蒸熟去献。旧时的骨骸还掩藏了,恐人看见;如今竟四下乱投,全不骇怕。众百姓无可奈何,只得家家打一个木柜,把孩子锁在中间,大家围绕看守,保得一日无事,便举家欢喜,众亲皆来庆贺。若稍疏虞,就被偷去,百姓们苦莫能言。打听得令狐达为人耿直,只得约齐了众人,来见令狐达,将这些苦楚下情,细细哭诉一番,求他转达劝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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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:
九重一有私人蔽,便似天阍叫不开。
收骨且留功罪案,待他不幸一齐来。
按下令狐达收藏骸骨不题。却说这条河道挖至睢阳界口,若要一直掘去,就连城廓人民都要掘坏;若要回护此城,便要迂回二十里路。麻叔谋倚着圣旨在上,哪管什么人民,竟一直定了界桩,刚刚从城心中挖过。慌得满城百姓儿啼女哭,郡县官员又不敢禀。城中豪富之家,闻知麻叔谋残忍而贪,大家遂共凑了三千两金子送他,要回护此城,只恨无个进路,却说麻叔谋一日正催督丁夫,忽左右报道:“前边大林子中,有一所古墓拦路,不敢轻挖,乞钧旨定夺。”麻叔谋亲自来看,只见墓旁立着一碑,上镌着:“宋司马华元之墓”。麻叔谋道:“亡国之臣,管他做什!”遂叫丁夫挖去。才挖得七八尺深,便是一间石屋。屋中有漆灯明亮,照见里面的棺柩帐幔都宛然如新。麻叔谋惊讶道:“宋到如今,二千余年,如何还不烂坏?”忽一阵风来,再看时,早已化成灰烬,只有正中间四四方方一件东西,挺然不坏。麻叔谋忙走到面前去看,原来是一个小石碑儿,上有两行石铭,说道:睢阳土地高,竹木可为壕。
若也不回避,奉赠二金刀。
麻叔谋看了道:“这都是惑人的诈言,何足深信,可尽情挖去。”众丁夫一齐动手,不多时,将一间石屋竟挖成了一条河路,相去睢阳城只有十数里。此时日已黄昏,麻叔谋还要催督人夫连夜挖去。忽然一阵麻木,浑身困倦起来,慌忙退入营中去歇息。到了床上,还不曾合眼只见一个使者,绿衣花帽,忙走将来说道:“大王在殿上立召将军,有事商议。”麻叔谋恍惚之中,不知所以,只得起身随他前去。忽到一处,宫殿巍巍,俨然一王者之居。那使者竟将麻叔谋领到殿前,麻叔谋抬头一看,只殿上早有一人坐在中间。怎生模样?但见:面方耳大,眼细眉长。一双手长垂过膝,三缕髯低压过脐。眸子飞日月之光,肩臂耸虎龙之势。衣衮龙之绛绡,非王即帝;戴进贤之冠冕,乃圣乃神。
麻叔谋见威仪严肃,不敢环视,慌忙拜伏于地。那王者亦起身答礼。麻叔谋拜罢,那王者说道:“寡人乃春秋时宋国襄公,奉上帝之命,坐镇此土,已经二千年矣。今汝主为游佚开河,便要挖伤城郭,寡人不得不为民守护,故请将军来商议。若能保全此城,则满城老小皆荷将军之厚德矣。”麻叔谋道:“此事乃皇上之命,小臣不过奉旨效力,怎敢擅移河道?”襄公道:“就是护城,亦非寡人私意。盖因上帝有命,此地五百年后当笃生五者,建万世之业,岂可因一人荒佚游乐之故,倒把一条真正龙脉穿凿坏了。”麻叔谋道:“大王为五百年后王者,便要回护城池;当今天子之命,却教小臣休以违背!”
正说未了,忽见左右报大司马华元要进见。襄公叫宣。不多时,左右引入一人,身穿紫罗袍,头戴金幞冠,生得龙眉广颡,须卷如虬,面貌十分凶恶。参拜过襄公,便指着麻叔谋问道:“此何人也?”襄公道:“此乃阿摩差来开河的麻都护,司马可与相见。”麻叔谋便要上前施礼,华元全然不睬。转身对襄公说道:“臣闻此人乃奸佞之徒,不当加以礼貌。”襄公道:“寡人因要他回护城池,故屈体相待。”华元道:“护城之事,他曾允否?”襄公道:“寡人再三致上帝之命,他只是推辞不允。”华元道:“臣原晓得他乃愚昧之人,只知贪财好利,虐害小民,哪里知上帝之命。主上只该严刑重法,痛加拷打,他才知惧;若以礼相待,他一发狂妄起来。”襄公点首道:“司马之言有理。”因问道:“拷打刑法,不知何者最苦?”华元道:“他刑虽重,俱只伤得皮肤。此人心术不正,当以铜汁烧溶,从口中灌入,叫他肠胃俱烂,此为第一。”襄公依允,遂传旨道:“众武士何在?”只见阶出拥出两班武士。怎生打扮?
柳绿包巾抹额,茜红短袄随身。黄金罩甲起鱼麟,挺带腰间束紧。《裆膊皇饫鞴恚???盟菩咨瘛R簧?汉缺隳萌耍?す蔷〕伸捶邸?
众武士一齐出来禀道:“大王有何使令?”襄公道:“麻叔谋不遵上帝敕命,汝等可将铜汁烧化,灌他肠胃。”众武士齐吆喝一声领旨,遂一阵跑上殿来,将麻叔谋不由分说横抱倒曳的扯下阶去,把衣冠先剥一个干净,下边只存一条裤子遮体。又将径寸粗的麻索将他绑在铁柱之上,拿一把大铁勺,将铜汁烧得沸滚,一个武士拿起来,就要往麻叔谋口中直灌。吓得麻叔谋魂飞魄散,就如杀猪一般,连声吆喝道:“大王饶命,愿保城池。”众武士哪里管他死活,见他叫得紧兜嘴,便是两掌。还亏襄公道:“且住,听他叫些什么?”众人禀道:“他叫道‘饶命,愿保城池’。”襄公道:“他既愿保城池,且放他转来。”众武士领旨,方才把绳子解了。麻叔谋挣得起来,浑身上下早已绑得麻麻木木,半晌行动不得。襄公又叫将衣冠还他。麻叔谋虽穿了衣服,然心胆俱已吓碎。走上殿来,哪里还敢之乎者也!称陛下,道微臣,竟直直的跪在地下说道:“情愿回护城池,只望大王饶命。”华元看了笑道:“这样愚人,只等刑法临身,方才骇怕。”襄公道:“既肯回护地脉,也就罢了。”随叫请起。
麻叔谋走起来,慌慌张张,便要辞出。襄公道:“你既肯护城,便是有功之人,当赐你黄金三千两。若再执迷不悟,下次拿来,性命不能保矣。”随叫前使者照旧送出。麻叔谋因心慌胆怯,只要脱身,哪里敢细问,连声喏喏而退。及走到外面,心渐渐放了,便想道:“明明许我三千两金子,如今却在哪里?”因问使者道:“方才大王说的金子,想是叫你拿着。”使者笑道:“谁拿金子?”麻叔谋说道:“方才大王明明说,当赐黄金三千两,如何赖得没有?”使者又笑道:“将军不要忙,这金子有个下落。”麻叔谋道:“有下落却在何处?”使者道:“都在睢阳百姓家,明日就有人来献。”麻叔谋道:“百姓献的,如何当得大王人情?”使者道:“这叫做阴注阳受,因阴间注定了,阳间才有人送来。”
麻叔谋犹不醒悟,还只管金子长,金子短的絮聒。使者道:“将军且不要问金子,那些武士又来拿了。”麻叔谋听见武士来拿,又吃了一惊。猛然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梦虽醒了,形神颜色,自觉憔悴了一半。痴痴呆呆过了一夜,到次早方才起来,只见家奴黄金窟带领着两个人,抬了两个油坛,悄悄的走到面前说道:“这二人乃睢阳城中百姓,恐挖河伤损城池,合城豪富之民,只有一百八十户,共凑了黄金三千两,情愿献与老爷,求老爷开恩回护此城。小人不敢自专,故引这两个为首的来见老爷。”那两个百姓跪在地下,慌忙磕头说道:“求老爷天恩,救合城的性命。”麻叔谋心下惊讶道:“果有三千两金子,则昨夜之梦,不可不信。”想起梦来又怕,见了金子又喜,不由他不要保护城池。因对二人说道:“为你们要安居,倒叫我违背圣旨。我若不依,又说我执法,如今往西南穿去罢,只是造化了合城的百姓。”那两个百姓听见肯了,便连连磕头道:“蒙老爷天恩,真是代阴功。”麻叔谋道:“依便依了你们,只是不许在外面胡讲!快去罢!”两个百姓道:“蒙老爷厚恩,感佩不尽,还敢讲些什么!”遂叩头而出。麻叔谋见百姓去了,遂叫黄金窟将黄金一坛一坛的拿进里面。打开一看,果然是:累累赤气惊贪眼,耀耀精光动欲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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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叔谋既受了黄金,遂传令将睢阳城中的界桩拔去,却将河道改往西南转转折折而掘,只掘过了刘赵村,方才照旧向东挖去。这一逶迤,足远了有二十余里。令狐达见麻叔谋改移了河道,又闻知受民间黄金,心下恨怒不过,又写了一道奏疏,叫人去上。怎奈段达把持定了,半字儿也不能到炀帝面前。麻叔谋晓得了,一发放肆起来。一路上横行无忌,并不将令狐达放在心上。一日挖到彭城地方,又有一座大坟拦路,四周松柏森森,十分茂盛。麻叔谋看了,随叫乡民来问道:“这是何人的坟墓?”乡民道:“远近相传,都叫他做偃王墓,但不知是何代帝王。”麻叔谋道:“自周汉以来,并没有什么偃王,想是分封的亲王了。不要管它,可尽力掘去。”众丁夫得令,一齐动手。才掘下去三四尺,便挖不动。麻叔谋道:“一个泥土之地,又无石块,如何挖不动?再不用力的,捆打四十。”
众人听说要打,便大家没性命的举起锹锄,往下乱筑。不筑犹可,筑狠了,只听得下面铮铮有声。大家慌忙住手观看,原来是一所生铁铸成的坟墓,十分坚固,任百般锥打,毫莫能动。麻叔谋看了道:“你们不要乱打,虽是生铁铸成,也须有门;寻着了门,便容易打了。”众人沿着铁墓挖将下去,向东南角上,果然露出两扇石门。用手推时,里面却关得紧紧。众人便要将锹锄去锥打,麻叔谋忽想起大金仙的石墓,百般锥打,俱不能开,后来还是以礼拜求,方才开了。今又见是一所铁墓,料不是寻常陵寝,必定有几分神气,锥打必定无用。遂叱退了众人,独自一个走到墓前来看。看了一会,没法区处,只得朝着墓门深深一揖,祷祝道:“我麻叔谋奉旨开河,路遇仙茔,不能前进。伏乞尊神降鉴,此乃朝廷之事,开放墓门,容某别选高原,迁葬遗蜕,庶为两便。”祷祝罢,忽见两扇石门轻轻闪开。麻叔谋满心欢喜,往里一看,只见内中天光云影,朗然透亮,不似墓中景象。遂举步走将进去。却也作怪,才走进去,那扇门儿,早依然关上,跟随众人。见麻叔谋拜开了墓门,走将进去,忙来跟时,墓门已闭上多时。众人慌做一团,说道:“明明两扇石门开了,怎么老爷才走进去,却又闭上?这分明是被鬼迷了,青天白日,如何有这样灵鬼?这进去,多凶少吉,怎生区处?”也有用锥凿打门的也有用石头撞墓的,大家乱做一堆不题。
却说麻叔谋进得墓门,四下一看,原来不是坟墓,却是一条白石砌成的大路,两边都种着绝高的杉树,树外便是粉墙围绕。往前望去,隐隐约约,就如有宫阙一般。心下虽有几分惊疑,却见这等齐齐整整,便也不甚骇怕。遂信步往前观看,走不上五七十步,只见两个青衣童子,对面迎来说道:“麻将军,如何此时才来?偃王等候多时了。”麻叔谋着惊道:“仙童何以知我姓氏?”二童子笑道:“当朝贵人,如何不知。”麻叔谋又惊又喜,遂跟定童子,向前走来。过了一道石桥,便望见门楼。不多时,早到了宫前。只见殿阁巍峨,十分弘丽。怎见得?但见:朱门隐隐,紫阙沉沉。琉璃瓦耀日辉星,玳瑁梁冲云压汉,香飘合殿九重深,烟锁飞甍千丈起。巍然焕然,锦绣模糊;庄如肃如,珠玑错落。罘思拥陛,分明乃天子宸居;金马当门,果然是帝王宫阙。
麻叔谋随了二童子,直到殿前。童子说道:“将军稍待,容进去通报。”童子去不多时,只见正殿许多侍卫簇拥着一位贵人出来。那贵人头戴着一顶通天玄冠,身穿着一件大红衮服,垂缨佩玉,明明是一个王侯气象。麻叔谋望见,知是偃王,忙倒身下拜。偃王也答半礼。拜罢,偃王传旨叫赐座。麻叔谋道:“大王在上,微臣焉敢坐!”偃王道:“有事相托,请坐了好讲。”左右随取过一颗锦墩,放在旁边,麻叔谋依旨坐了。偃王说道:“寡人不幸,这所陵寝实当河道之中。将军奉旨开河,其权在手,若能为寡人保全,实山岳之大幸也。”麻叔谋欲要承应,恐怕迂曲了河道,日后难回旨意;欲要不允,又恐怕像宋襄公一般,发起怒来,讨个没趣。
正沉吟未及答,偃王又说道:“将军不必踌躇,寡人也不虚劳将军,若肯保全,当以一至宝相酬。”随传旨叫取宝来,送与将军。只见左右将一个四四方方的朱红盒子拿到麻叔谋面前,麻叔谋打开一看,却是一方玉樱上面刻着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八个篆字,乃是帝王传国受命之宝也。麻叔谋接宝在手,因说道:“大王圣谕,非臣不遵,但恐得罪于当今皇上。今既蒙大王再三吩咐,微臣虽死,亦当竭力保全。但只是这颗玉玺,乃帝王传国之宝,小臣何以克当。”偃王道:“此宝非轻易可得,必有天下者,方才能遇,今日送与将军,将军可好好收藏,日后自有应验。”麻叔谋大喜道:“小臣能常保富贵,已为侥幸,如何敢有他望?偃王道:“将军虽不望,然此乃天数,决不能逃。当再三保惜,此刀刀之兆也。”麻叔谋道:“微臣愚蠢,不知刀刀是何缘故?”偃王道:“此乃天机,安可说破?将军但准备受用,明岁自然便知。”麻叔谋满心欢喜,忙拜谢受了玉玺,就要辞出。偃王道:“将军公冗在身,不敢久留,但所托坟墓,万望保全。”麻叔谋道:“大王请放心,小臣回去,即叫丁夫照旧筑完。偃王道:“若得如此,感将军之德多矣。”仍复叫两个童了送将出来。
才走到廓下,只见许多官吏在那里造册籍。麻叔谋问童子道:“这些人造什么册籍,这等慌忙?”童子答道:“造的是天下盗贼的册籍。”麻叔谋道:“方今天下太平,哪有盗贼,要造册籍?”童子道:“数日之前,上帝有旨道:“新天子五年后当立,先要着盗贼群起杀戮一番,然后大定。故要造册籍以便稽查。”麻叔谋既得了国宝,又听见说新天子五年后当立,心下暗暗欢喜道:“莫非我有天子之分?”遂走进廊房,将那些造成的册籍,拿起来一看。只见上面一处一处写得甚是分明。
上写着:
杨玄感起兵于黎阳;
翟让起兵于瓦岗寨;
刘元进起兵于晋安,僭称皇帝;
刘武周起兵于山后;
林士弘起兵于豫章;
朱粲起兵于南阳,僭号楚帝;
汪华起兵于新安;
罗艺据守于幽州;
李子通起兵于海陵,僭号楚王;
高开道据守于北平;
张长悬据守于五原;
邵江海起兵于岐州,僭号新平王;
周洮据守于上洛;
杨士林居守于山南;
徐圆朗据守于兖州;
薛举起兵于金城,僭号西秦霸王;
杨仲逵据守于豫州;
张善相据守于伊汝;
王要汉据守于汴州;
郭子和起兵于榆林,僭号永乐王;
王德仁起兵于邺,僭号太公;
李义满据守于平陵;
綦公顺据守于青莱;
窦建德起兵于河间,僭号长乐王;
淳于难占据于文登;
徐师顺占据于任城;
蒋弘度占据于东海;
王须拔起兵于定恒,僭号漫天王;
杜伏威起兵于淮南,僭号吴王;
王薄据守于齐郡;
蒋善合占据于郓州;
李密起兵于洛阳,僭号魏公;
左才相起兵于齐郡,僭号博山公;
田留安据守于章丘;
张青持据守于济北;
臧君相据守于海州;
冯盎据守于高罗,僭号总管;
梁师都据守于朔方,僭号大丞相;
殷恭邃据守于舒州;
周法明据守于永安;
苗海潮据守于永嘉;
孟海公占据于曹州,号录事;
周文举据守于淮阳,号柳叶军;
梅知岩据守于宣城;
邓文进据守于广州俚酋;
杨世略据守于循潮;
冉安昌据守于巴东;
宁长真据守于郁林;
萧铣据守于巴陵。
麻叔谋看了,大惊道:“如何有许多盗贼?”众官吏说道:“这才几个,还有许多,未曾造完。”麻叔谋还要再看,二童子说道:“天色晚了,不宜耽搁。”麻叔谋只得依了童子走出。不期才走到门前,忽然一阵阴风扑面卷起,只见阴风中有无数小孩子的鬼魂,一齐拥来说道:“麻叔谋哪里去?还我命来!”麻叔谋看见,吓得魂不附体。
这正是:
奸人不畏天,杀人当儿戏。
狭路上相逢,却从何处避?
不知众孩子鬼魂将麻叔谋围住,毕竟如何脱身,且听下回分解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第二十五回王弘议选殿脚女宝儿赐司迎辇花诗曰:天子风流不让仙,看花特地泛龙船。
绿荫两岸垂杨度,红袖千行锦缆牵。
丽胜西池羞穆主,富于牛斗笑张搴。
君王岂不欣欣乐,只是斯民实可怜。
却说麻叔谋,才走出偃王的阙门,忽见阴风里有无数小孩子的鬼魂,拥将来讨命。麻叔谋吓得面如土色,心胆俱碎。幸亏两个童子,将他扯到一间屋里,说道:“且躲一躲,再作区处。”麻叔谋着了忙,急急往里便走;走得进来,童子就关上了门。原来这间屋,没有窗牖透亮,里面竟然是黑暗暗的,一毫也看不见。那些小鬼魂,赶到门外,见门关了,就守着门,乱叫:“麻叔谋还我命来!”麻叔谋惊慌道:“这些小冤家,怎生得去!我几时方能回营?”童子道:“将军不要慌,这里边有一个方便门儿,送你去罢。”麻叔谋道:“门在哪里?”童子道:“这里来。遂将手拽着麻叔谋的衣袖而行。
麻叔谋心下又慌,屋内又黑,地又不平,在里面走一步跌一跌。童子说道:“开了门,将军就快跑,不要被他们看见,又抄近路来赶。”麻叔谋道:“这个不必嘱咐,若有一线生路,我自然就急急跑了。”童子道:“如此方好。”遂跌跌倒倒将麻叔谋领到一层门边,一个童子把门扇曳开,一个童子即拦腰往外一推,说道:“还不快跑,更待何时!”麻叔谋因内中黑暗,不曾防备,被童子这一推,隔门限翻了跟斗,一跤跌将出来。那两扇门儿,早已双双关上。麻叔谋因怕鬼魂来赶,着了忙,也不敢看是何处,爬起来,忍着痛,就往前跑。还未曾动脚,只见许多人拥将来,一齐吆喝道:“好了!老爷出来了。”麻叔谋又吓了一跳,众人慌忙扶起。再抬头看时,方认得是自家的跟随人役,心下才稍稍放了。
然着这一惊,却也不小,心下就如擂鼓一般乱跳,痴痴呆呆,宁定了半晌,神志方才清楚。再细看时,乃知就是墓门之外,心下暗暗想道:“又不是半夜三更,又不是做梦,如何朝廷一个臣子,青天白日,明明着鬼!”因问道:“我入墓去,你们怎么不跟着进来。”众人道:“老爷拜墓时,叫小人们走开;及墓门开时,老爷脚才进去,那门随即闭上。小的们急急赶到,已无路可入。小的们着了慌,用锥击门,将石打墓,毫厘莫想得动,慌忙了这一日,也不曾住手。幸老爷吉人天相,又重生出墓。”麻叔谋思量一歇,晓得是神明灵验,不干众人之事,遂不追究。因传令道:“这铁墓料难开掘,可照旧用土填好,另定河道。”众丁夫听了令,倒将铁墓重新收拾好了。麻叔谋回营安息了一夜,到次日起来,另画了一条河道,往正南上绕去,迂回有一里之遥,方才照旧向东开掘。麻叔谋因受任日久,在路耽延,恐怕炀帝见罪,过了彭城,遂不分晓夜的开掘。
正是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,因一路无辞,不月余,竟把这条淮河掘做通渠。麻叔谋见河工已成,满心欢喜,遂一面写表飞奏炀帝,一面检点人夫,序功请赏。初起手下丁夫原是三百六十万人,今只剩得一百一十余万,早死亡伤损过二百五十万人。节级队长原是五万人,今只剩得二万七千人,已死亡过二万三千余人。其余供饮食老幼妇女,零零星星,剩不上二三万人。这一场河工,总算将来,共死亡过天下将三百万人。
正是:
贤君圣主为民悲,杀一无辜便不为。
何事坑人三百万,只图几日宴游期。
麻叔谋见死亡太多,便不开报名数,只葫芦提请功请赏。又分出令狐达在淮扬收拾未了的残工,自家便乘驿连夜进京,面见炀帝复旨。炀帝大喜道:“淮河既通,广陵可安然而游矣。卿功殊不小也!”麻叔谋道:“此皆陛下福德所致,鬼神效灵,小臣不过效拮据奔走之劳,何功之有!”炀帝道:“河既挖完,可即引水入淮,以看深浅何如。”麻叔谋领了旨,依旧带众丁夫,将孟津口一顿掘开。果然孟津的水势,比内河高有几丈。口一掘开,那水便翻波作浪,滔滔地往内河奔来,自河阴、大梁、汴梁、陈留、睢阳、宁陵、彭城一直向东,竟达于淮。不两日,清波荡漾,早成了一条有源有尾的淮河。
正是:
治水禹王力,开渠炀帝功。
共为千载利,仁惨不相同。
炀帝见河渠已成,喜不自胜。遂召集群臣商议道:“河渠既成,便要打造龙舟,不知多少只数,方够供用。”丞相宇文达出班奏道:“头号龙舟,须造十只,以为陛下与娘娘们的行殿;二号龙舟,须造五百只,与十六院夫人并众美人嫔妃乘坐,以备陛下不时的游豫;其余杂船,须造得一万只,方够这些中官及应役有司来往之用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卿言甚有条理,不知谁人可当此任?”宇文达道:“黄门侍郎王弘,此人谨慎多才,若一意委任,自能不日奏功。”炀帝依允,遂批旨着王弘就江淮地方,制造头号龙舟十只,二号龙舟五百只,杂船一万只。钱粮各州县取给,限三月完工;完工日,另行升赏。王弘领了旨意,不敢怠慢,忙到江淮地方,发文书各州县,派造龙舟。也有造三百只的,也有造二百只的,也有造一百只的,俱照州县大小分开。那州县官员,又照上、中、下户,派与百姓。也有大户一家造一只的,也有中户三五家共造一只的,也有下户几十家共造一只的纷纷派开。怎奈龙舟要造得富丽,每一只动辄要上万的银两,方能造起。
可怜众百姓,就是上户,能有多少银子如何够朝廷的用度?中户下户,一发不消说起,这江淮一带地方,一家家、一户户,无一人不受其祸。或是亡家,或是破产,或是卖男卖女,坑害得万民百姓,十室九空。王弘没有什么善处之法,只是一味严刑重法,追逼众百姓的膏血。或迟了期限,或欠少钱粮,或制造不工,拿将来,也不管有力无力,都打得皮开肉绽,要他限日完工。可怜众百姓,死亡相继,惨不可言。
正是:
君王一有欲,便是万民灾。
莫诧龙舟丽,都从膏血来。
真个是饶你人心似铁,怎当官法如炉,众百姓虽然穷苦,禁不得今日拷,明日打,没奈何去剜心割肝,连夜制造。不上三四月,十只大龙舟、五百只中龙舟、一万只杂船,俱造得齐齐整整。王弘造完了龙舟,忙奏知炀帝。炀帝大喜。随叫排宴在龙舟上,带领文武百官,发驾望汴渠而来。一来看河道,二来看龙舟,三来就赏劳这些有功诸臣。不多时驾到了汴渠,炀帝细细将河渠一看,只见碧波初涨,一色澄鲜,水势萦洄荡漾,一望渺然无际。真个是千秋之利,后人有诗单道淮河之妙,曰:石曲沙湾一千里,迢迢隐隐接江都。
隋家天子今何在?春水依然绕舳舻。
炀帝看了十分欢喜,又驾登龙舟。原来这头号龙舟长有二十丈,阔有三丈,正当中造三间大殿,殿上起楼,楼外造阁。殿后又造一层后宫,四围都是画栏曲槛,窗户玲珑,壁间尽以金玉装饰,五彩图绘,锦幕高张,珠帘掩映。真个是金碧辉煌,精光璀璨。后人有诗单道龙舟之妙,曰:牙作帆樯锦作缆,兰为橹楫桂为桡。
繁华不信人间有,疑是龙宫蜃气高。
炀帝看了又看,爱了又看,说道:“真个造得精工富丽,大称朕心。”随命排宴,君臣共乐。因萧怀静有献议之功,麻叔谋有开掘之功,王弘有造船之功,宇文达有赞相荐贤之功,俱亲自赐酒三盅,又每人赐黄金百两,彩缎十匹。又敕吏部加升一级。四人谢过恩,然后与众臣同入席饮酒。君臣们欢饮到半酣之际,宇文达忽说道:“龙舟制造得富丽非常,实千古所无。臣只虑太长太阔,就如宫殿一般,篙撑不动,橹摇不动,桨划不动,未免濡滞,不能前进。”炀帝道:“如此却怎生区处?”王弘道:“不消陛下费心,臣已将蜀锦制就锦帆,乘风东下,何愁迟缓。”炀帝道:“锦帆之制最妙,但须有风才好,若使无风,却又奈何?”王弘道:“臣筹之熟矣,已曾将五色彩绒,打成锦缆,系在殿柱之上,倘若无风,便叫人夫牵挽而去,就像殿之有脚,何怕不行?”炀帝听了大喜道:“卿真有用之才也!”又赐酒三杯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王弘吃了酒,又说道:“锦缆虽好,臣但恐人夫牵挽,不甚美观,陛下何不差人往吴越地方,选取十五六岁的女子,打扮做宫女模样,无风叫她牵缆而行,有风叫她持楫绕船而坐。陛下凭栏观望,方有兴趣也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此议更妙,但不知要选多少女子方够?”王弘道:“一船有十条锦缆,一缆须用十名女子,十缆共用一百名女子,十只大龙舟,共计要选一千女子,方才足用。”炀帝笑道:“这样一只大船,百十名柔媚女子,如何牵得他动?除非再添些内相相帮,才不费力。”王弘道:“用女子牵缆原要美观,若添入男人便不韵矣;若虑女子牵挽不动,臣还有一计。”炀帝道:“还有何计?”王弘道:“古人以羊驾车,亦取美观,莫若再选一千嫩羊,每缆也是十只,就像驾羊车的一般,与美人相伴而行,岂不美哉,不知圣意以为何如?”炀帝大喜道:“卿言深得朕心!但选女作何名色?”王弘道:“名须陛下御定。”炀帝道:“锦缆就如龙舟的殿脚,美女要她牵缆,就叫殿脚女何如?”众臣一齐应道:“好一个殿脚女!最相宜也。”
炀帝遂一面差高昌几个得力的太监,往吴越地方,选取美女一千,充作殿脚女;又一面令有司选好毛片的嫩羊一千只,以备牵缆。高昌与各有司俱领旨而去。炀帝复同群臣尽情欢饮,只吃得大家沉醉,炀帝方才传旨,令百官散去。众美人嫔妃,见炀帝有几分酒意,忙忙扶上玉辇回宫。炀帝虽有些酣酣之态,因心下快畅,还支持得住,在辇上一路儿与众美人只是嬉笑耍子。车驾才到半路,只见黄门官拦街奏道:“有洛阳县令,差人进贡异花等旨。”炀帝听见进贡异花,遂带酒传旨,叫取花来看。黄门领旨,随将花传与宫嫔,宫嫔捧到玉辇上。
炀帝睁开醉眼,模模糊糊的一看,只见那花只有三尺来高,种在一个白玉盆里。花朵儿生得鲜艳可爱,外边是深深的紫色,里边却洁白如雪,腻腻滑滑,就如美人的肌肤一般,十分可爱。几丝细细的红心儿,直深含在着里,叶圆而长,枝柔而翠,凡是一个蒂儿,上面都是两枝花,香气浓馥侵人。炀帝看了大喜,随叫摘下一朵,亲手拿到鼻上去嗅。原来炀帝此时,已有八分醉意,未免昏昏思睡。不想这花奇怪,嗅了一嗅,酒气便醒去一半。再嗅一嗅,就恍然清醒起来,竟不思睡。炀帝又惊又喜道:“这花原来能醒酒醒睡,因将差人叫至辇前问道:“此花有何好处,献来与朕?”差人奏道:“这花香气耐久,一沾人衣,便经数日不散香气,又能醒酒,又能醒睡,有此几种奇处,故敢上献。”炀帝心中暗想道:“果然如此灵验。”又问道:“叫什么名字?”差人道:“此花乃嵩山坞中采来,因与凡花不同,又有几种奇异,随即进贡,实不知名。”炀帝道:“这花方才迎着朕辇而来,又都是双朵,既没有名,朕即替它取一个,就叫做‘合蒂迎辇花’罢。”遂传旨厚赏差人,又敕吏部加封洛阳令的官职。
正是:
不论为臣忠与佞,只须有术致君欢。
洛阳令尹无他计,一朵花枝博好官。
炀帝将迎辇花拿在手中,连嗅几嗅,便觉宿酒俱醒,神情爽快,心下十分爱惜,不忍释手。不多时,驾到了西苑。众夫人接住问道:“陛下今日赐宴群臣,庆贺龙舟,定然君臣欢饮,如何归来,全无酒意?”炀帝说道:“朕已大醉,不期路上适遇洛阳令献一种奇花,朕只闻了几闻,不觉酒都醒了。”众夫人道:“有这等奇花?”随问花在何处,左右忙从辇上移将下来。众夫人看了,见鲜妍香媚,与众花大不相同。你也喜,我也爱,都赞不绝口。这个道:“此花待贱妾养去,包管茂盛。”那个道:“这花等贱妾浇灌,方得新鲜。”
众夫人都要夺这花管。炀帝笑笑说道:“这花众妃子都不可管,惟一人管了,方才相宜。”众夫人问道:“哪个管便相宜?”炀帝四围看一看,将手指着袁宝儿说道:“非此人不可。”众夫人听了,都气不悦道:“贱妾等偏不可管,如何独袁美人管了便相宜?”炀帝笑道:“众妃子不要怪,袁宝儿原是长安进贡来御车的,这花朕取名叫迎辇花,御车女管了迎辇花,岂不相宜!”遂叫袁宝儿将花领去。又吩咐道:“这花苑中无第二棵,你既做了司花女,便要看管好了。”袁宝儿领旨,憨憨的笑着,把迎辇花移了进去。由此满苑中,都叫她做司花女。
正是:
君宠益娇态,君怜无是非。
花枝能几许?自觉有光辉。
袁宝儿自司花之后,便日日摘一枝儿,拿在手里,到处跟定炀帝。炀帝因花能醒酒醒睡,时时离花不得,便时时离袁宝儿不得,因此袁宝儿更加宠幸。次日,萧后闻知,忙移宴来赏玩。炀帝吃到半酣之际,说道:“朕得此花,就如得了一种仙丹。”萧后道:“为何却像仙丹?”炀帝笑道:“此花吃醉了,闻一闻便醒;吃得一千盅的量,便吃得二千盅。此花闻了,再不思睡;受用了一百年,连夜里算将来,便是二百年,岂不是一种仙丹!”萧后笑道:“这等说来,能饮酒不睡的,便是神仙了。”炀帝又笑笑说道:“长享富贵不是神仙,哪里更有神仙!”
二人说说笑笑,饮酒甚畅。炀帝忽想道:“洛阳近地,便有了这等奇花,边防外国,岂无异宝!或者外国,欺我中国不知,故不贡献;或者贡献了,边臣藏匿也未可知。明日须细查一番,倘有奇怪之物,带去江都助兴,岂不美哉!”次日遂坐便殿,宣百官来问道:“这两年为何外国不见进贡?”宇文达奏道:“陛下不问,臣也不敢奏闻。往时大宛进名马,高昌贡宝剑、珠玉、犀象,络绎于道,近年只因辽东高丽反了,不曾征讨,故各国看样,都渐渐不来进贡。陛下若要外邦照前纳款,除非讨平了辽东,方可惮压诸蛮夷之心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辽东高丽,不过是近边小国,有何狡谋,辄敢抗逆天朝,不来进贡!若不大发精兵,捣平巢穴,何以彰中国的天威?”遂传旨,着兵部选练兵马,候御驾择日亲征。
旨意方才传下,只见班部内闪出一人,姓刘名炫,俯伏在地奏道:“方今河道初完,船工才罢,东南民力已竭,若又兴动兵马,天下岂能支持!伏望陛下洪天地之量,为四海惜民力,若虑辽东不服,只消遣一能言大臣,前往安抚,彼高丽小国,自然向化,何烦大动人马!”炀帝道:“辽东反了,虽然事小,怎奈西北一带胡夷,都看样不朝。若不征剿,中国的体面安在?”刘炫道:“就要征剿,也只消遣一员良将,何必要劳御驾?”炀帝道:“遣将兴师,往往虚费无功,朕若亲临,自当捣平,一劳永逸,岂不妙哉!”刘炫道:“陛下亲征,固是胜算,但六军一动,便要天下去征兵征饷,臣恐这些剥削伤残的穷百姓,一时支持不来,逃亡散失,势所必至。若再加追捕,那时相聚为盗为贼,祸害不校今辽东不贡,不过是癣疥之忧,如何轻本而务末?伏望陛下三思也!”炀帝道:“礼乐征伐,乃天子之大事,如何省得?况且征兵征饷,国家自有常例,何须又去骚扰?朕意已决!卿勿多言。”
刘炫再要奏时,只见宇文达奏道:“陛下要亲征,自是圣天子英武,正名分的作用;然刘炫爱民,亦未为不是。臣有一计,可以两全。”炀帝道:“卿有何计,可以两全?”宇文达道:“陛下少不得要游幸江都,依臣愚见,莫若以征辽为名,以幸江都为实也。不消征兵,也不必征饷,只须先发一道征辽的诏书,播告四边,只说圣驾不日就至,却遣一员良将,少带兵马,前往辽东,虚张声势,彼辽东小国,闻知圣驾亲征,自然革面。陛下只消坐在江都受用。此一举,又不废了天朝的名分,又不必骚扰百姓,不知圣意以为何如?”炀帝闻奏大喜道:“卿言甚是有理,就依卿所奏而行。”遂一面收回选练兵马的旨意,一面差中官催选殿脚女,不日就要征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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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廷自不修文德,边境偏思服远人。
尺土一民争不得,锦宫绣阙已成尘。
不知毕竟如何征辽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虞世南诏题诗王令言知不返
诗曰:
彼苍万事有安排,不必忧疑不必猜。
曼倩冷讥皆赘语,长沙热泪亦空哀。
苑中风景犹相待,殿上丝纷尚欲裁。
不料琵琶泄天意,被人看破不归来。
却说炀帝准了宇文达的奏议,遂以征辽为名,游幸江都为实。一面差人催选殿脚女,一面命翰林院官草征辽诏书,各官领旨而去。炀帝退回后宫,与萧后查点带去的宫女。宫中查点完了,又到西苑来查点。只等殿脚女一到,便要起身。次日翰林院官草成征辽诏书,先来呈稿。炀帝看了,不甚中意,发下去重作。翰林院官一连更改了几遍,便不中炀帝之意。炀帝心中不悦,因说道:“翰林院许多官员,就没个出类的才人,作一道好诏书,震压华夷!”遂带了袁宝儿自到观文殿来,要御制一篇,夸耀臣下。谁想看时容易,作时却难。炀帝拿起笔来,左思右想,再写不下去。思想了一歇,刚写得三四行,拿起看时,却也平常,不见有新奇警句,心下十分焦躁。遂把笔放下,立起身来四下里团团走着思想。
袁宝儿在旁边看了,微微笑道:“陛下又不是词臣,又不是史官,何必如此费心?”炀帝道:“非朕要自家费心,怎奈翰林这些官员,就没有一个有真才学的,能当此任。”袁宝儿道:“翰林院既负虚名,或者散官中倒有。”炀帝道:“若要有,除非在古人中去寻。”遂将手到书架上要翻古人的文集来看,不期信手抽出一本,却不是古人,就是当今秘书郎虞世南的文集。炀帝见了,又惊又喜道:“几乎忘了此人。”袁宝儿道:“此人是谁?”炀帝道:“此人乃越州余姚人,就是翰林院学士虞世基的兄弟,叫做虞世南,现任秘书郎之职。此人大有才学,这本文集,就是他的着作。只因他为人不肯随和,故此数年来,并不曾升迁美任。今日这道诏书须宣他来面试一番。”
随叫两个小黄门去宣虞世南,立等西苑见驾。黄门去不多时,随将虞世南宣至。原来虞世南生得风流儒雅,为人沉静寡欲。自小几无书不读,又且记性超人,但读过的书便终身不忘,下笔才思湍飞泉涌,如有神助。只是生性儿有些古怪,好的是方正,怕的是诡随。与虞世基虽是同胞弟兄,任世基以谄谀官居清要,他却甘守下僚,绝不起一个夤缘的念头,每日只是读书作文取乐而已。后来炀帝被宇文化及杀了,并要来杀世基。世南再三抱持痛哭,情愿以身代死。宇文化及说道:“我只杀奸臣,不杀好人。”必不肯听,竟把世基杀了。唐太宗登基之后,晓得虞世南为人正直,又有文名,遂起为弘文阁学士,言必行,计必听,竟成了大唐一代的名臣。
正是:
佞臣只道为官易,谁料为臣佞有殃。
何似良臣随分去,有荣无辱享名长。
又云:
十年不调尽嫌迟,君子胸襟苦不知。
只待万红零落后,青青方显雪霜枝。
按下后话休题。却说虞世南见了炀帝,朝贺毕,炀帝便说道:“近日辽东高丽恃远不朝,朕今亲往征讨,先要草一道诏书,播告四方,见得远东小国抗逆天朝,法在必征;怎奈翰林院众官连草几道都不达意,朕思卿才学兼优,必有妙论,以彰天朝威武,故召卿来,可展渊云妙笔,为朕一草。”虞世南道:“微臣菲才,止可写风云月露,何堪宣至尊德意。”炀帝道:“不必过谦。”遂叫黄门,另将一个案儿,抬到左侧首帘栊前放下,上面铺设了纸墨笔砚。又赐一颗锦墩,与世南坐了。真个是会家不忙,虞世南谢过恩,磨得墨浓,掭的笔饱,展开御纸,也不思想,直头便写。那支笔就如龙蛇一般,在纸上风行云动,毫不停辏哪消半个时辰,早已草成了一道征辽诏书,献将上来。炀帝接了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大隋皇帝,为辽东高丽不臣,将往征之。先诏告四方,使知天朝恩威并着之化。诏曰:朕闻宇宙无两天地,古今惟一君臣。华夷虽限,而来王之化,不分内外;风气即殊,而朝宗之归,自同迩遐。顺则绥之以德,先施雨露之恩;逆则讨之以威,聊代风雷之用。万方纳贡,尧舜取之鸣熙;一人横行,武王用以为耻。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,不惮三年;黄帝有涿鹿之征,何辞百战!薄伐狁,周元老之肤功;高勒燕然,汉骠骑之大捷。从古圣帝明王,未有不兼包胡蛮夷狄,而共一胞与者也!况辽东高丽,近在甸服之内,安可任其不庭,以伤王者之量,随其梗化,有损中国之威哉!故今爰整干戈,正天朝之名分;大彰杀伐,警小丑之跳梁。以虎贲之众,而下临蚁穴,不异摧枯拉朽;以弹丸之地,而上抗天威,何难空幕犁庭。早知机而望风革面,犹不失有苗之格;倘恃顽而负固不臣,恐难逃楼兰之诛。莫非赤子,容谁在覆戴之外;同一斯民,岂不置怀抱之中。六师动地,断不如王用三驱;五色亲裁,卿以当好生一面。款塞及时,一身可赎;天兵到日,百口何辞!慎用早思,无遗后悔。故诏。大业八年?月炀帝细看了一遍,满心欢喜,大笑说道:“笔不停缀,文不加点,卿真奇才也!古人云:‘文章华国’。今日这一道诏书,真足华国矣!此去平定辽东,卿之功劳非校久屈卿于下僚,明日即当加升。”虞世南奏道:“微臣浮蔓之词,不足以壮天威,尚望陛下睿思裁定。”炀帝道:“卿不必过谦,就烦卿一写。”遂叫近侍将一道黄麻诏纸,铺在案上。虞世南不敢抗旨,随提起笔来端端楷楷而写。炀帝因诏书作得乐意,甚爱其才,要称赞他几句,又因他低头写诏,不好说话。此时只有宝儿侍立在旁,遂侧转头来,要对宝儿说话,不料头才转过,话还未曾说出,只见宝儿一双眼珠也不转,痴痴的看着虞世南写字。
炀帝看见,遂不做声,任她去看。原来袁宝儿见炀帝自做诏书,费了许多吟哦搜索,并不能成,虞世南只一挥便就。心下因想道:“无才的便那般吃力,有才的便如此风流!”又见世南生得清清楚楚,瘦不胜衣,故憨憨的只管贪看。看了一歇,忽回转头,却见炀帝清清的看着自己。若是宝儿心下有私,未免便要惊慌,或是面红,或是蹴。只因她出于无心,故声色不动。看着炀帝,也只是憨憨的嘻笑。炀帝因知她素常原是这等憨态,却也不甚猜疑。不多时,虞世南写完了诏书,献将上来。炀帝看他写的端严有体,十分欢喜。随叫左右赐酒三杯,以为润笔。
虞世南再拜而饮。炀帝说道:“文章一出才人之口,便觉隽永可爱。但不知所指事实,亦可信否?”虞世南道:“《庄子》的寓言,《离骚》的托讽,固是词人幻化之笔,君子感慨之谈,当别有商量;若是见于经传,事虽奇怪,恐亦不妄。”炀帝道:“卿言大是。朕观赵飞燕传,称她能舞于掌中,翩跹轻盈,风欲吹去,常疑是词人粉饰之句,世上妇人,哪有这般柔软!今观袁宝儿的憨态,方信古人摹写,亦依稀仿佛不尽虚也。”虞世南道:“袁美人有何憨态?”炀帝道:“袁宝儿素多憨态,且不必论;今见卿挥毫潇洒,便在朕前注目视卿,半晌不移,大有怜才之意,非憨态而何?卿才人勿辜其意,可题诗一首嘲之,使她憨态与飞燕轻盈并传,也见得这一段光景。”虞世南闻旨,也不推辞,也不思索,走近案边飞笔题诗四句,献与炀帝。炀帝展开细看上写道:学画鸦黄半未成,垂肩袖大憨生。
缘憨却得君王宠,常把花枝傍辇行。
炀帝看了大喜,因对袁宝儿说道:“得此佳句,不负你注目一段憨态矣。”又叫赐酒三杯。虞世南饮了,便起身辞出。炀帝道:“劳卿染翰,另当升赏。”虞世南谢恩退出不题。却说炀帝先见虞世南草诏称旨,心下十分爱他,便要加升官职;后因他题诗敏捷,大胜于己,忽然又忌起才来,故连金帛也不曾赏赐,只说了两句好听话儿,遂打发出来。次日吏部不知就里,闻得虞世南草诏有功,炀帝御口许他加升。遂上一本说翰林院缺侍制学士,推秘书郎虞世南。炀帝看了,也不批允,也不批不允,只是留在阁中,竟不发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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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才每被君王谴,不道君王又忌才;
才与不才都见斥,朝廷东阁为谁开!
按下虞世南因炀帝忌才、不得升迁不题。却说炀帝有了诏书,遂传旨命幽州总管元弘嗣提兵三十万,以为前部先锋,直压辽东境地。就将诏书播告四方,声言御驾随后亲征,誓必讨平高丽。元弘嗣领旨,就在教场中点集兵马粮草,往辽东进发不题。炀帝又与萧后商议道:“这一番游幸,乃新河道、新龙舟,朕又新选一班殿脚女,必须叫乐人再制得一部新乐,方才相称。”萧后道:“要新乐,必须陛下自谱一曲翻调,叫众伶官演习方有趣处。若叫乐人自制,新煞了还是这些常套,如何得中圣意?”炀帝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”遂一面取酒来饮,一面叫朱贵儿、袁宝儿一班善吹弹的美人,都到面前。大家同吃了几杯,将到微醺之际,却叫众美人各尽所长,或是箫,或是管,或是筝,只捡新奇的吹弹了听。炀帝就中或一声,或两声,但凡巧妙的都采取出来,凑成一曲。炀帝又倚着自家识些音律,且照着宫商角徵羽的五音,太簇、姑洗、蕤宾、林钟的十二律,细细随着迟疾紧慢,抑扬高下,摹写入谱。哪消半日工夫,早已制成一曲翻调突公子曲。
正是:
治国偏无术,荒淫便有才。
一声翻调起,千古令人哀。
炀帝制成翻调,遂叫众美人将各样乐器,照着谱儿奏起来。真个是丝清竹脆,管媚弦娇,别是一番声响;虽则是靡靡之音,倒其实流丽好听。萧后听了,连声称赞道:“陛下真圣人也!能精通音乐如此!”炀帝大喜,又连饮了数杯。即叫近侍将新谱传出,叫乐人连夜打出,以备游幸供用。众乐人领了旨意,遂聚集一处,各分乐器连夜演习。却说内中一个伶人,叫做王国风,祖传惯弹胡琵琶。这一日领了旨意,另抄出一个谱儿,日夜在坊中演习。忽一日有事回家,又恐怕演习不熟,就偷空儿在堂前把胡琵琶细细的弹演。
原来这王国风,有个父亲叫做王令言,原是有名知音律的乐人;只因炀帝嫌他年老,遂退出不用。这日正养病睡在房里,忽听得外面儿子弹琵琶之声,音律与往日大不相同,遂吃了一惊,说道:“大变大变!如何有这样声调?”连忙跳起身来,扶着病走到堂前,问王国风道:“你这琵琶出了几时,从何处学来?”王国风见父亲问得古怪,连忙答道:“此曲出不上五七日,就是当今皇爷,御制了要游幸江都,叫做翻调突公子曲。”
王令言听了,不觉呜呜的哭将起来,说道:“先皇爷东征西战,不知费了多少气力,方挣得这座江山,不想只享得二三十年,便一旦要亡家破国也。”说罢,两眼中泪如雨下。王国风慌忙止住道:“此曲乃欢乐之词,父亲听了,为何倒悲伤起来?”王令言道:“你哪里知道?此曲调虽欢乐,然声音淫厉,不出二三年,必有干戈起于四方,天下杀伤殆荆此曲又乃宫声,为君之象;宫声往而不返,皇爷这一番游幸,断不能重转东京矣。你千万不可从行;若要从行,定做他乡之鬼矣!”说罢,又嚎啕痛哭。王国风晓得父亲洞达音律,见说得剀切,也自着忙,因说道:“父亲这话要谨慎,倘然皇爷知道,其祸不校儿子只是不去便了。”王令言道:“我们倒无大祸,只恐怕皇爷倒有大祸。”王国风再三劝解,王令言方才走了进去。一边走,一边犹含泪叹息道:“好社稷,忽然至此,可惜,可惜!”
正是:
天心莫道深难测,一曲新声识者窥。
试问当时忧国者,谁知野老泪先垂。
王国风次日依了父亲言语,竟自托病辞退。众乐人又选了一个补了演习不题。却说炀帝急急要游幸江都,在宫中各色俱打点齐整,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,连连差中官催促。一日,高昌忽飞马来报道:“殿脚女一千名,俱已选到汴渠,候旨亲选定夺。”炀帝听了,大喜道:“时日迫切,不必亲选,就差你分派定了。一缆十人,一船百人。一千殿脚女,分派在十只大船舟上,有风时挂起锦帆,只叫她各持镂金兰楫绕船而坐;若是无风,便要牵缆而行。可忙忙教她习熟,其美恶待朕登舟之后,再加选择。”高昌领旨,依旧飞马而去。炀帝因诸事俱备,遂传旨着越王一个守国,留一半君臣辅助,又命礼官选了一个吉日起行。
到了这日,炀帝同萧后龙章凤藻,打扮出一个天子家气象,共坐了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辇,率领着十六院夫人、三千美女、无数宫嫔,都驾着七香车,围绕在前前后后。众内相都是蟒衣玉带,骑在马上,左右随侍。又因借征辽的名色出门,銮舆前面,又有许多兵马排列。真个是龙旗招展,凤带飘摇,从古帝王游幸,哪有这般富贵!
后人有诗吊之曰:
帝王都有好风流,谁肯因荒便送休!
独有隋家慨天子,江山只换一遨游。
炀帝打点齐整,正要发辇,忽听得辇旁哀哀哭声。炀帝忙看时,只见一人俯伏在地哭奏道:“奴婢送驾!”不是别人,却是西苑令马守忠也。炀帝见了道:“好生看守西苑,不消送罢!”马守忠奏道:“万岁銮舆已发,料难挽留。只望万岁早还车驾,奴婢不胜?望。”说不完便哽哽咽咽,腮边泪如雨下。炀帝道:“朕偶然游幸,何必这般伤悲?”马守忠道:“奴婢想万岁造这一座西苑,穷年屡月,千工万匠,也不知费多少心机,也不知花多少金钱,方盖得成五湖、北海、三神山、十六院,这般风景,不异天宫,何殊仙岛?今万岁一旦弃之而去,致令园林冷落,殿院萧条,臣对景伤心,故不禁欷?泣下。伏望万岁再思而行!”炀帝道:“朕非不恋西苑,这也是天意如此,偶然思想江都,要去游赏。只要你好好看守,不要差池了,被人笑朕弃甜桃而寻苦李也。”真个兴亡自有先兆,炀帝一边说着,也不觉惨然于色,就像要哭的一般。马守忠道:“奴婢尽心收拾西苑,断不敢荒芜;但不知万岁车驾何日方还?”炀帝道:“朕浮萍断梗,飘零无定,还京之期,焉能有日!”左右见炀帝说话颠倒,俱骇然惊叹。还是萧后看不过,代说道:“车驾游幸江都,多也只一年半载,就要回銮,何必这等恋恋?”马守忠不敢再言,含着眼泪,磕一个头,退将下来。二人一段依依光景,就像死别生离、再不见面一般。
正是:
社稷兴亡自有机,机来不觉露其微。
谁知万乘欢腾日,忽有阉臣泪湿衣。
马守忠方才退下,銮舆正要拥卫而行,忽又一派哭声,从宫中涌出。只见上千宫女,聚做一阵,乱跑将来,拦定车辇,不容前进,齐声说道:“万岁弃了我们往哪里去?”原来炀帝的宫女最多,虽有无数龙舟,毕竟装载不尽,只带得一半,还留下一半守宫。这一半宫女不得随行,因此拥住车驾,不肯放行。炀帝见了,忙吩咐道:“朕前往征辽,乃朝廷大事,如何强留得住!”众宫女道:“辽东小国,何须要御驾亲征?”炀帝道:“亲征别有妙算,非汝等所知,不须苦苦拦阻。朕平定辽东,车驾即当回也。”众宫女道:“辽东几时得平,车驾几时得回?只望万岁不要去罢!”只因炀帝平素待宫女有情,故今日一个个不顾好歹,拼死命上前挽留。也有攀定帏幔苦劝的,也有拖住轮辕不放的,也有扒上辇来分说的,也有跪在地上啼哭的。炀帝百般安慰,众宫女百般劝留。这一阵道:“我们也愿随去。”那一阵道:“我们死也不放。”乱哄哄的都嚷做一团。
正是:
娇攀媚挽不胜愁,只愿君王行处留。
莫道江山游乐尽,尚遗一种好风流。
不知众宫女如何得退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七回种杨柳世基进谋画长黛绛仙得宠词曰:雨云尤,香温玉软,只道魂销已久。冤情孽债,谁知未了,又向无中生有。撺情掇趣,不是花,定然是酒。美语甜言笑口,偏有许多引诱。∶嗬虏徘O耸郑?缰殖闪降萄盍?N仕?艿酱耍课ㄎǚ穹瘛U?每煨牡匆猓?幌氲馈⒏筛瓿溉酥狻<奔泵γΓ?跎??埽?
调寄《天香》
却说炀帝銮舆,被众宫女拦阻定了,不能前进。说又不理,讲又不听。炀帝没奈何,只得拿出狠心来,叫左右驱辇竟行。左右领了旨意,便不顾宫女死活,推动轮鞅,往前竟进。那些宫女虽然团做一阵,终是柔媚女子,能有多大气力,怎挡得驾辇内相,都是强健之人,一齐向前推动,如何拦挡得住!可怜众宫人立脚不牢,跌的跌、倒的倒,或触伤了纤指,或擦损了冰肌,鲜血淋漓,霎时间将辇上的锦帷绣幕都染红了。炀帝去心甚急,只推掩面不看。众宫女无计挽留王辇,都一齐向东啼哭起来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如花宫女哭攀车,血染征轮泪似麻。
不是君王不回顾,车中更有胜如花。
炀帝在辇中,听得后面众宫女一派啼哭之声,心甚不忍。随叫近侍取纸笔,就在辇上飞笔题了二十个字,叫左右传与众宫女,不消啼哭。众宫女得了诗,都围拢来看,却是一首绝句。
说道:
我梦江都好,征辽亦偶然。
但存颜色在,离别只今年。
众宫人看了诗,没法奈何,只得一个个凄凄惨惨回宫而去不题。却说炀帝车驾离了东京,竟往汴渠而来。行不多时,早有虞世基、麻叔谋、王弘一班心腹大臣,前来接祝炀帝也不落行宫,御驾竟发上船,自同萧后就坐了十只头号的大龙舟。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却分派在五百只二号龙舟之内。一万只杂船,拨一分装载内相,拨一分装载乐人,又拨一分供应饮食。文武百官,带领着兵马,都在两岸立营驻扎,非有诏旨,不许轻易上船。自家的十只大龙舟用索接连起来,居于正中。五百只二号龙舟,分一半在前、一半在后,簇拥而进。每船俱插绣旗一面,编成字号,众夫人、美人都照着字号居住,以便不时宣召。各杂船也插黄旗一面,又照龙舟上字号分一个小号,细细派开供用,毫厘也不许参前落后。大船上一声鼓响,众船便要鱼贯而进;一声金鸣,各船就要泊住,就如军法一般,十分严肃。又设十名郎将为护缆使,叫他周围巡视。这一行虽然有万余只龙舟,几十万人役,把一条淮河俱填塞满了。然天子的号令一出,俱整整肃肃,无一人敢喧哗错落。
真个是:
至尊号令等风雷,万只龙舟一字开。
莫道有才能治国,须知亡国亦由才。
炀帝将龙舟分派定了,只见高昌引着一千殿脚女来见炀帝。炀帝看见众女子,吴越装束,一个个风流窃窕,十分可爱,满心欢喜,因问道:“她们曾分派定么?”高昌道:“分派倒定了,只是不曾经万岁选过。”炀帝道:“不消选了,就等明日牵缆时朕凭栏观看罢!”众殿脚女领旨,各各散去。这日天色傍晚,开不得船,就在船殿中排起宴来,先召群臣饮了一回,群臣散去。又同萧后、众夫人,只吃到半夜方睡。次日起来,传旨击鼓开船。恰恰这一日风气全无,挂不得锦帆。众人只得将锦缆拴起,先把一千头羊驱在前边,随叫众殿脚女一齐上岸去牵挽。众殿脚女都是演习定的,打扮得娇娇媚媚,上了岸,各照前后次第而立,船头上一声画鼓轻敲,众女子一齐着力,那十只大龙舟,早被一百条锦缆悠悠漾漾的扯将前去。炀帝与萧后,在船楼中细细观看,只见两岸上锦牵绣挽,玉曳珠摇,百样风流,千般袅娜。真个从古以来,未有这般富丽。怎见得?但见:蛾眉作队,粉黛分行。蛾眉作队,一千条锦缆牵娇;粉黛分行,五百双纤腰挽媚。香风蹴地,两岸兰半麝氤氲;彩袖翻空,一路上绮罗荡漾。沙分岸转,齐轻轻侧转金莲;水涌舟回,尽款款低横玉腕。袅袅婷婷,风里行来花有足;遮遮掩掩,月中过去水无痕。羞煞凌波仙子,笑她照水嫦娥。游龙偃态,分明无数洛川神;黛色横秋,仿佛许多湘汉女。似怕春光去也,故教彩线长牵;如愁淑女难求,聊把赤绳偷系。正是:珠围翠绕春无限,更把风流一串穿。
炀帝看了,喜不自胜。因对萧后说道:“朕今如此行乐,也不枉了为天子一常”萧后道:“陛下能及时行乐,真可谓达天知命。”炀帝说了几句闲话,又同萧后扶着栏杆细看。只见众殿脚女,走不上半里远近,粉脸上都微微透出汗来,早有几分喘息不定之意。你道为何?原来此时乃四月初旬,天气新热,初起的日色,又在东边,正照当面,这些殿脚女不过都是十六七岁的娇柔女子,如何禁当得起!故走不多路,便喘将起来。
炀帝看了,心下暗想道:“这些女子,原是要她妆饰美观,若是一个个都流出汗来,喘嘘嘘的行走,便没一些趣味。”慌忙传旨,叫鸣金住船。左右领旨,忙走到船头上“当”的一棒金鸣,两岸上众殿脚女,便齐齐的将缆绳挽住不行。又一棒金鸣,众女子都将缆绳一转一转的绕了回来。又一声金响,众女子都收了缆绳,一齐走上船来。萧后见了便问道:“才走得几步路,陛下为何又住了?”炀帝道:“御妻岂不看见这些殿脚女才走不上半里便气喘起来?若再走一会,一个个流出汗来,成什么光景?想是天气热,日色炎之故耳,故朕叫她暂住,必须商量一个妙法,免了这段光景方好。”萧后笑道:“陛下原来爱惜她们,恐怕晒坏了。妾倒有一个法儿,不知可中圣意?”炀帝道:“御妻有何妙计?”萧后道:“这些殿脚女,两只手要牵缆绳,又遮不得扇子,又打不得伞,怎生免得日晒?依妾愚见,倒不如在龙舟上,过了夏天,等待秋凉再去,便晒她们不坏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休要取笑,朕不是爱惜她们,只是这段光景,实不美观。”萧后笑道:“妾也不是妒忌她们,只是这段光景再没法区处。”
炀帝低着头,想了半晌,真个没有计策,只得宣群臣来商议。不多时,群臣宣至。炀帝走出殿来,君臣拜过。炀帝即问道:“目今天气新热,这些殿脚女,叫她们在日色中行走,殊不美观,卿等有何妙计,可以免此?”众臣想了一会,都不能应。只有翰林院学士虞世基奏道:“此事不难,只需将这两堤上,尽种了垂柳,清荫交映,便苍苍凉凉,不忧日色矣。且不独殿脚女可以遮蔽,柳根四下长开,这新筑的河堤,盘结起来,又可免崩坍之患。况且摘下叶子,又可饱饲群羊。”
炀帝听了大喜道:“此计甚妙。只是这两条河堤,有千里之远,一时怎便将种得许多柳树?”虞世基道:“若分地方,叫郡县栽种,宫女杂行,攀挽在一处,殊属不雅,更嫌你推我捱,耽延时日。陛下只消传一道旨意出去,不论官民人等,有能种柳一株者,赏绢一匹。这些百姓好利而忘劳,自然连夜种将起来。臣料不出五七日,便能成功。”炀帝喜道:“卿真有用之才也!”遂传旨着兵工二部火速写告示,飞马晓谕近两堤的乡村百姓,有能种柳树一棵者,赏绢一匹。又叫许多太监督同户部官,装载无数的绢匹银两,沿途照树给散。真个钱财有驱神役鬼之功,只因这一匹绢赏的重了,那些百姓便不顾性命,大大小小,连日夜都来种树。也有一人独种一棵的,也有几人共种一棵的。掌绢官不管他人多人少,只见一颗柳树栽在地下,便当面给绢一匹。众人见赏的绢快,种了一棵,又赶着挖一棵来种,生怕别人种完了,没得到它,往往来来,络绎不绝。近处没有柳树,三五十里远的都挖将来种,小柳树种完了,连一人抱不来的大柳树都连根带土扛了来种。
真个是:
神不能差,鬼不能遣。
一被利驱,便如磨转。
炀帝在船楼上望见种柳树的百姓蜂拥而来,心下十分快乐,因对群臣说道:“昔周文王有德于民,故民为他起造台池,就如子之事父一般,千古以为美谈。你看今日这些百姓,一个个争先赶快,何异昔时光景!”众臣奏道:“陛下德高三皇,功过五帝,不必细述其他,只这一段种柳光景,便可永垂不朽矣。臣等不胜庆幸。”炀帝道:“这样好光景不可虚过,朕也亲种一株,以见君臣同乐的盛事。”遂带领群臣走上岸来。众百姓望见炀帝,都慌忙跪在地下,七上八下的乱磕头。炀帝遂传旨叫百姓起来,因说道:“劳你们百姓种树,朕心甚不过意,朕也亲栽一棵,以见恤民之意。”遂自家走到柳树边,选了一棵,亲自用手去移。手还不曾到树上,早有许多内相移将过来,挖了一个坑儿栽将下去。炀帝只将手在上面摸了几摸,就当他种了一般。群臣与百姓看见,都齐呼万岁。炀帝种过几棵,大臣也依次儿各种一棵。众臣种完,只见众百姓齐声喊叫起来,又不像歌,又不像唱,随口儿编出几句谣言来,说道:栽柳树,大家来。
又好遮荫,又好当柴。
天子自栽,然后百姓栽。
炀帝听了满心欢喜,又取了许多金钱赏赐百姓,然后上船。众百姓得了厚利,一发无远无近都来种树,哪消两三日工夫,这一千里的堤路早已青枝绿叶,种的像柳巷一般。清荫覆地,碧景参天,风来袅袅生凉,月上离离泻影。后人读史至此,有诗单道隋堤之妙,曰:两堤杨柳绿丝丝,记得隋皇新种时。
低压龙舟金作缕,乱牵红袖锦堆枝。
万条舞影留烟织,千里飞花当雪吹。
今日夕阳春系马,风风雨雨不胜悲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同萧后凭栏而看,满心欢喜。因说道:“垂柳之妙,一至于此,竟当得一条漫天青幔。”萧后道:“青幔哪有这等风流潇洒?”炀帝道:“昔秦始皇封禅泰山,一时风雨骤至,无处躲避,幸亏五株大松遮盖。始皇以为有功,就封它为五大夫松。朕今日游幸江都,亏了这些柳树遮蔽日色。亦大有功,朕要赐他一个外官职衔,却又与众臣难辨,朕今就赐它御姓,姓了杨罢。”萧后笑道:“陛下赏草木之功,亦自有体。”炀帝大喜。随叫近侍取纸笔,就御书“杨柳”两个大字,叫左右挂在树上,以为旌奖。又传旨众人,以后都要叫它做杨柳,不许单叫柳树。萧后道:“今日陛下得了这个同姓的功臣,也该庆贺。”随命左右看上酒来,奉与炀帝。炀帝接酒笑道:“真可当得一个功臣。”
饮了几杯,随命击鼓开船。船头上一声鼓响,众殿脚女依旧手持着锦缆,走上岸去牵挽。然这一回亏种了这两堤杨柳,碧影沉沉,一毫日影也透不下来,又时时有清风扑面吹来,甚是凉爽可人。这些殿脚女,自觉快乐,不大费力,便一个个逞娇斗艳,在堤上嬉笑而行。炀帝看见殿脚女走得舒舒徐徐,毫无矜持愁苦之色,心下十分欢喜。因说道:“此皆虞世基教朕种杨柳之功也,不可不赏。”随叫左右取黄金百两,彩缎十端,御酒十樽,赐与虞世基。又排宴在龙舟上召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,都来赏玩。炀帝吃到半酣之际,不觉淫心荡漾,遂带了袁宝儿,到各龙舟上绕着雕栏曲槛,将那些殿脚女细细的选看。只见众女子绛绡彩袖,翩翩跹跹,从绿杨影中行过,一个个都觉风流可爱,忽看到第三只龙舟,只见一个女子,更生得十分俏浚但见:腰肢柔媚,似风前垂柳纤纤;体态风流,如春后梨云冉冉。一双眼,秋水低横;两道眉,春山长画。白雪凝肤,而鲜妍有韵;乌云绾髻,而滑腻生香。金莲款款,而行不动尘;玉质翩翩,而过疑无影。莫言婉转都堪死,更有销魂不在容。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这女子娇柔秀丽,有西子、毛嫱之美,如何杂在此中?”袁宝儿道:“万岁真能赏鉴,这女子果与众人不同。”炀帝看了又看,相了又相,就倚着栏杆立了半晌。萧后良久不见炀帝,便叫朱贵儿、薛冶儿来请去吃酒。炀帝哪里肯来,只是目不转睛的贪看。朱贵儿请炀帝不动,只得报与萧后。萧后笑道:“皇帝又不知着了哪个的魔了。”遂同十六院夫人,一齐都到第三龙舟上来看。只见那女子果然娇美异常。萧后说道:“怪不得陛下这等注目,此女其实有几分颜色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几曾有错看的!”萧后笑道:“陛下且不要忙,远望虽然有态,不知近面何如,何不宣她上船一看?”
炀帝大喜、随叫人去宣。不多时,宣到面前,炀帝起初不过只见她风流袅娜的态度,及走到面前,画了一双长黛,就如新月一般,更有明眸皓齿,黑白分明,一种芳香直从骨髓中透出,炀帝看了,喜得眉欢眼笑,忍不住对萧后说道:“不意今日又得这一个美人。”萧后笑道:“陛下该享风流之福,故天生佳丽,以供赏玩。”炀帝随问那女子道:“你是何处人,叫什么名字?”那女子羞涩涩的答道:“贱妾乃姑苏人,姓吴,小字叫做绛仙。”炀帝又问道:“今年十几岁了?”绛仙答道:“十七岁了。”炀帝道:“正是妙龄。”又笑问道:“曾嫁丈夫么?”绛仙听了,不觉害羞,连忙把头低了下去。萧后笑道:“不要害羞,只怕今夜就要嫁丈夫了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倒像个媒人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难道不像个新郎?”众夫人道:“妾们少不得会有亲酒吃了。”
大家笑说了一会,不觉天色已晚,炀帝传旨叫泊船。一声金响,锦缆齐收,众殿脚女都走上船来。须臾之间,左右排上夜宴。炀帝与萧后并坐在上面,十六位夫人列坐在两旁,众美人都侍立在左右,歌的歌、舞的舞,大家团团欢饮。炀帝吃几杯,一心只系恋着吴绛仙,恐怕冷落了她,欲要叫她来坐,又因众美人都是侍立,不好意思。拿着酒杯儿,只管沉吟,萧后见这般光景,早已猜透八分,因说道:“陛下不必沉吟,新人比不得旧人,吴绛仙才入宫中来,何不叫她就坐在陛下的旁边,吃一个合卺卮儿!”炀帝被萧后一句道破他的心事,不觉哈哈大笑起来。萧后随叫绛仙斟了一杯酒送与炀帝。炀帝接了酒,就将她一双尖松松的手儿牵了,说道:“娘娘赐你坐在旁边好么?”绛仙道:“妾贱人得侍立左右,已为万幸,焉敢坐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你倒知礼!坐便不坐,酒难道也吃不得?”遂叫左右斟了一杯赐与绛仙。绛仙不敢推辞,只得羞羞涩涩的吃了。
众夫人见炀帝有几分狂荡,把持不定,便都凑趣。你奉了杯,我献了杯。不多时,炀帝早有几分醺然之意。每吃一杯,就将绛仙脸儿细看一回。萧后看了,只是微微冷笑。炀帝又吃得几杯,忍耐不住,便立起身来,一只手挽着绛仙的肩头,竟往后宫去寝。萧后见了,也有些心下不喜,又不好说出,只得勉强又与众夫人吃酒。却说炀帝到得房中,就是得了一件异宝,千欢万喜,将绛仙抱到龙床上,百般狂肆。绛仙娇啼婉转,苦不能胜。这一夜受用,真个是:春魂欲断凭谁续,花魄揉残不自持。
休讶荒唐云雨事,巫山入梦已多时。
炀帝因绛仙柔滑如脂,抱在怀中就是软玉一般,不忍放手。次日直睡到晌午,犹不肯起床。还是绛仙说道:“妾蒙万岁收录,少不得时时随侍,若垂爱太过,恐怕娘娘见罪。”炀帝道:“娘娘是再也不吃醋的。”绛仙道:“虽不吃醋,也要各尽其礼。”炀帝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”方才起身来梳洗。萧后见炀帝日午不起,心下不大欢喜,走来说道:“陛下初幸新人,正好穷日夜之欢,如何这时节就起来?”炀帝道:“绛仙柔媚可人,朕昏昏贪睡,不觉起迟,御妻休罪。”萧后心下虽然不喜,然晓得炀帝性儿,不敢十分作恶。只得勉强笑说道:“得此美人,以安圣怀,妾心不胜之喜,如何言罪!”炀帝大喜。因回头对绛仙说道:“我说娘娘贤德,今何如?”萧后笑道:“陛下也不要太赞过了,且看后来何如?”大家齐笑起来。遂回到殿中去吃早膳。
正是:
丈夫不好色,妇人自不妒;
好色有同心,妒亦非无故。
不知绛仙后来毕竟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八回木鹅开河金刀斩佞
词曰:
濯世清襟,撑时硬骨,试问世人有几?欲火难浇,柔魂易荡,大半愿为情死。饿心馋眼,况又遇明眸皓齿。既得花调柳笑,怎不莺怡燕喜!谩道好非君子,犹恐怕消他不起。管什鼠有皮,人而无礼!只恨子规声急,催促春光归去矣。满目繁华,忽焉如洗!
调寄《天香》
却说炀帝同萧后正吃早膳,只见十六院夫人都走过大龙舟来向炀帝说道:“陛下昨夜幸新美人得意,妾等特来称贺。”炀帝笑道:“昨夜美人还是新的,今日已弄做个旧美人了。”萧后笑道:“陛下今日若肯起早些,还是半新不旧的美人。”大家听了,都一齐笑将起来。炀帝道:“绛仙别处犹可,朕最爱她这两道长蛾眉画得有趣。”说未了,忽一个黄门来奏道:“波斯国差人献螺子黛候旨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来献的恰好,正好赐与绛仙画长蛾眉。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遂一面传旨,着礼部官款待夷人,就一面叫近侍将螺子黛打开,取了一斛,赐与绛仙。此时绛仙因起迟了,还在里面梳洗,未曾出来。近侍捧着螺子黛,就要送将进去,炀帝叫住近侍道:“你对她说,这螺子黛乃外国宝物,画眉最绿,故独赐与她画长蛾眉,叫她快画完了出来与大家赏玩。”近侍领旨,忙送了进去,就将炀帝的言语一一对绛仙说了,就要等绛仙同出来回旨。绛仙说道:“画眉还有半晌,你哪里等得同去?”近侍道:“不同去如何回旨?”绛仙道:“这不难。”就在御案上取了一幅笺纸,信笔写了四句诗,递与近侍说道:“你先拿去回旨,说我随后即来谢恩。”近侍忙将诗献与炀帝。炀帝展开一看,却是一首绝句。
云:
蒙恩赐螺黛,画出春山形。
岂是黛痕绿,良由圣眼青。
炀帝看了大喜道:“又有这般才思,真美人也!”遂将诗传与萧后及众夫人看。众人看了,无不称奇羡美。炀帝道:“绛仙诗句清新,不减汉时班婕妤,朕意下也要将他拜为婕妤,不知御妻以为何如?”萧后道:“拜婕妤固当其才,只是闻她曾许嫁玉工万群为妻,恐怕外官听了不雅。”炀帝晓得是萧后不肯,便不做声。不多时,绛仙收拾完了,走将出来,先向炀帝谢了恩,后拜见萧后与众夫人。绛仙昨日还是草草妆束,今日既经炀帝幸过,便珠膏玉沐,更觉鲜妍;又兼螺子黛画了双蛾,真个容光飞舞,飘飘欲仙。炀帝看了,心下十分宠爱。
绛仙立了一歇,便要照旧去充殿脚女。炀帝道:“朕既幸过,如何又去牵缆!”绛仙道:“今日有风,只消在船上持楫。”炀帝想一想说道:“也罢,朕正要看你持楫的风流态度;只持这一次,以后就不消了。”绛仙领旨便要去持,炀帝道:“且不要忙,可赐酒三杯以助兴。”绛仙饮了,炀帝又说道:“昨日原派在第三只龙舟上。今日可升为龙舟首楫,就在朕坐的这一只上罢。”绛仙谢了恩,便柳嫣花媚的走到船边,照众殿脚女,也持一把镂金兰楫,逞弄划水之态。真个一经雨露,便不寻常。这一回比昨日大不相同,众殿脚女看着她就如登仙一般。因听得炀帝喜他画得长蛾眉有趣,遂大家也都学她画将起来。
正是:
西施爱捧心,东邻便效颦。
借问越溪女,承恩有几人?
炀帝同萧后众夫人凭栏观看,见绛仙袅娜轻盈,就似一枝映水芙蓉,与众殿脚女自是不同。因说道:“古人云:‘秀色可餐’。以朕看来,如绛仙这般颜色,真可以疗饥矣。”萧后道:“果然秀美。”炀帝又看了一会,爱之不已,不觉诗兴发作,遂朗吟持楫篇一首,以赐绛仙。吟道:旧曲歌桃叶,新妆艳落梅。
将身傍轻楫,知是渡江来。
炀帝吟完,遂叫左右抄了,分头传与众殿脚女,叫她们念会了,一齐当做吴歌唱起来。左右领旨,忙传与众人。哪消半个时辰,众殿脚女早已念会,一齐打着吴下的乡音,唱将起来。唱了一遍,又唱一遍。炀帝听了,满心欢喜,遂传旨召回绛仙说道:“朕要拜你为婕妤,怎奈你许嫁玉工万群为妻,恐外官听了不雅;如今只封你做崆峒夫人罢。”绛仙道:“如何叫做崆峒?”炀帝道:“因你有了丈夫,就取空同你一场恩爱之意。”绛仙笑笑,谢了圣恩。自此以后,炀帝在船上日日宠幸绛仙,时刻不离。舟行了十数日,将到雍丘地方,忽见虎贲郎将护缆使鲜于俱来奏道:“前面雍丘地方,河窄水浅,行舟甚难,伏乞圣旨定夺。”炀帝道:“一样掘的河道,为何此处独浅?”
随传旨宣麻叔谋与一班臣子来问。不多时宣至,麻叔谋奏道:“臣定的界限,都是一样阔,一样深,不知为何浅窄,连臣也不知。”宇文达忙替他回护道:“想是地脉灵又长起来。”炀帝道:“地脉哪里长得这等快!这都是开河的丁夫偷工躲懒,不曾挖得妥当。如今浅住,却怎生区处?”麻叔谋道:“容臣再去开挖,将功赎罪。”炀帝道:“若只一处还易为力,只怕前途还有浅处。”宇文达道:“须先差人一路探试,若有浅处,便作速叫人开挖,省得圣驾到了,又要耽延。”炀帝道:“卿言有理。”就要差人去探试。黄门侍郎王弘忙奏道:“前面宁陵、睢阳地方,水势紧急,人又不能下去,篙又打不到底,怎生探试得明白?”炀帝道:“如此却将奈何?”
君臣们思想了半晌,皆无计策。只见翰林学士虞世基奏道:“微臣倒有一法,可以探试明白。”炀帝忙问道:“卿有何法?”虞世基道:“可制些大木鹅,下边却用一丈二尺长的铁脚,从上流头放下,木是浮的,铁是沉的。若有淤浅,必然阻住不行,只消教人但看木鹅止处,便是浅处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此法甚妙,还是学士有才。”随传旨着右翊将军刘岑,制造铁脚木鹅,一路探试浅处。刘岑领了旨意,随即制造起三十只木鹅,从上流头一排排放将下去。自家却坐了一只小船,随从探看。果然有些妙处,下边略有些淤泥碍着铁脚,便齐齐的歇在中流,任是水势紧急,却也冲他不动。刘岑于浅处都定起桩来记了,方才叫人拿起木鹅,另放一路,细细探来,也有浅三五丈的,也有浅十数丈的,也有浅一里二里的,刘岑都一一记号明白。
自雍丘探至灌口,总共一百二十九处淤浅,随开明地方,报知炀帝。炀帝大怒道:“怎便有许多淤浅,明明是丁夫们侮慢上命,不尽心开掘,致误朝廷大事。不严法处死,何以震压天下,何以泄联之恨!”遂传旨着刘岑于木鹅住处,将两岸不尽心开挖的丁夫,根究查明,尽数倒埋于岸下,教他生做开河夫,死为抱沙鬼,不许私放一人。炀帝旨意一下,两班无数臣僚就如泥塑木雕,谁敢为民请命,谏止一声!任凭炀帝大行惨毒之事。
正是:
容悦偏多术,谗谀便有才。
若为民请命,钳口不能开。
刘岑领了旨意,点起一万兵士,到淤浅之处。哪里去根究,如何得查明!也不管是他开不是他开,也不问谁尽心谁不尽心,只苦了近两岸住的百姓。但凡贴着淤浅,都拿将来用麻绳捆了,活活的挖个坑儿,倒埋在岸下。埋了一处,又埋一处,这一百二十九处又活埋了五万余人。
正是:
荒淫既如彼,惨杀又如此。
不必问天心,天心可知矣!
麻叔谋见坑杀了许多人,也有几分寒心。遂连夜摧督人夫,千方百计将淤浅之处开掘通了,请龙舟进发。炀帝因船上有了一个绛仙,日日只是穷淫极欲,贪欢爱笑,故不十分催促程途,一日行三十里也罢,二十里也罢,十里也罢。因此,麻叔谋得有工夫,将多处的淤浅掘开。一日到了睢阳地方,炀帝忽想起耿纯臣奏有天子气,如今挖断了,想必可以消除,因召麻叔谋问道:“睢阳地方曾掘去多少城廓,几许人家?”麻叔谋因回护城池得了三千两金子,心原是虚的,又见炀帝突然问起,十分着忙,又不好说谎,口里结塞了一会,方才应道:“睢阳的城廓人家,俱未敢掘动。”炀帝听了,便微微有些怒色,说道:“朕原有旨,要挖断龙脉,为何俱不敢动?”麻叔谋道:“陛下的旨意,小臣焉敢不遵!只奈睢阳一带,地脉甚是灵显,往往有鬼神保守,不可干犯,若要掘动,必有不祥之事。臣不得已,故曲为回护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朕为天子至尊,百灵皆当听命,有什么不祥之事?怎么信暗昧鬼神,倒将圣旨违了!这等看来,这河道一定迂回远了。”
麻叔谋没得回答,一时间要遮饰,只得谎奏道:“睢阳城廓虽已回护了,河道其实不远。”
原来麻叔谋自从开了这条河道,炀帝以为有功,甚加宠眷,故于河道淤浅,只难为丁夫,并不罪及麻叔谋。今听他说,河道不远,心下便有几分回意,因想一想说道:“若是河道不远,其罪也还可赦。”遂叱退麻叔谋,随差刘岑去查看远也不远。刘岑领旨,坐了一只小舟,用步弓随弯就弯的丈量将去,又从城中心一路量回,两边准折一算,足差二十里远近。次日奏知炀帝。炀帝大怒道:“差了二十里路,还说不远!明明欺朕,此中定有情弊。”遂一面差人将麻叔谋拿下,睢阳狱中监了,一面急宣令狐达来问其备细。原来令狐达自上疏恼了麻叔谋,麻叔谋在炀帝面前谮说他不尽心开河,只是假惜民之名以市己恩,故炀帝序开河功绩,并不曾赏及令狐达。令狐达因知麻叔谋为炀帝宠信,有权有势,故不敢辩明,只得含忍在心。这一日,也是冤家路窄,恰恰炀帝宣他来究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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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道自能言,谁知人有口!
当时任我谗,今日听他剖。
令狐达见了炀帝,便奏说道:“陛下不问,臣也不敢上奏。麻叔谋自到了宁陵县地方,便大为不法之事,起初因夜见林中有赤光,贪以为宝物出现,独自去寻来,不期被鬼风吹了,故患头痛。蒙陛下差医官来看,因说要吃羔羊方好,便日日叫各乡村小民来献。下马村一个大盗,叫做陶榔儿,因要回护祖坟,遂将人家小孩子偷来斩去头足,蒸熟了当做羔羊来献。麻叔谋吃了,以为美品,便替他回护祖坟,只叫他偷孩子以为报恩。可怜这宁陵、睢阳一带的小孩子,都被他偷吃完了。到睢阳地方,因家奴黄金窟,受了民间三千两金子,便擅改了河道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难道有这等事情!”令狐达道:“陛下若不信,现有小孩子的骨榇为证。”遂叫跟随将收藏的骨榇挖了,抬到龙舟边,请炀帝亲验。炀帝看了,十分大怒道:“怎敢如此妄为!罪不容于死矣!”又责令狐达道:“你既晓得,为何不上疏奏明?”令狐达道:“臣为他食小儿,连上了三疏;为他受金子改河道,又上了一疏。前后共上了四疏。俱被中门使段达扼定,不肯进呈。百姓苦不过,进京告御状,又被段达每人痛责四十,解回原籍问罪。此皆历历可查,非臣不奏。”炀帝听了,怒恨不已,随传旨差刘岑去搜麻叔谋行李,看有何赃。
刘岑去不多时,即将麻叔谋囊橐中收藏的金银宝物,尽行呈到御前。炀帝亲同众臣子一一检看,其余金银不论,只见三千两金子,还未曾动。又见献留侯的白璧也在里面。检到底下,忽检出一颗历朝受命的玉玺来。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此事却又奇怪!?众臣子不知就里,俱各竦然而问。炀帝道:“此宝乃朕传国玉玺,前日忽然不见。朕在宫中,寻觅遍了,并无踪影。朕因自家收藏不密,也不好对众卿说的,不期却在他囊橐之中。这些金子与白璧还是小事,朕这颗国宝,如何得落他手!”宇文达奏道:“必是遣人偷盗来的。”炀帝道:“宫闱之中,至深至密,哪个就有这样手段!”令狐达道:“陶榔儿兄弟三人,俱是大盗,飞檐走壁如神。人家孩子日夜有人看守,他还偷来,又何怕宫闱深密!以此看来,这国宝一定出榔儿之手。”炀帝大惊道:“陶榔儿有这般手段,今日盗朕的国宝,明日便可盗朕的首级矣!危哉,险哉!早是今日天败其奸,犯露出来,若再养成,后当为害不校”遂传旨着荣国公来护儿、内使李百药、太仆卿杨义臣,三人就在睢阳城中,另置衙门推勘麻叔谋并拿陶榔儿全家,审问盗国宝等情,务要尽法。三个大臣,同领了旨意。随差一个郎将,带领一千军校,飞马到下马村,连村围了,捉拿陶榔儿全家。真个是天网恢恢,一报还一报。陶榔儿全不知消息,被众军校围住了村口宅门,合族大小共计八十七口,都被拿住,不曾走了一人。还有许多党羽,也被捉来,同解到睢阳城里。
正是:
当时偷去瓮中鳖,今日拿来釜里鱼。
一报到头还一报,始知天网不曾疏。
来护儿同李百药、杨义臣三人,在睢阳城中择一个大衙门坐了。奉起圣旨,先提麻叔谋来,审问盗国宝情由。麻叔谋道:“不消三位大人费心,食小儿,为医病;改河道,畏神灵;受金子,从民便也,原俱是有的。只是国宝委实不曾偷盗。”来护儿道:“既不曾偷盗,为何得在囊中?”麻叔谋即将掘入铁墓遇偃王赐玉印的情节,细细说了一遍。来护儿道:“此乃鬼神虚谬之言,无有凭据,如何回得圣旨?”因念同官体面,遂不动刑,依然监了候旨。随后将陶榔儿兄弟三人,并家奴黄金窟拿将进去,严刑拷打,要他招盗国宝情由。陶榔儿起初犹抵辩不认,后来受不过刑法,只得将无作有,一一招成。
黄金窟被打昏了,连送白金千两与段达拦阻奏疏,也都招将出来。来护儿审问明白,遂逐款开了,同李百药、杨义臣回奏炀帝。炀帝细细看了,大怒道:“段达为何也这般作弊!”遂叫段达到面前问道:“朕以你为心腹之人,故升你为中门使,管出入奏章,你如何受他白金千两,便欺瞒朕躬?”段达吓得汗流浃背,一字也不能说出。忙将纱帽除下,只是俯伏在地下叩头不已。炀帝因念当初谋夺东宫,十分亏他,故不忍加害。遂传旨道:“段达受贿欺君,本当斩首,姑念旧有功劳,免死降官为洛阳监门令。一应奏章事情;俱着虞世基带管。”段达得饶了性命,再三谢恩而去。
炀帝随问宇文达道:“麻叔谋如此不法,当拟何罪?”宇文达道:“麻叔谋有大罪四条:一不合食人之子,二不合受人之金,三不合擅改河道,四不合偷盗国宝。据法当用极刑处死,以警奸贪。但其子孙或诛或免,此望圣恩裁定,臣等不敢预拟。”炀帝道:“麻叔谋有四大罪,难免刀下之苦。”即着来护儿监督腰斩。其子孙姑念开河有功,俱免收戮。陶榔儿全家枭首示众,其余党羽尽流远方。来护儿领旨,随带领军士来监中取麻叔谋一干人犯。却说麻叔谋,虽然下狱,还恃炀帝宠幸,未必便死。这一夜忽梦见一个童子,自天上飞下来,对麻叔谋说道,“将军认得我么”麻叔谋惊讶道:“像是认得,却思量不起。”童子道:“我乃宋襄公与华司马遣来的。”麻叔谋道:“正是,正是!但不知来此何干?”童子道:“宋襄公与华司马感将军回护城廓之功,去年所许二金刀,今日特遣我送来。”麻叔谋道:“金刀却在何处?”童子将手向外一指道:“那不是金刀来了!”
麻叔谋急抬头看时,被童子推了一跌,忽然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醒来腰项间隐隐痛疼。麻叔谋方才慌了,对家人说道:“此梦不祥,我的腰项恐不能保矣。”说未了,早有许多军士拥进监来,将麻叔谋并陶榔儿全家,俱用大绳绑了,一齐驱至河口。大家都面面相觑,眼中流血,追悔无由。来护儿读了圣旨,一声鼓响,众军士将麻叔谋颈下一刀,腰下一刀,斩为三段,方应验了二金刀之说。陶榔儿全家俱枭首示众。
正是:
谩道陶家坟墓好,试看麻老二金刀。
奸人纵有千般计,到底难逃这一遭。
炀帝既斩了麻叔谋、陶榔儿,不知又有何事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九回静夜闻谣清宵玩月
词曰:
世事不可极,极则天忌之。试看花开烂漫,便是送春时。况复巫山顶上,岂堪携云握雨,更上最高枝。莫倚月如镜,须臾残蛾眉。“俣靼??х诅梗?蛳嗨肌<焙硪鬃恚?衲芤?顺っ?矗看蚱莆宁?让危?臀乙缓?粒?思世潇??K恐裆性谑遥?驯凰?舜怠?
调寄《水调歌头》
却说炀帝腰斩了麻叔谋,枭示了陶榔儿,削贬了段达,睢阳、宁陵一带的百姓闻知,尽鼓掌称快道:“只说天没眼睛,谁知也有今日!”男男女女都到河边来看。见了尸首,你一砖,我一瓦,顿时打成肉酱。炀帝因民心快畅,知道为食子之故。随差刘岑将麻叔谋私受的三千两金子,分赏众百姓,以慰民情。众百姓得了金子,都一齐叩谢,欢声振地。炀帝望见,亦觉欢喜。只看众百姓散去,方才退入船宫。萧后接住问道:“此事如何处了?”炀帝即将斩麻叔谋、百姓快乐及赏金子的事说了一遍。萧后道:“麻叔谋食小儿、盗国宝,其实该斩。怎样保护睢阳城池,却也是罪?”炀帝道:“御妻记不得了?昔时耿纯臣曾奏睢阳有天子气,故叫他凿损龙脉,以除灭此气;他回护城池,便不伤龙脉,岂不是罪?”萧后道:“原来为此!妾倒也忘记了。但不知这天子气,端的有无?”炀帝道:“据耿纯臣是这等说,连朕也不知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自识天文,今又近在睢阳城下,晚间何不登龙舟阁上,观看一回,便知此等事情,是虚是实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。”
随叫安排夜膳,酒只略饮几杯,也不叫吴绛仙、袁宝儿们来劝,只等一黑便登阁望气。不多时,红日西沉,早换上一天星斗。此时乃四月尽间,夜气正清,炀帝与萧后同登舟阁之上,四周一望,月虽未上,只见银汉斜横,疏星灿烂,一派夜景,其实清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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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下烟消夜气清,星河指槛转分明。
令严万乘不闻语,野鹤惊舟时一声。
又云:
野旷天低云影薄,危栏隐隐接高辰。
不知明月在何处,落落疏星来照人。
炀帝同萧后灯也不点,悄悄的凭栏而坐。起初还似黑暗,略坐了一歇,便觉明亮。炀帝因得紫烟传授,晓得些星辰步位,便用手一个一个指示与萧后看。萧后看了,却又问长问短。二人闲话了半晌,渐近二更。此时河里,虽有万余龙舟,两岸虽有无数军马,只因炀帝性暴法严,无人敢犯他的旨意,故四下静悄悄,绝无一人敢言语喧哗。炀帝徘徊良久,四下里观看,并不见什么天子气出现。因笑对萧后说:“尽信书,不如无书。这些腐儒之谈,安可尽信?”萧后道:“今日看了,方见明白;若不如此,终久有些疑惑。”二人又立了一回,渐渐风露逼人,有个凉意。二人正要下楼,忽听得岸上隐隐有悲泣之声。炀帝忙移步到栏杆边来细听,却不是悲泣,乃是人在岸上唱歌,声音唱的凄惨,却就像哭泣的一般。先还觉远,又听了一歇,渐渐的歌到船边,竟听得明明白白。
其歌道:
我兄征辽东,饿死青山下。
今我挽龙舟,又困隋堤道。
方今天下饥,路粮无些少。
前去三千程,此身安可保!
寒骨枕荒沙,幽魂泣烟草。
悲损门内妻,望断吾家老。
安得义男儿?焚此无主尸。
引其孤魂回,负其白骨归。
炀帝细细听了大怒道:“此歌明明怨朕征辽游幸,不爱惜军士,什人敢高声大气,竟到朕龙舟边来唱?”随即叫左右近侍快赶去拿祝左右领了旨,二三十人作一阵忙往下跑。跑到船外,尚听见歌声未完。及赶上岸看时,莫要说人,就连鬼影也没一个。二三十个内相在两岸上分作四头乱赶。不一刻,各龙舟上听得有旨拿人,众内相就有三五百,都灯笼火把,一齐跳上岸来,四围赶捉,哪里有一毫踪影?炀帝大惊道:“却又作怪!歌声还未曾了,朕就叫人去拿,如何这等躲的快,就没一毫形迹?”又叫人到各营去寻,众内相寻了一回来奏道:“各营俱静悄悄的,哪里有一人动静!”炀帝又问道:“你们众人可曾听见歌声?”众内相道:“奴婢俱明明听见,赶到船外,还隐隐歌声未绝。及走上岸,就不见了。”
炀帝沉吟了半晌,对萧后说道:“莫非是鬼,怎敢来讥诮寡人!”萧后见炀帝彷徨着急,只得好言劝解道:“宇宙中古往今来,奇奇怪怪,何所不有!俗语说得好:‘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。’这歌声任他是人是鬼,只不睬他,他自然消灭。就是耿纯臣奏天子气,以今日看来,气在哪里?”炀帝道:“御妻言虽有理,只是朕心终有些狐疑不安。”大家乱了一会,不觉一钩残月,早从东山上吐出。萧后见了说道:“此时月出有四更多了,阁上风露重,请陛下且去安寝,管这些有声无形的事做什!”炀帝没法,只得依着萧后走下楼来,又吩咐众人道:“你们还要去寻,只怕倒躲在草里或近水之处。”众内相答应了,炀帝方退入寝宫去睡。众内相领了旨意,不敢怠惰,忙又上岸到各处寻觅,就像见鬼的一般,东张张,西望望,你来我去,大家乱纷纷只闹到大天白亮,方才住手。
正是:
谣声岂出凡民口?字字分明上帝心。
寄语君王不须捉,举头何日不予临。
炀帝虽然去睡,这一夜毕竟恍恍忽忽不能安寝。次日起来,萧后知道炀帝心下不畅,忙叫吴绛仙、袁宝儿来随侍。二人走到面前,略与炀帝说几句没要紧的闲话。炀帝满肚皮犹疑,早不知不觉冰消了一半。
正是:
见面即生喜,开言便不嗔。
君王何以乐?赖有解愁人。
绛仙与宝儿,也不管炀帝心下有事没事,只是笑吟吟讲他戏耍的话儿。炀帝插在中间,混了半晌,哪里还记得什么歌声!再过一歇,萧后排上酒来。大家欢饮一阵,便依旧昏昏沉沉,只思量快乐。欲心一荡,就如野马一般,何处去挽缰收辔?今日吴绛仙,明日袁宝儿,早起朱贵儿,晚间韩俊娥,或是这院夫人,或是那院宫女,炀帝在五百一十只大龙舟上串来串去,就如穿花的蝴蝶、戏水的鸳鸯,无一日不甜蜜蜜在个中领略。这些美人,不是丝竹管弦将炀帝迎来,就是锦绣绮罗将炀帝引去。一路上穷奢极欲,比在西苑中更胜。锦帆过处,香气闻数十里远近,说不尽的繁华富贵。
正是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炀帝在龙舟中正天长地久的受用,早不知不觉的到了江都。众臣忙报知炀帝。炀帝大喜道:“朕的游兴,还未曾遍,忽然到了,有趣有趣!此皆开河兴龙舟之功也。”遂传旨一面打扫离宫,一面收拾车辇,明日就要登岸。众官领旨,各各分头打点。一日百事俱整理齐备。到次日,炀帝依旧同萧后乘了逍遥宝辇,众夫人、美人依旧坐了七香车,众内相依旧骑了马,众军士依旧旌旗招展,鼓乐喧天,将车驾迎入离宫。原来炀帝前一次来时,带得人少,离宫便觉宽大好住;这一回宫娥无数,如何居住得下?炀帝与众妃妾一齐拥入,顿时将一座离宫,填塞得密满。炀帝与萧后住了正宫,众夫人分居了傍宫,吴绛仙、袁宝儿一班宠妾,俱住在后宫楼上。其余美人宫女,或是前轩,或是后殿。住不下的,连亭台池榭里都分散开了。
住便住了,炀帝十分不快。随即宣宇文达、虞世基、封德彝几个心腹大臣来商议道:“这一所离宫,如何容得许多妃妾?朕当日原要在芜城中起造宫苑,因匆忙回去,故未曾如愿。今日合宫既都到此,再无不起盖之理!卿等可火速料理,免叫朕挤塞在此不畅。”宇文达道:“陛下明旨,臣等敢不竭力。但恐工、户二部及郡县钱粮,一时不能凑手。”炀帝道:“不要拘定工、户二部,不管天下,但有钱粮,俱可调用。如有违旨者,便拿来处斩。”宇文达道:“若得如此,便不难矣!但不知这宫苑要如何起盖?”炀帝道:“也不要十分太大,只照西苑式样就罢了,只以速完为主。”群臣不敢再奏,只得领旨而出。遂一面差人天下调取钱粮,一面审视地形,一面采选料物,一面召集工匠。话休絮烦,左来右去,只苦了这一带的百姓。不半年早又造成一所穷奢极侈的宫苑。原来这宫苑,就连在一处,前面是宫,后面就是苑。苑中也有十六所别院,苑外东边因有一块闲地,形势极高,又盖了一所月观。进宫去的路上,又造了一道大石板桥。苑旁边又挖了一个九曲池,十分有趣。后宋文人苏辙有诗一首,单感叹九曲池之事。
诗云:
嵇老清弹怨广陵,隋家水调寄哀音。
可怜九曲遗音尽,惟有一池春水深。
宇文达等造完了宫苑,忙奏知炀帝。炀帝大喜,随即乘辇来看。到了宫苑中,只见楼台富丽,殿阁峥嵘,一层层都是锦装绣裹,一处处无非玉映金辉。也有十六院,又添出月观与九曲池,比西苑倍觉有许多幽奇景致。炀帝看了喜之不胜。随即传旨,将萧后与众夫人、美人,一齐都移入宫来。萧后原住了正宫,众夫人、美人,仍旧照十六院分开,惟吴绛仙独赐他住于月观。其余殿脚女,都发入月观,就当做宫女供用。炀帝宫苑分派即定,便日日带领许多美人,各处去寻山问水,览胜探奇,无一时一刻能离了妇人与酒杯丝竹。
正是:
快心若个能知足,得意谁人肯掉头?
只待戏场收拾起,凄凄冷冷大家休。
一日正值三月三日,天气清爽,春光明媚。炀帝对萧后说道:“晋永和时节,但遇今日,大家小户都要临水饮酒,以为修楔。朕与御妻,何不借这个名色,往江头游玩一番,也不虚负春光。”萧后道:“及时行乐,陛下之意最善。”随叫近侍打点酒肴,又传旨安排龙舟凤舸,往江头候驾。炀帝与萧后同上玉辇,带领众美人,笙箫弦管,竟到江头来取乐。不期江中发起风来,波浪大作,不便上船。遂同到江楼上坐下饮酒,却观看那长江一派风景。
众美人歌的歌,舞的舞。炀帝欢饮了半晌,忽见一只凤帽船,被风浪将缆绳掀断,竟流到江中间去了,又无人在船上支撑,随着风浪,一颠一播,再不能定。炀帝与众人看见,都一齐笑将起来说道:“倒也有趣。”萧后道:“何不叫人去救了回来?”炀帝道:“这样大风,如何去救?”说未了,只见那只船,一头起,一头落,在波浪中就如跌跳一般。炀帝指着问道:“你们看这船摇来摇去,像个什么东西?”美人也有说像一只大鞋的,也有说像一片莲叶的。袁宝儿说道:“以妾看来,还像个大鲤鱼。”炀帝笑道:“果然还像鲤鱼。”萧后笑道:“既像鲤鱼,陛下何不钓他起来。”炀帝笑道:“钓倒要钓,只是没这等长大丝纶。”一时高兴,遂提起笔来,就在江楼粉壁之上题诗四句,说道:三月三日到江头,正见鲤鱼波上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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炀帝题这四句诗不打紧,识者看来以鲤鱼应着李渊,早已知是亡国的谶语。自家哪里晓得?炀帝题完,萧后看了,称赞不已。众美人复进上酒来,炀帝吃了半日,只等玉山颓倒,方才住手还宫。到了宫中,十六院夫人接住,依旧又弹丝品竹的欢饮。
正是:
歌舞又相劝,君王尚未醒。
莫言沉醉也,犹如伴娉婷。
一夜月色甚明,炀帝厌那些丝竹聒耳,遂同萧后与十六院夫人,带领了四五个美人,携了一樽酒,几个小盒儿,同到新造的石板桥上看月。此时夜已三更,一轮明月正照着当头。炀帝道:“不要设座,就将锦毯铺在桥上,大家席地而坐,更觉有趣。”众夫人都笑道:“果然有趣。”遂不分大小,都随便团团坐下;连袁宝儿几个美人,也赐她坐了。大家清言调笑,欢饮了一会。炀帝说道:“我们这等清坐看月,岂不强似那些笙歌闹吵。”萧后说道:“斯时若是玉箫吹一两声,却也不妨。”炀帝道:“月下吹箫最是妙事,御妻想得有理。”遂对朱贵儿说道:“你可单吹一曲,与大家赏鉴,吃杯酒儿。”朱贵儿笑笑说道:“我吹我吹。”随取了一管紫竹萧,拿在纤手里,启朱唇,轻吞慢吐的吹将起来,悠悠扬扬,其实好听。
真个是:
珠圆莺滑逗秋凉,别是风流宫与商。
几字细来青汉近,一声松去碧天长。
寒云漱齿声俱冷,白雪调喉韵欲香。
不道无情三尺竹,月中吹出断人肠。
大家听了无不快畅。萧后道:“妾出的这题目如何?”炀帝道:“好题目。有此一曲箫声,我们桥头看月一段风流,方才摹写得出。”萧后道:“这座桥叫什名字?”炀帝道:“没有名字。”萧后道:“既没名字,陛下何不就今日光景起它一个,留以为后日佳话?”炀帝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遂低头想一想,又周围数了一遍说道:“景物因人而胜,古人有七贤乡、五老堂,皆是以人数着名。朕因御妻与十六个妃子,连袁宝儿、吴绛仙、朱贵儿、薛冶儿、杳娘、妥娘六个,共是二十四人在此,就叫它做二十四桥,岂不妙哉!”大家各欢喜道:“好个二十四桥!足见陛下无偏忘之意。”遂一齐奉上酒来。炀帝十分快畅,接杯在手,饮满而酌。后唐人杜牧过此,吊其遗迹,作诗一首感之。
诗曰:
青山隐隐水迢迢,秋尽江南草木凋。
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。
炀帝同众人尽量欢饮。只吃到十分酩酊,方才起身,同萧后携手踏月还宫。自此以后,今日赏花,明朝玩柳;一日亭台,一日池榭。不多时,又将一所锦绣宫苑游幸厌烦了。一日驾幸月观,吴绛仙梳洗未完,炀帝遂走进房来,移一张椅儿坐在镜台旁,看她画长蛾眉。绛仙笑道:“哪些好看,劳万岁这般垂盼?”炀帝道:“看美人窗下画眉,最是美观。只可恨这些宫殿,盖得旷荡,窗牖又高又大,恐显不出你这般风流态度。若得几间曲房小室、幽轩短槛,与你们悄悄冥冥相对,便可遂朕平生之志。”绛仙道:万岁要制造几间却也容易,何消说得这样艰难!”炀帝道:“制造几间,可知容易。难只难于没一个有奇思之人会调度。若叫外边这些臣子去造,他依旧盖些直笼统的宫殿,有何趣味?”
正说未了,忽见旁边转过近侍高昌,跪在地上奏道:“奴婢倒有一个朋友,常自说能造精巧宫室,不知可中圣意?”炀帝道:“此人是何处人?叫什名字?”高昌道:“此人姓项名升,乃浙人,与奴婢原是同乡,奴婢因此晓得。”炀帝道:“既有此人,可就叫他来见朕。”高昌领旨,随飞马去叫。项升闻旨,不敢滞留,忙跟了高昌来月观中见炀帝。炀帝随问道:“高昌荐你能制造宫室,朕嫌这些宫殿没有逶迤转折之妙,你可尽心制造几间有韵趣的宫室,朕当重赏。”项升奏道:“小臣虽晓得制造,只恐不当圣意,容臣先画一个图样进呈,候万岁裁定了方敢动手。”炀帝道:“这也说得是,只不可耽迟了。”项升退出,遂连夜画写图样,直画了三四日,方才画完了。
寻着高昌,同献与炀帝。炀帝接了展开细看,只见上面画了一间大楼,中间却千门万户,有无数的房屋。左一转、右一折,竟看不出是哪里出入。炀帝大喜道:“你这般巧心,朕有这样一所宫室,也不负为天子一场,尽可老死其中矣。”随先赏赐项升许多彩缎金银,专督其事。一面敕工部选四方的材料,一面诏户部发天下的钱粮,又差封德彝监督催办:“如有迟缓,即指名参奏,朕当严刑重处。”项升同封德彝各有司,领了旨意出来。随即相视地形,动工起手。朝廷旨意一下,谁敢不遵?只得剜心割肝去支应。怎奈这一次比前不同,内帑外库,俱已空虚,天下百姓的膏血已尽,哪里还禁得又起一场大工?只因这一番土木,有分教:干戈四起,盗贼蜂生;黎民保不得性命,朝廷坐不稳江山。
这正是:
世乱自遭兵,民穷定为盗。
任有万木撑,江山要重造。
不知这场大工,毕竟如何得成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回幸迷楼何稠献车卖荔枝二仙警帝词曰:拭泪问造物,造物一何乖!尽道祸淫福善,暗里有安排。请看独夫残暴,为什刀兵水火,只作小民灾!惨血终日沥,劳骨何时埋8杌魅溃?喂母梗?苍谠眨课耷橥聊荆?恢?ニ榧付嗪。∶〉澜?浇?疲?ド锨宁杳钗瑁?套宰斫痤巍L煲庖讶绱耍?朗虏皇ぐА?
调寄《水调歌头》
话说封德彝领了催督钱粮旨意,便日日发文书到天下各郡县去催调。你想天下能有多少钱粮?怎禁得数年之内,这里起宫,那里盖殿,东京才成,又造西苑;长城刚了,又动河工;又兼开市征辽,也不知费过多少钱财!便有神输鬼运,也不够这样耗散。就能点石成金,也不禁这般泼撒。况这些小民出产有限,供给自家身口,尚且艰难,怎当得千苛百敛、无了无休!有的时节,虽然舍不得,还要保全性命,只得剜心割肝拿了出去,到后来没的时节,好也是死,歹也是死,便持着性命去为盗为贼。此时天下已十分穷困,怎禁得又兴大工!故这些穷百姓,没法支撑,只得三五成群,相聚为盗。这里一起,那里一阵,渐渐聚集起来,小盗遂成大盗。中间少不得有几个乱世英雄豪杰。故窦建德在漳南作乱,李密在洛阳猖狂;瓦岗寨有翟让聚义,山后有刘武周称雄。盗贼纷纷蜂起,炀帝全然不知,终日还只是严旨催造宫室。
正是:
民已归渊久,君犹为獭驱。
不然千万世,何以只须臾。
按下百姓纷纷为盗不题。且说项升在宫苑东边,选了一块高敞之地,终日命工调匠,照着图样细细的起造。只因宫室要造得精美,里边的逶迤转折处多,工程浩繁,把一个府库都调得干干净净,天下的骨髓都刮完了。整整兴了一年工役,方才制造得完。虽然费了钱粮,却也造得精工华美,穷极天下之巧。外边远望,只见楼阁高低相映,画栋与飞甍,隐隐勾连。或斜露出几曲朱烂,或微窥见一带绣幕,珠玉的光气,映着日色,都漾成五彩。乍看见,只道是大海中蜃气结成,决不信人间有此。到了里边,一发稀奇,正殿上花榱绣桷,不要说起。转进去到了楼上,只见幽房秘室,就如花朵一般,令人应接不暇,前遮后映,各有一种情趣。这里花木扶疏,那里帘栊掩映。转过去,只有几曲画栏,依依约约,折转来,早斜露出一道回廊。走一步,便别是一天;转转眼,就另开一面。前轩一转,忽不觉就到了后院。
果然逶迤曲折,有愈入愈奇之妙。况又黄金作柱,碧玉为栏,瑶阶琼户,珠牖琐窗,富丽无比;千门万户,回合相通。人若是错走进去,就转一日,也莫想认得出来。真个是天上少,世间稀,古今没有。
有诗为证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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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风曲曲吹难到,碧月深深照不知。
魂纵未销应断续,梦虽有主亦逶迤。
君王尽日贪欢耍,行过回廓也自疑。
项升制造完了,忙请炀帝亲临。炀帝车驾一路行来,遥望见形势新奇,缥缈间就像神仙洞府一般,十分幽异,一片游魂,先引得悠悠荡荡。及到了里面,见锦遮秀映,万折千回。幽房与邃室婉转相通,一步步皆有花迎柳引之妙。炀帝游赏了半日,只见这里一派洞天,那里一片福地,竟不知身在何处,直喜得他七颠八倒,不知着落。因对项升说道:“你如何有这等巧心,真可夺天地造化之工矣!”项升道:“还有许多秘密之处,万岁尚未曾游到。”炀帝道:“却在哪里?”项升又将炀帝引了入去,左一穿,右一折,又不知有多少幽奇去处。
到了一处,分明水穷山尽,不知怎么一曲,又有许多妙境,炀帝大喜道:“此楼曲折之妙,不要说世人到此沉冥不知,就使真仙来游,亦当自迷也。可取一名,就叫做‘迷楼’。”随叫项升领众宫人,细细地记认了来踪去迹,又叫左右传旨吏部,赐项升五品官职,又叫太监到内库支绢一千匹,赏与项升。项升谢恩,欢喜辞出。
炀帝这一日竟不还宫,就自在迷楼中住了。随诏吴绛仙、袁宝儿一班美人来承应,又发诏选良家十二三岁的幼女三千,到迷宫充作宫女。又在楼殿上铺了四副宝帐,都是象床雕枕,绣褥锦茵,百般奇异服饰。在内又起四个美名,第一帐叫做散春愁,第二帐叫做醉忘归,第三帐叫做夜酣香,第四帐叫做延秋月。不分日夜,与众美人逞淫纵欲,只除了吃酒,其余无一时一刻不在四帐中受用。又叫宫女,将上好的水沉香、龙涎饼,四角上烧将起来,烟气霏霏,使外边望着就像云雾氤氲之状。炀帝常笑说道:“便是瑶池琼岛、神仙境界,料也不能过此。”不多时,幼女三千俱已选到。炀帝看了,就都是些乳莺雏燕,嫩柳新花,满心欢喜。都叫她穿上轻罗薄纱,打扮得袅袅婷婷,就如仙子一般,分散于幽房秘室之内,叫她焚香煮茗,伺候圣驾,不时游幸。
正是:
深宫幽邃日迷春,已觉风光萃此身。
尚有游魂销未尽,重教选入断魂人。
炀帝自得三千幼女,欲心愈荡,便日日到各幽房去玩耍,快不可言。只恨这幽秘去处,都是逶逶迤迤,曲曲折折,穿花拂柳的径路,或上或下,或高或低,乘不得车,坐不得辇,抬不得肩舆,都要自家走来走去。炀帝日夜游幸,虽然快乐,也未免行走费力,然没法奈何,也只得罢了。谁知名利之下,偏有许多逢迎献媚之人。只因项升造迷楼,便做了美官,早又打动了一个人的利心。这人姓何名稠,原是献御女车与炀帝的何安的兄弟。因打听得炀帝宫中游幸,只是步行,他便弄聪明、逞奇巧,制了一个转关车儿来献。这车儿下面,用滚圆的轮子,左右暗藏消息,可以上,可以下,登楼转阁都如平地一般,转弯抹角一一皆如人意,毫无滞涩之弊。又不甚大,一人坐在上面,紧紧簇簇,外边的轮轨,一些也不招风惹草。又极轻便,只消一个人推了,便可到处去游幸。又制得精工富丽,都用金玉珠翠缀饰在上面,其实是一件鬼斧神工的妙物。
正是:
莫道天工巧,人心有鬼神。
谩愁宫径曲,请上转关轮。
何稠制成了,忙推到迷楼来献与炀帝。炀帝见了大喜,随坐在上面叫了一个内相推着试看,果然快便如风。左弯右转,全不消费人气力,上楼下楼比行走还快三分,炀帝喜之不胜。随叫何稠说道:“朕造这迷楼,幽奇深邃,十分可爱。只苦于行走艰难,今得此车,可以任意逍遥,皆汝之功也。”因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何稠奏道:“微臣叫做何稠。”炀帝猛想起说道:“朕向日初幸江都,有一个何安,曾献一驾御女车,此人可是一家?”何稠说道:“就是臣亲兄。”炀帝道:“原来就是弟兄,难怪此车造得巧妙。”何稠奏道:“向日臣兄所进御女车,取其宽大。只好途中御女,若要宫帏中用,还不见妙。容臣再另造一驾上用。”炀帝欢喜道:“但凡巧妙的,都制了献来,朕自当重赏。”随叫左右先取千金赐与何稠,俟御女车来,再加官职。何稠谢恩而去不题。
却说炀帝有了转关车,便叫一个小内相推了,终日在迷楼中行乐,就像嫩柳中一个黄鹂穿梭来往,也不知几时为日,也不知几时为夜,经旬履月,只是昏昏沉沉与众美人宫女淫荡取乐。一日,炀帝因请萧后赏花,多饮了几杯,醉后又被淫事伤了,次日忽然病起酒来;一个头就像有几十斤重的一般,再也抬不起来。心下只是泛泛要呕吐,睡在床上,十分难过。
正是:
吟诗快活愁,害酒风流玻
莫言今日苦,昨夜却高兴。
炀帝苦不过,忙叫袁宝儿将迎辇花拿了来闻,指望醒酒。谁知脾胃被酒淘坏,又兼淫欲过度,精神疲惫,支持不起。花的气力浅薄,如何解得满肚皮烂糟丘,正所谓一杯水救不得车薪之火。炀帝将花拿到鼻子上,闻了又闻,嗅了又嗅,全然没些应验。弄了一会,转觉恶心上来,只得把花丢去,依然睡倒。只睡到晌午时,忽思想闽中的鲜荔枝吃,随叫近侍去寻。近侍奏道:“这江都地方,去闽中二千余里,如何一时能有?”炀帝道:“你只传旨去寻,江都乃繁华之处,或者民间也有。”
近侍不敢再奏,只得传旨叫三五十个内相,分头去寻。众内相领了圣旨,忙到都市中,东家也访访,西家也问问。都回说道:“不要说隔着两三千里路程一时不能得来,荔枝是秋天出的,如今方春,荔枝才开花,就到闽中,也不能有。”众内相寻了一会,没奈何只得折转身来回旨。刚走到宫门前,忽见一个道人,生得长长大大,一个道姑生得标标致致。两人都打扮做神仙模样,飘飘然从对面走来,手中拿了一把大掌扇,扇上写着两行大字道:“出卖上好醒酒鲜荔枝。”
众内相看见,忙走上前问道:“老师父鲜荔枝在哪里?我们要买。”道人笑说道:“荔枝有便有,只是价高,恐怕你们买不起。”众内相笑道:“老师父要多少钱一斤,就买不起?”道人道:“俺这荔枝,与众不同,不论斤卖,要一千两银子一个。”众内相俱大笑道:“怎么就要许多银子?”道人道:“我说你们买不起。”摇着扇子便要走去,众内相慌忙拦住道:“老师父不要性急,一千两银子一个也是小事,你且把荔枝拿与我们看看。”道人道:“有了银子,便与你看。”众内相道:“老师父你不要看错了,这荔枝乃当今万岁爷要买,难道怕少了银子不成!你若只管争价,万岁爷晓得了,恼将起来,恐怕连性命也难保。”道人笑道:“俺们乃神仙弟子,方外之人,又不食他的水土,要管俺们,好一难哩!”众内相道:“你虽出了家,难道皇帝就管你不着?”
道人正待开言,只见那道姑说道:“既是当今皇帝要,就送了他罢,何必只管争论!”众内相都喜欢道:“还是这位女师父说得有理,若肯送与万岁爷,万岁爷吃了欢喜,少不得也要赏你银子,决不白要。快拿出来,万岁爷等久,我们要去回旨。”道人说道:“既然要送,必须当面方见个人情。”内中有两个内相就要领他进迷楼去,又有两个暗暗说道:“你看这两个道人,都是随身衣服,单单薄薄,又没个篮儿罐儿,荔枝放在哪里;或者是听见我们寻荔枝,故意写这个招子在扇子上捉弄我们。倘然带了进去,一时没有荔枝,皇帝面前,不是儿戏的!”又有几个说道:“我们空手正难回旨。莫若且借他去搪塞一回,有荔枝没荔枝,现有扇子作证,料不是我们说慌,怕怎的!”在家都说道:“讲得有理。”遂一齐簇拥着道人同进宫来。
到了殿上,留几个看守道人,分几个进去报与炀帝。炀帝此时渴想荔枝,恨不得一时到口,却又自料必无。忽听见两个道人有的卖,心下十分欢喜。又说道:“既是道人有,卖也罢,送也罢,何不竟拿进来与朕吃。”众内相奏道:“道人扇上虽写着出卖,却二人都是空身,不知放在何处?及问他取,他只说要亲见万岁方有。奴婢等没法,只得奏知万岁。”炀帝听了,只得忍着头眩,叫众美人扶在转关车上推了出来;到得殿上,只见许多太监簇拥着一个道人,一个道姑,立在阶下,炀帝定睛一看,只见那道人,生得魁伟轩昂,飘然有出世之姿,与寻常的黄冠羽士,大不相同。怎生打扮,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:柳叶云巾荡漾,梅花鹤氅翩跹。黄丝绦子带云烟,草履天涯踏遍碧眼一双湛若,长髯三缕飘然。分明琼岛散神仙,不得道人颜面。
炀帝再将那道姑一看,虽道妆雅素,不点铅华,然一种婷婷仙骨,自胜似人间万万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也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:
姑射紫芝作骨,瑶池白雪为肤。丹霞缥缈貌仙姑,不许红尘点污。∏嗪盒欣捶缭Γ?烫旃槿ピ品觥0樗?髟虏幌庸拢?鹩行?蟹蚋尽?
众内相看见炀帝驾到,随将道人、道姑拥上殿来。他二人见了炀帝,也不行礼,只将两只手合起来,把腰略弯一弯,头微点一点,说道:“道人稽首了。”炀帝道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你虽然是玄门弟子,见朕也该行个大礼。”道人道:“野人行礼不惯,望陛下恕罪。”炀帝道:“这也罢了。朕今日病酒,偶思鲜荔枝,你既有的卖,可拿出来,朕买你的。”道人道:“陛下的帑藏有限,不消买了,贫道相送罢!可将盘子来盛。”炀帝因想荔枝甚急,也不管他语带讥讽,随叫左右拿盘来盛。左右慌忙取了一个白玉冰盘,用双手捧到道人面前。道人也不慌,也不忙,随将手到袖中去一个一个取将出来。不多时,早取了一盘,都就像枝上才摘下来。左右献与炀帝,炀帝仔细一看,只见:金盘滴滴排朱果,红壳莹莹裹玉浆。
不独桃花好颜色,脂凝膏滑有余香。
炀帝看见颜色红鲜可爱,满心欢喜。随叫美人用纤手剥了来吃。剥开时,就如水精,吃在口里,就如绛雪。到得舌上,不消咀嚼,便都化了,其味馨香,甘美异常。炀帝吃了一个又一个,须臾之间,一盘有三五十个,不觉都吃完了,甜甜美美,喜不可言。一霎儿满腔宿酒都不知往哪里去了。炀帝心下十分爽快,随对道人说道:“这荔枝十分鲜美,你道人家如何得有?”道人笑道:“陛下说差了,道人家的乾坤原大,帝王家没有的,自然是道人家有,怎么讲如何得有?”炀帝笑道:“惯是道人家要说大话,你偶有了几个荔枝,便连朕帝王富贵都褒贬起来。你且看朕这迷楼中,是何等富贵,不要说你两个云游道人,梦也不曾梦见,就是世间真真有一个神仙,实实有一个蓬莱阆苑,恐怕也到不得这样田地。”道人笑道:“古语说得好:冰虫不可言夏,蝼蛄不知春秋。陛下不曾认得神仙,如何知道神仙家的受用。今日守着这几间木雕泥画的房子,便夸张做偌大事业,不知入了俺道人们眼中,只好付之一笑。”炀帝笑道:“这些套话儿,都是道人们在山谷中,啃草根树皮时,演习来的,料想富贵无分,不如转把富贵说坏了倒还好听,也还好哄骗愚民。若使这些繁华富贵真叫他受享半日,只怕魂要断、骨要消,这张寡嘴再开不得了。”
说罢,对着众美人哈哈地大笑起来。道人道:“陛下说的都是假的,若以俺两个道人看来,这些不耐久的膏脂,容易尽的锦绣,就要把人迷惑,还只怕不能够。”炀帝道:“真与假一时也辨不出。只朕这迷楼中,有一十二重台阁,二十四座亭池,三十六间秘室,七十二处幽房,一百零八所雕闱,三百五十六层绣闼,还有无数的曲槛回廊,还有许多的朱栏翠幌,内中千门万户,都是婉转相通,逶迤相接。朕常说就有真仙来游,亦当自迷,故起名叫做迷楼。你两个道人,既会说大话,必定有几分手段。朕今日就与你打一个赌赛何如?”道人道:“陛下要打什么赌赛?”炀帝道:“就与你赌游迷楼。这迷楼中,你若有本事,一层层,一处处,都去游遍,不许少了一间,不许重了一处,走得进去,又转得出来,清清白白毫不昏迷,朕就认你是真神仙,另盖一所观宇与你住,岁给禄米千石,免你云游抄化之苦。若是进不去,出不来,转的头昏眼花,那时却不要怪朕,就问你一个狂言罔上之罪,剥去道衣,发回原籍,养马当差。这个道姑还生得俊俏,便要没入宫来,备朕的枕席。”
道人听了,嘻嘻地笑着,连说道:“这个使得,这个使得!”只见道姑对道人说道:“我们好意送荔枝与他,他倒胡缠,说起疯话来。此时唐天子在晋阳楼上,与旧宫人吃酒作乐,兀自不知,却要思想别人。我们何不去了,只管在醉人面前说醒话怎么!”道人道:“游戏片时,却也无碍。”炀帝听了,对众美人大笑说道:“他们思量要走了,如今却怎生去得!”随叫近侍催促去游。
正是:
君王不识神仙妙,苦认繁华当一奇。
好似花房蝴蝶恋,不教春色与人知。
不知道人与炀帝赌游迷楼毕竟谁赢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一回任意车处女试春乌铜屏美人照艳诗曰:春到迷楼亦太浓,锦香绣月万千重。
笑他金谷能多大,羞杀巫山只几峰。
屏鉴照来真富贵,车帷度去实从容。
只愁云雨遭兵火,若个佳人留得侬。
话说炀帝与道人赌游迷楼,叫道人与道姑走在前面,自家坐下转关车,紧紧随着。其余宫人内相,俱跟在后头,不许一人开口。那道人对炀帝打一个稽首说道:“贫道告唐突了。”遂用手携定道姑,二人逍逍遥遥,信着步儿往里便走。却也作怪,就像走过几千万遭一般,四下里都是透熟,逢着转弯便转弯,遇着抹角便抹角,该上楼就上楼,该登阁就登阁。门关着,他竟用手推开;屏拦着,他便侧身转入。无一个幽微曲折之处,不被他串到;无一层锦闱绣闼之中,不被他游来。不多时,将一座夸天宫诧仙府的迷楼,早已团团游遍,不曾遗了一处,仍旧转到殿上来说道:“陛下还有什么幽房邃室,请再赐贫道一游。”炀帝惊得呆了半晌,不能答应。
正是:
世间哪有迷人物,原是痴人自着迷。
试看神仙迷不得,迷楼何似武陵溪。
炀帝见二人有些奇异,因惊问道:“你二人姓什名谁?”道人笑道:“俺们道人家,草木形骸,哪有什么姓字。”炀帝道:“姓字既无,必有一个乡贯住坐。”道人道:“天上的白云,山中的野鹤,便是俺们的乡贯住坐了。”炀帝道:“既如此无个定踪,朕盖一所庵观与你住好么?”道人笑道:“好便好,只恐怕不长远些。”炀帝道:“朕钦赐盖的,你便徒子徒孙终身受用,如何不长远?”道人笑道:“陛下怎么算得这等长远,此时天下还有谁来盖观?就有人来,只怕陛下也等不得了。倒不如随俺两个道人,到深山中去出了家,还救得这条性命。”炀帝笑道:“这道人为何一会儿就疯起来,朕一个万乘天子,放着这样锦绣窠巢,倒不受用,却随着两个山僻道人去出家,好笑,好笑!”道人道:“陛下不要太认真了。这些蛾眉皓齿,不过是一堆白骨;这些雕梁画栋,不过是日后烧火的干柴;这些丝竹管弦,不过是借办来应用的公器。有何好恋之处?况陛下的光景,月已斜了,钟已敲了,鸡已唱了,没多些好天良夜,趁早醒悟,跟俺们出了家,还省得到头来一段丑态。若只管贪恋火坑,日寻死路,只恐怕一声锣鼓住了,傀儡要下场去。那时节却怎生区处?”
炀帝笑道:“这一篇话儿,人都会说,说来倒也中听,只是天地间,哪有个不死的仙方,长生的妙药?你只看,秦始皇、汉武帝,何等好神仙!到头来毫厘无用,这便是个样子。”道人道:“秦始皇错用了徐福,汉武帝偏信了文成五利,故没有功效。俺二人却非其类,陛下不要当面错过,后来追悔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这里琼宫瑶室,便是仙家;奇花异草,便是仙景。丝竹管弦,又有仙乐;粉香色嫩,又有仙姬。朕游幸其中,已明明是一个真神仙。你们山野之中,就多活得几岁年纪,然身不知有锦绣,耳不知有五音,目不知有美色,却与朽木枯树何异?”道人笑道:“山中倒也颇不寂寞,只怕陛下没有造化去游。若肯随俺们去出了家,管你受用不荆”炀帝道:“你且说山中有何景界?朕就没造化去游。”道人笑道:“是陛下也不知,待贫道略说一二:居住的是瑶宫紫府,出入的是碧落元穹。吃的是碗胡麻饭,怕的是庖龙烹凤;饮几杯紫琼浆,爱的是交梨火枣。穿一个黑霞百补衣,冬不寒,夏不暖,春秋恰好;戴一顶日月九华巾,风不增,花不减,雪月相宜。霓裳羽衣,常奏于不谢花前;小玉双成,时伴在长春帐里。要游时,白云为车,天风作浪,一霎儿苍梧北海;要睡时,高天为衾,大地作席,顷刻间往古来今。哪计是非,并无荣辱。羞他世上,马牛不识死生;谁知寿夭,笑煞人间短命。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#--iCMS.PageBreak--#炀帝听了呵呵大笑道:“纯是一派胡言。其余一时还考校不出,你既说天风为御,白云为车,为何两只草鞋都走穿了?”道人道:“因要劝陛下出家,故信步而来。陛下既不醒悟,贫道只得去了;只怕明日白龙围绕之时,好苦楚也。”说罢,向天叫一声:“彩云何在?”忽见半空中悠悠漾漾,飞下两片云来,炫然五色。道人与道姑走在上面,说道:“陛下请了!后日火起时,思想贫道只怕迟了。”炀帝慌忙走下殿来,霎时那两片彩云,早已飘然腾空而起,渐入云霄,倏忽之间,就不见了。
正是:
神仙到处皆游戏,只见凡夫认未真。
金马滑稽翻不信,文成五利转相亲。
炀帝见二仙乘彩云而去,又惊又喜,又有几分追悔。因对众美人说道:“大奇,大奇!不知他是两个真神仙,倒是朕当面错过了。”袁宝儿道:“便不错过,却也无益。”炀帝道:“为何无益?”袁宝儿道:“你要万岁随他去出家,万岁肯舍了这些繁华富贵,向深山穷谷中粗衣淡饭去修心炼性么?”炀帝道:“修炼实难,繁华富贵却也舍他不得,只好送朕一丸丹药吃了,作个现成仙人,依旧同你们在宫中受用方妙。”美人等一起笑起来,说道:“万岁便说得这等容易,不修不炼或者还可,只是天下哪有个好女色的仙人?”炀帝笑道:“若好不得女色,仙人苦于凡人多矣。早是放了他去,不曾被他误了,弄做个一假货的神仙。”说罢,大家都笑做一团,笑了一会,炀帝仍旧上了转关车,推入迷楼中去。
正是:
肉可销魂骨可怜,人生只恐不当前。
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做鸳鸯不羡仙。
炀帝进了迷楼,也不管到了何处,任着车儿推去。推到一层绣阁之中,只看几种幽花,俱压着一带绿纱窗儿,十分清幽有趣。炀帝认得叫俏语窗,见窗下一个幼女在那里煎茶。炀帝见了便下了车,走到窗下坐了。那幼女真个乖巧,便慌忙取了一只碧玉瓯子,香喷喷斟了一瓯龙团新茗,将一双尖松松的纤手,捧了送与炀帝。炀帝接了茶,将幼女仔细一看,只见她生得莺雏燕娇,柳柔花嫩,袅袅婷婷只好十二三岁;又且眉新画月,髻乍拖云,一种孩子风情,更可人意。炀帝看了,早有几分把持不住,因问道:“你今年十几岁?叫什么名字?”幼女答道:“小婢今年十三岁,小名叫月宾。”炀帝笑道:“好一个月宾!朕今日与你做一个月主何如?”月宾虽然年小,却是吴下人,十分伶俐,见炀帝调戏她,便嘻嘻笑答道:“万岁若做月主,小婢焉敢当?只情愿做个小星罢。”炀帝说道:“做个小星,便要为云为雨,只怕禁当不起。”月宾道:“云雨虽则难当,雨露却易消受。”炀帝见她答应甚巧,喜得心花都开。遂一把将她楼在怀中,说道:“你还是个小孩子,就晓得这般戏谑,真可爱也!”
一时高兴起来,就有要幸月宾之意;又虑她年纪甚小,恐难胜大任。心下尚恍惚,遂叫取酒来吃。左右忙排上宴来,炀帝不放月宾下怀,就将她抱在膝上坐了,靠着脸儿同饮。炀帝吃了几杯,问道:“这绣阁中只有你一人在此,还有别人?”月宾道:“只小婢一人,再无别个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今夜相伴何如?亏你一个人在此,倒不害怕!”月宾笑道:“就害怕也奈何没法,谁个肯来相伴?”炀帝笑道:“朕与汝伴。”月宾道:“万岁相伴的人甚多,正好轮不到小婢;小婢也没有这样造化。”炀帝满肚皮要幸月宾,只恐年幼惧怯,不期她全不在心,言来语去转挑拨炀帝,炀帝喜不自胜。又笑道:“你要造化,却也不难,但不知道临期,是造化是晦气?”月宾说道:“万岁只管讲它怎的,且请吃酒。”随斟了一杯奉与炀帝。炀帝吃了半杯,剩半杯与月宾,说道:“你不吃,单叫朕吃,有什意趣?”月宾笑着吃了,又斟一杯奉与炀帝。说道:“这一杯却不单了。”炀帝笑道:“你也吃一杯,才算不单。”二人说说笑笑,倒吃得十分有趣。
正是:
莫言野马难收辔,缚束鲲鹏只藕丝。
小小宫娃才一笑,九重天子已情痴。
二人欢饮多时,不觉天色昏暗。左右慌忙掌了灯来,把琐窗闭上。炀帝被月宾脂香粉嫩在怀中偎倚了半日,情兴荡漾已久。再吃到醺醺之际,一发把持不祝抱了月宾,低低说道:“朕醉了,同去睡罢!”月宾孩子气,只要勾引君主,不知道风流苦楚。见炀帝调戏她,便含笑说道:“这里睡不打紧,恐怕误了万岁别处的好受用。”炀帝笑说道:“这里的受用难道不好?”遂不吃酒,走起身来,携了月宾,竟进寝房去睡。众宫女见炀帝注意月宾,寝房中早将鸳衾象枕打点的端端正正。炀帝到了房中,便解衣就寝。月宾要君宠幸,口里虽十分承应,然终是女孩儿家,及到临寝,叫她解衣,忽又羞涩起来,倚着床帏半晌不动。炀帝情兴勃然,连催数次,只是延捱不肯脱衣。
炀帝叫得缓些,月宾声也不做;若是叫得急了,月宾只叫“万岁可怜罢”。若将手去拉她时,月宾便号号地哭将起来。炀帝没法奈何,欲要以力强她,却又不忍;若要让她睡了,又熬不住火。只将手在她身上抚摸一番,又在她耳边甜言美语地央及半晌。月宾只是骇怕,不敢应承。急得个炀帝翻来覆去,左不是,右不是,捱了半夜,情兴愈急,便顾不得怜香惜玉,只得使起势来,将身子欠起,用力强去迫她。月宾见炀帝性起,慌做一团,又不好十分推拒,其实痛苦难胜,慌得只得栗栗而战。炀帝虽是用力,终有爱惜之心,被她东撑西抵,毕竟不能畅意;又缠了半晌,不觉精神困倦,忽然睡去。
正是:
猛经风雨花魂碎,虚把芳香蝶梦痴。
欲避不能侵不得,快活时是可怜时。
月宾见炀帝睡了,心才放下。又怕醒来缠她,不敢十分睡着,只朦朦胧胧的捱了一夜。到得次早,日影才照上窗纱,便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衣服。又不敢走远,就在锦幔里面立了一会。炀帝一觉醒来,余兴未已,还有个找零之意。忙向被窝中一摸,早已不见了月宾。忙爬起身子看时,只见月宾不言不语地立在旁边。炀帝见了,又好恼,又好笑,假意地作嗔说道:“你这小妮子好大胆,也不等朕睡醒就先爬了起来,既是这样害怕,昨日谁叫你这般应承?”月宾说道:“小婢自知万死,然情非得已,只望万岁饶耍”一边说,一边就跪下去。炀帝原是爱她,又见她这般模样,更觉可怜。连忙穿了衣服,走下床来,将月宾搀住,说道:“昨夜之事,就依你饶了;今夜若再如此,便饶你不得。”月宾道:“万岁肯饶,除非饶了今夜;若只是昨夜,便亦不要万岁饶了。”炀帝笑道:“饶了你便要弄嘴。”二人笑说了半晌,方同到镜台前去。梳洗毕,左右进上早膳。炀帝就叫月宾同吃。刚吃完了,见一个太监来报道:“前日献转关车的何稠又来献车,现在宫外候旨。”炀帝听了,即到大殿上来见。
何稠朝见毕,随献上一架小车,四周都是锦绣帷幔,底下都是玉毂金轮。炀帝看了,便问道:“此车制得精工小巧,倒也美观,不知有何妙处?”何稠道:“此车无他妙处,只是行幸童女最便。”炀帝问幸童女有何便处,何稠道:“此车虽小,却是两层。幸童女只消将车儿推动,上下两旁,便有暗机,碍其手足,毫不能动。又且天然自动,全不费行幸之力。”遂将手一一指示与炀帝看。炀帝看了,大喜道:“卿之巧思,一何神妙若此!”因问道:“此车何名?”何稠道:“臣任意造成,未有名也,望万岁钦赐一名。”炀帝道:“卿既任意而造,朕复任意而乐,就取名叫任意车吧。”随传旨照项升一样,也赐何稠五品官职,以酬其劳。何稠谢恩退出不题。却说炀帝得了此车,快不可言,哪里等得到晚?随即推到绣闼中来哄月宾,说道:“何稠献一小车,倒也精致可爱。朕同你坐了,到各处去闲耍。”月宾不知是计,随走上车儿。炀帝忙叫一个内相推了去游。那车儿真制得巧妙,才一推动,早有许多金钩玉轴,将月宾手足紧紧拦祝炀帝看了笑道:“有趣有趣,今日不怕你走上天矣。”随将手来解衣。月宾先犹不知,见炀帝来解衣,忙伸手去搪,哪里动得一毫?方才慌起来,只叫万岁可怜。炀帝笑道:“正好出昨夜之气。”月宾含颦带笑,一段痛楚光景,就像梨花伤雨。软软温温,比昨夜更觉可人。怎见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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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惊香玉战,喘促乳莺低。
红透千行汗,灵通一点犀。
虽生娇欲死,带笑不成啼。
谩惜花揉碎,蜂痴蝶已迷。
炀帝因月宾是吴人,说的吴语好听,便口口声声,也学吴语讲话。自家转不称孤道寡,只是侬长侬短。自此之后,淫情愈不可制。便日夜捡有容色的幼女,到任意车中来受用。终日淫荡,弄得那些幼女痛楚难胜,方觉快畅。这个尝过滋味,便换那个;那个得了妙处,又更这个。也不论日,也不论夜,尽着性命,在迷楼中受用。怎奈迷楼中选了三千幼女,这个似桃红,红得可爱;那个像杨柳,绿得可怜。一人能有许多精力,如何得能享荆淫荡的不多时,早已精疲神敝,支撑不来。一日正与幼女观图戏耍,忽有太监来奏道:“宫外有一人叫做上官时,自江外得乌铜屏三十六扇献与万岁。”炀帝道:“什么乌铜屏?快抬进来看。”
太监领旨,不多时将乌铜屏抬入。炀帝定睛一看,只见那铜屏有五尺来高,三尺来阔。两边都磨得雪亮,就如宝镜一般,辉光相映,照得彻里彻外皆明,下面俱以白石为座。炀帝看了大喜,随命左右一扇一扇地排将起来。三十六扇团团围转,就像一座水壶,又像一间瑶房,又像一道水晶屏风。外面的花阴树影,映入其中;又像一道画壁,人走到面前,须发形容,都照得明明白白。炀帝看了十分喜欢道:“琉璃世界,白玉乾坤,也不过如此!”遂叫了吴绛仙、袁宝儿、杳娘、妥娘、朱贵儿、薛冶儿、月宾一班美人幼女,同到中间坐了饮酒取乐。众美人你来我去,一个人也不知有多少影儿。炀帝在中间左顾右盼,但见容光交映,艳色纷飞竟辨不出谁真谁假。因大笑说道:“何其美人之多乎!令人应接不暇。”袁宝儿道:“美人未尝多,还是万岁的眼多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眼倒不多,自是这一片柔情多耳。”大家说说笑笑,尽情欢饮。炀帝饮到陶然之际,见众美人娇容体态,映入屏中,更觉鲜妍可爱。一时情兴勃勃,把持不定。遂叫宫人将锦茵绣褥,移入屏中,亲同众美人幼女把衣裳脱去,裸体相戏。众美人这个含羞,那个带笑,你推我,我扯你,大家在屏中,欢笑做一团。那些淫形欲状,流入鉴中,纤毫不能躲避。真个是荒淫中一段风光。有《鹊桥仙》词一首为证:香肌泼墨,玉容染翰,形儿影儿难辨。君王痴眼醉模糊,但只见春光一片。镜中花貌,烟中粉黛,画出莺莺燕燕。娇深媚浅不争些,便胜似丹青无限!
炀帝满心欢畅,因说道:“绘画的春图,不过只描写大意,怎如鉴屏中活活泼泼,神情态度,都摹画出来,真令人销魂欲死也!此铜屏胜似春图何止万倍?上官时之功,不可不赏。”遂传旨赐上官时千金,升官一级。
正是:
只为风流影,全销浪荡魂。
君王拚性命,来博佞臣恩。
不知炀帝得此乌铜屏,毕竟又作何状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二 回方士进丹药宫女竞冰盘
诗曰:
迷花岂不太欢娱?只恐柔魂不耐酥。
天下红颜消未尽,一身白骨已先枯。
要寻死路人偏有,欲觅仙丹世却无。
好色不须求妙药,安排陵寝省工夫。
话说炀帝日日与众美人幼女行乐,怎奈精神有限,一日一日只管疲惫将来。每日家只靠笙歌与酒杯儿挟住,若一空闲,便昏昏思睡。一日初睡起,正在琐窗下看月宾扑蝴蝶耍子,忽一个内相来报道:“蕃厘观琼花盛开,敢奏闻万岁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琼花直到今日,方才看着。”随传旨排宴蕃厘观,一面差人宣萧后共十六院夫人到迷楼中来,好同去赏琼花。不多时,萧后与众夫人宣到。炀帝说道:“琼花乃是江都一种异花,天下再无第二株。朕从来不曾看见,今日闻得正在开花,特召御妻与众妃子同去一赏,庶不负江南好景。”萧后道:“琼花名占江都,陛下前一次来,为何不曾看见?”炀帝道:“朕前次来时,刚刚开过,故未曾看见,朕心深以为愧!不期守到今日,一般也有守着的时候。”萧后道:“守便守着了,也亏陛下好耐性儿。”炀帝笑道:“耐不得,却也没法。只好今日到花下多饮几杯,以消年年渴想。”萧后道:“有理有理。”炀帝遂命发驾,自同萧后上了玉辇,十六院夫人及众美人幼女,都是香车,一齐望蕃厘观而来。
正是:
金舆玉辇七香车,络绎纵横道路遮。
试问六龙何处去?蕃厘观里看琼花。
炀帝与萧后,到了观中,进得殿来,只见大殿上供养着三清的圣像。殿宇虽然宏大,却东颓西败,不十分庄严齐整。圣像也都狼狼狈狈,不令人起敬。萧后终是个妇人家,敬信神明。看见圣像,便要下拜。炀帝忙止住说道:“朕与你乃堂堂帝后,如何去拜此土木偶像!”萧后道:“神明赫赫有灵,人皆赖此庇佑,陛下不可不信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不必论他有灵无灵,且看他的殿宇形象;若能庇人,何不自庇一庇?”萧后道:“神明只恐皮相不得。”炀帝道:“今日且皮相他一遭,看他有何灵显?”因问左右道:“琼花在于何处?”左右道:“在后边台上。”原来江都这株琼花,乃一仙人道号蕃厘,因谈仙家花木之美,世人不信,他遂取白玉一块,种在地下,须臾之间,长出一树,开花与琼瑶相似;又因种玉而成,故取名叫做琼花。后仙人去了,乡里诧为奇怪,遂盖起一所蕃厘观来,以纪其事。此花只有一丈多高,花色如雪,蕊瓣团团就如八仙形状。香气芬芳异常,与凡花俗草,大不相同。故此擅了江都一个大名。当日炀帝与萧后才转过后殿,早远远望见一座高台上,琼堆玉砌地白了一片,异香阵阵扑面飘来,炀帝满心欢喜,对萧后说道:“果是名不虚传,今日见所未见矣。”满肚皮打点到花下去痛饮。不期事有凑巧,将走近到台边,忽然花丛中卷起一阵香风,甚是狂骤。怎见得?
但见:
乱卷非无意,不知谁指挥。
吹来寒扑面,飘去冷侵衣。
细逐浓香舞,纷驱淑气飞。
盖缘花作祟,故此弄春威。
众宫人太监见大风起,慌忙用掌扇与御盖团团将炀帝与萧后围在中间,只等风过,方才展开。炀帝再抬头看花时,只见花飞蕊落,雪白的推了一地,枝上要寻一瓣一片却也没有。炀帝与萧后看了,惊的痴痴呆呆,半晌作声不得。还是萧后说道:“才进去时,还望见满树是花,如何一阵风就都吹落,有这等奇事!”炀帝大怒道:“一树好花,朕也不曾看个明白,就落得这般模样。殊可痛恨!殊可痛恨!”回头又见台上搭起一座赏花时的锦篷,篷中的筵宴俱安排的齐齐整整,两边簇拥着笙箫歌舞,甚是兴头。只奈台上琼花落得干干净净,十分扫兴。
欲要竟自回去,却又辜负来意;欲要坐下饮酒,又殊觉没有情致。沉吟了半晌,心下一发气将起来,对萧后说道:“这哪里是风吹落,都是花妖作祟,不容朕见。不尽情斫去,何以泄胸中之恨!”随传旨叫左右斫去。众夫人忙劝道:“琼花天下只此一株,若斫去,便绝了天下之种。何不留下,以待来年?”炀帝怒道:“这琼花,朕一个巍巍天子,既看不得,却留与谁看?今已如此,安望来年?便绝了此种,有什要紧!”连声叫斫。众太监谁敢违拗,就将仪仗内的金爪钺斧,一齐动手。登时将一株天上少、世间稀的琼花,连根带枝都砍得粉碎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琼花本是仙人种,不与庸愚流浪看。
寄语君王休怒斫,香魂满地已先拚。
炀帝既斫倒琼花,也无兴饮酒,遂同萧后上了玉辇,便叫发驾还迷楼。萧后在舆中对炀帝说道:“这花明明看见,忽然就落,莫非是方才戏侮了神明,神明弄神通来显应陛下。”炀帝笑道:“朕为天子,乃人神之主,谁敢在朕面前来弄神通!若果如此,朕就连这所蕃厘观都拆毁了,看他如何?!”萧后道:“这观中乃玄门,与鬼神不同,或者什么仙人来游戏,也未可知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看得仙人这般容易,哪里就有在观中?”二人正闲论处,忽许多军卫簇拥了一个道人来奏道:“这道人拦了大路,不肯回避,又口出胡言,故拿来请旨。”炀帝将那道人上下一看,只见:穿一件破衲头,七拼八补;戴一顶旧唐巾,前矮后高。绦子腰间,接而复接;麻鞋脚下,穿之又穿。背上药葫芦,大大小小;手中水火扇,缕缕丝丝。虽然是草木形骸,却无一点尘俗之韵;纵然非庙堂气象,倒有几分山野之风。若非教世乞儿,定是度人仙客。
那道人拿到面前,全不为礼。炀帝便问道:“朕一个天子,乘舆所至,神鬼皆惊。你一个游手小民,如何不肯回避?”道人道:“俺方外之人,只晓得长生,只知道不死,哪管什么天子?谁问什么乘舆?”炀帝道:“你既是方外人,不知天子乘舆,就该原在山中修你的心,炼你的性,又到这辇毂之下,来做什么?”道人道:“因见世人贪淫好色,自送性命,俺道人在山中无事,偶采百花合了一种丹药,要救度世人,故此信步来卖。”炀帝道:“丹药有何好处?”道人道:“固精最妙。”炀帝正因精神疲惫,不能快意。听见说丹药固精,就回嗔作喜,连忙说道:“丹药既能固精,不消卖了,可献来与朕。若果有效,朕当重重赏你。”道人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遂将一个小小葫芦解下,倾出几粒丸药递与近侍,近侍传与炀帝。炀帝看那丸药,只有黍米大校数一数,刚刚十颗。炀帝笑道:“这药又小又少,能固得多少精神?”道人道:“金丹只消一粒,用完了,再当相送。”炀帝道:“你在何处居住?用完了,好来寻你。”道人道:“寻俺却也不难,只到蕃厘观来问便知。”
说罢竟长揖一声,摇摇摆摆向东而去。炀帝因得了他的丹药,便不与他理论,收好了药,方叫回銮。须臾之间到了迷楼,炀帝与萧后众夫人,同入楼中坐下。因在蕃厘观中不曾吃酒,随叫看宴。不多时排上宴来,大家围坐而饮。饮不多一会,炀帝因得丹药,一心要去试验,便无兴饮酒,巴不得萧后散去,又不好明说,只是连连将酒来劝。指望灌醉了萧后,便好起身。不期自家心里甚急,萧后却转情闲;又有许多夫人,未免也要应酬。你一杯,我一盏,吃来吃去,不多时,炀帝倒先自醉了,倒在席上,不能动弹。萧后忙叫吴绛仙、袁宝儿、众美人扶上转关车,送入散春愁帐中去睡。萧后与众夫人又重新呼卢浮白,直痛饮到日色沉西,方才上辇回宫散去。
却说炀帝酣酣一觉,及睡得醒时,早已漏下二鼓矣。炀帝一醒来便问道:“娘娘几时回宫的?”众美人道:“傍晚方回。”炀帝就要爬将起来,不料人是虚的,又因春睡未解,头才竖起,忽然就要昏晕,慌忙依旧睡下。众美人随取了一杯新茗来吃。炀帝心下急思量要试药,见害起酒来,十分着急。略睡了一睡,毕竟欲火按纳不下,随取一粒丹药,噙在口中,随吸了一口茶去化他。谁想那丹药有些妙处,拿在手中,就如铁硬,及放到舌上,浑如一团冰雪,也不消去咀嚼,早香喷喷化做满口津液。一霎时精神焕发,春兴勃勃,再坐起身子来看时,哪里昏晕?一头宿酒都不知消向何处,精神陡长,比平日何止强壮百倍!炀帝满心欢喜,甚羡丹药之妙。又捱了一会,挡不得满腔火热,便顾不得好歹,伸手将吴绛仙拖了帐中去作乐。尚还不足,更把袁宝儿、杳娘、妥娘、朱贵儿等十数个宠爱美人,俱已幸遍,又传旨宣韩俊娥。原来韩俊娥因萧后要她相伴,故留在苑中,未曾带来。众内相听得要召,慌忙飞马而去。
此时已有四更天气,宫中俱已睡熟,内相隔宫门传进旨去,一层一层,直传到十六院。此时韩俊娥已在梦魂中,忽被宫人唤醒说道:“皇爷有旨,立时宣召。”慌忙走起身来,蒙蒙胧胧穿了衣服,也来不及收拾,就走出宫,骑上马,随着众内相到迷楼中来。炀帝看见韩俊娥衣衫散乱,云髻歪斜,一段睡的光景,甚觉妩媚撩人。一到面前,炀帝随斟一大杯,赐与韩俊娥;韩俊娥饮了,炀帝又叫再斟。韩俊娥一连饮了三杯,炀帝也吃了一巨觞。酒饮完,二人情酣意畅,交颈而眠。这一觉香香甜甜,只睡到日色沉西,方才醒了起来梳洗。及左右排上早膳,众美人走拢来时,宫中又报掌灯矣。大家吃了饭,各处去闲耍半晌。炀帝见没什事做,依旧将丹药噙了一粒。
那丹药真个神奇,噙在口里,哪消半个时辰,便发作起来。药一发作,炀帝便按捺不住,照旧例从吴绛仙、袁宝儿一个个细幸起来。幸到临了,依旧是韩俊娥结局收功;睡到次日,仍旧是傍晚才起。起来只吃了酒饭,便依旧噙了丹药,与众美人淫荡。接连数日,俱是穷日夜之功,以纵淫乐,哪里管江山瓦解,社稷冰消!此时天下,黎阳已反了杨玄感,洛阳已反了李密,马邑已反了刘武周,豫章已反了林士弘,河间已反了窦建德,南阳已反了朱粲,榆林已反了郭子和。其余盗贼纷纷蜂起,不能尽载。羽檄如雪片一般,都乱传到江都来。虞世基知道炀帝恶闻盗贼,但按下不敢奏闻。炀帝满心只道天下有泰山之安,终日只是狂淫浪欲,以图快乐。
正是:
天下已危如累卵,宫中犹恨不风流。
谁知兵燹临身日,一片全尸不可求。
炀帝与众美人日夜尽兴为欢,乐不可言。不期几粒丹药吃完了,精神便照旧消索。再要去狂逞时,哪里还有那般本事。炀一炀便化,换一换就酥。行幸得一度,便有一二日不得鼓舞,殊觉十分扫兴。忽想起道人说在蕃厘观中,忙差前日跟随认得这道人的几个太监,前去寻访取药。众太监寻访不出,只得要回宫复旨。不期刚走出观门,只见对门照壁墙上画着一个道人的像儿,忙近前看时,却与前日卖药的一般模样。手中也拿着蒲扇,背上也挂着葫芦。众太监都着惊道:“原来前日的道人是个神仙!”欲要拿像儿去回旨,却又画在墙上,扛抬不动。忽见旁边题诗四句,遂抄写了来奏知炀帝。炀帝接诗一看,只见上写着:治世休夸天子尊,须知方外有玄门。
赠君十粒灵丹药,销尽千秋浪荡魂。
后写着蕃厘道人题。炀帝看了,又惊又喜道:“原来就是蕃厘仙人,怪道丹药这等灵验!以此看来,前日琼花吹落,一定也是仙人游戏了。”随传旨叫画院官去临摹那个像儿。及画院官到得照壁边要临摹时,那像儿早已渐渐磨灭,须臾之间,不可见矣。众人奏知,炀帝一发惊讶不已。因想道:“前日送荔枝,也是仙人;昨日卖丹药,也是仙人。可见仙人世上原有,何不差人各处去访?或者又遇着一个有丹药的仙人,也未可知。”遂吩咐众内相道:“你们可到各处寻访,不论道人羽士,但有丹药卖的都一一买来,不可错过。”众内相领旨,忙分头四下里去寻访。真个天下事,无假不成真。只因炀帝有旨寻求丹药,早惊动了一班烧铅炼汞的假仙人,都将麝香附子,诸般热药制成假仙丹,来哄骗皇帝。也有羽衣鹤氅,装束得齐齐整整,到门首来献的;也有破衲头,腌腌装做疯魔之状,在街市上卖的。这个要千金、那个要宝换,并没一个肯白送。众内相因炀帝要得紧,又恐是真仙人一时恼了飞去,没处跟寻,只得下高价逢着便收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不多时,丹药就如粪土一般,流水的送入宫来。炀帝得了,也不管是好是歹,竟左一丸,右一丸的服了,与众美人狂荡。原来那药一味都是兴阳之物,吃下去了倒暖暖烘烘,有些熬炼。炀帝满心欢喜,只认作仙家妙药,今日也吃,明日也吃,不期那些热药发作起来,弄得口干舌燥,齿裂唇焦,心胸中就如火烧一般,十分难过;见了茶水,就如甘露琼浆,不住口的要吃。一日到晚,吃上几百盅犹不畅意,心下着忙,只得宣御医来看。此时巢元方留在东京,不曾带来,只有御医莫君锡闻旨,慌忙到迷楼中来看。看了脉,随奏道:“陛下圣恙,皆由热药服多,五内烦躁,须用清凉之剂慢慢解散,方能万安;又且真元太虚,不宜饮水,恐生大疾。”随撮了两贴解热散火的凉药献上。炀帝道:“朕心烦燥之极,药力恐缓,却将奈何?”莫君锡道:“内用药治,外面可多取些冰盘,放在案上,时时玩视,亦除燥解烦之一术也。”炀帝大喜,随传旨叫取冰。
不多时,取了几大盘冰,放在面前。炀帝细细注视,心下稍稍安些,便行住坐卧,俱不离冰。众美人见了,都去买冰堆作大盘,放在案上,以邀炀帝来游幸。一个买动,个个都买。这迷楼中有千房万闼,无一处不推列冰盘。须臾之间,冰价涌贵。藏冰之家,皆获大利。
正是:
楚王爱细腰,宫中多饿死。
死且不复惜,冰盘可知矣!
不知后来又引出何种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三回王义病中引谏雅娘花下被擒
诗曰:
花愿消磨酒愿酲,不然何以谢柔情。
谩言野老身康健,乐死强他寂寞生。
又云:
春藏月底疑无影,笑过花来忽有声。
不信宫中浪蜂蝶,无香无色也多情。
话说炀帝为丹药所伤,烦燥难当。因御医莫君锡说冰盘可以解除,众美人遂一房房、一院院,都买冰为盘以邀宠幸。一霎时将迷楼上堆得像一个冰窖,走进去凉阴阴、冰森森,十分清爽。炀帝日日注目玩视,又吃解热降火之药,不觉渐渐平复。病虽好了,只是元气虚损,精神疲惫,不能任情淫荡。要去饮酒消遣,才吃得几杯,便昏昏沉沉醉矣。及自醒来,又要头昏眼花害酒,心下甚是不畅,遂传旨召光禄要造一种淡酒陶情。光禄忙奏道:“中国之酒,皆用曲蘖;虽至淡至薄,多饮亦醉,醉深亦玻惟胡人一种玉薤酒,乃是用水谷所制,味醇而性冽;虽多饮亦不醉,虽大醉亦不玻”炀帝大喜道:“此酒最妙!朕记得巡狩蓟北时,虏帐中一班胡女轮流来献,朕放量痛饮,何止千觥万爵,殊不觉醉,真美酒也!可速速造来。”光禄领旨,忙忙去造玉薤酒不题。
却说炀帝因精神虚耗,每日只是昏昏贪睡。一日在夜酣香帐中睡起,正凭栏看花,忽一阵风从鬓发间吹来,吹得肌肤寒栗,慌忙避入帐中,大有畏怕之意。忽长叹一声说道:“朕三五年来,朝朝纵饮,夜夜追欢,从不怕什么春霜秋露。今正当强壮之时,不知何故,忽然精神疲惫,一阵风吹来,便觉有几分寒意。”众美人强解道:“今日春风乍寒,妾等亦觉衣单,非精神之过也。”炀帝道:“天气既寒,亦足怪矣。”言未毕,忽旁边转过王义,俯伏在地奏道:“臣有一言,不识忌讳,望赦臣万死,敢一一奏上。”炀帝道:“有何事奏脱?可细细敷陈,赦汝无罪。”王义奏道:“臣乃远方田野废民,幸入贡得备除扫之役,蒙圣恩怜念,特加宠异,臣不胜感激,故愿净身以图报效。今出入禁闼,常觐天颜,实远人之大幸也!誓不敢以谄谀之言蒙蔽圣聪。臣近来窃睹圣躬,见精神消耗,无复往时充实。此无他,皆亲近女色之故也。”炀帝道:“朕亦常思及此。朕初登及时,精神强旺,日夜为欢,并不思睡。必得妇人女子,前后抱持枕藉,方能合眼,才得入梦。一有所触,便恍然惊悟。今一睡去,便昏昏冥冥,不能得醒,想亦为色欲所伤也。但好色乃欢乐之事,极快心畅意,不知形神何以得疲?”王义奏道:“人生血肉之躯,全靠精神扶养;精神消耗,形体自然衰惫。就如花木一般,必有水土之养,雨露之滋,方鲜妍茂盛;若一失干枯,便憔悴不荣矣。”
炀帝道:“朕虽好近女色,然春秋才三十有余,又非老迈,为何就精疲神耗?”王义道:“人之精神有限,养之则充足,耗之则虚损,原不可以老少论也。故有青年消竭之人,亦有白首康强之叟。臣闻陛下潜龙晋府时,清心寡欲,亲近善人,屏弃女色,故龙体康强,天颜华泽,寒不入、暑不侵,可以通宵无寐。自登大宝之后,垂拱日少,游豫日多,两京十六院及江都迷楼,非蛾眉皓齿不列于前,非笙歌罗绮不拥于后。目所见者,无非佳丽;耳所闻者,无非巧笑。情所钟,心所爱,身所眷恋而不肯顷刻离者,无非此温香软玉,雨残云也。所为若此,欲求其精神强实,安能得也?且从无一时半刻,与贤人君子,谈论道德,以养身心性命。虽逢时遇节,偶一临朝,然坐不移时,便退入后宫与美人妃妾为欢取乐。朝朝彩袖夜夜红裙,非不畅悦圣心。
然古语云:‘蛾眉皓齿,伐性之斧。’日消月耗,安保其不有伤圣体也!故今日怯寒贪睡,不为无故矣。”炀帝道:“汝言虽是,然舍此何以为乐?”王义道:“臣闻昔时有一野叟,独自歌舞于磐石之上,欣欣然乐。有人问他道:“汝既不富,又不贵,何乐如此之多乎?’野叟说道:‘吾有三乐,人皆不知。人生难遇太平世界,吾今不见兵革,此一乐也;人生难得肢体完全,吾今身体康健不有疾病,此二乐也;人生难得享大寿,吾今耳聪目明,年已八十矣,此三乐也。安得不乐?’问者大加赞赏而去。今陛下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名教中无限乐地,仍谓无乐;却舍龙凤之姿,金玉之体,浪荡消磨于花酒,是陛下之保身,转出于野叟下矣!倘调养失宜,一旦疲惫,彼时虽有佳丽,却何以享之?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一时说得情词激切,不觉欷?泣下,俯伏在地,悲不能已。炀帝看了亦觉惨然。忙叫左右将王义扶起说道:“汝不必悲,其言容朕思之。”
炀帝被王义极谏一番,心下正要寻思理义,不期又被众美人说说笑笑哄诱了到蕊珠轩去斗百草;斗了一会,依旧又去饮酒;酒吃醉了,依旧又去宣淫纵欲。炀帝虽在沉湎之时,然因王义情词恳恳,谏得激切,未免也有几分回想,又正被色欲弄得疲疲惫惫,也支撑不过。到了次日,爬起来,即唤王义来说道:“朕昨一夜细细思汝之言,甚觉有理。人生不过图畅快此身,若此身不健,虽有富贵,亦不能享。汝真忠臣也!汝真爱我者也!”王义道:“臣谬蒙圣恩宠幸,诚杀身难报。故不避斧钺,上逆天颜;但知之非难,行之为难。望陛下稍加静养,实社稷生民之福。”炀帝道:“汝既道破,朕安忍复为。汝可回到后宫,选一间幽静宫院,待朕回来潜养。内里只用小黄门随侍,宫人彩女一个也不许出入。饮食供应,俱要清淡。”王义领旨,忙到后宫去眩选了半日,选得一间文思殿。内中图书四壁,花木扶疏,甚是幽静。虽然皇城中,却别是一天,尽可怡情悦性。王义选定了,随来回奏炀帝。
炀帝遂与众美人说道:“朕一人乃天下社稷之主,不可不重。因贪欢过度,近来形体殊觉疲倦,今选得文思殿幽静,朕且去调摄些时,待精神充足,再来与你等行乐。”众美人虽然要留炀帝,然见炀帝念头已决,留之不住,只得说道:“万岁静养龙体乃大事,妾等安敢强留?但朝夕承恩,今一旦寂寞,愿假杯酒,再做片时欢笑。”炀帝道:“朕亦舍汝等不得,但念保身,不得不如此;既以酒相劝,可取来痛饮为别。”众美人慌忙取酒献上说道:“万岁今日回宫,不知几时方可重来?”炀帝道:“朕回宫不过暂时调摄,非久远之别。少则一月,多则百日耳!精神一复,即当重来。汝等可安心相待。”说罢,大家共痛饮了一回,又徘徊留恋了半晌,炀帝方才起身上辇还宫。
炀帝回到宫中,萧后接住问道:“闻陛下在迷楼行乐甚畅,何忽有移宫静养之意?”炀帝道:“昨因王义再三泣谏,朕想其言大是爱朕,故有此意。”萧后笑道:“此意固善,但恐陛下天纵风流,独宿不惯。”炀帝道:“英雄作事,要行则行,要止则止,有何不惯!”萧后道:“若果如此,诚国家之庆也。”随叫看酒相送。不多时,十六院夫人也都来说道:“闻陛下移宫保养龙体,妾等不胜欣慰,特来奉贺。”炀帝道:“暂避纷嚣,有甚可贺!”萧后随命左右斟上酒来,大家直痛饮到深夜,炀帝方才起身。萧后又叫点了许多灯笼,亲同众夫人送炀帝入文思殿。到了殿门,炀帝说道:“朕就从今日为始,恐怕坏例,倒不敢邀御妻与众妃子入去。”萧后笑道:“只愿陛下始终如一。”遂各各分手回宫苑而去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炀帝到了殿中,只见服御的都是些小黄门,并无一个嫔妃彩女。炀帝因有几分酒意,竟自解衣安寝。次日起来梳洗毕,吃了早膳,独坐无事,随起身到各处看看花儿,又去架上取几册书史来观。怎奈乍谢繁华,神情不定,才看得两行,便困倦不喜。因想道:“静养正好勤政。”随叫小黄门传旨,取多时积累的奏疏来看。不多时,小黄门取了一堆奏疏进来,放于龙案之上。炀帝展开观看,不期头一道就是奏杨玄感兵反黎阳,以李密为谋主,引兵攻打洛阳甚急。炀帝大惊道:“杨玄感乃杨素之子也,如何敢横行如此!洛阳乃东京根本之地,不可不救。”遂批旨遣宇文述、屈突通领兵讨之。再展第二道看时,乃是奏刘武周斩太原太守王仁恭,取兵万余人,自称太守,据住汾阳宫,十分强横。再看第三道,却是韦城人翟让,亡命于瓦岗寨,聚集群盗万有余人,同郡单雄信、徐世皆附之。再看一道,又是奏薛举,自称西秦霸王,尽有陇西之地。再看一道又是奏杜伏威起兵历阳,江淮盗贼蜂起相应。再看一道,又是奏李密兵据洛口仓,所积粮米,尽行夺去。
一连看了二十余道奏疏,皆是奏盗贼反叛等情。炀帝大惊道:“天下如此有许多盗贼,虞世基也该早早奏闻,为何竟不提起!”遂批出旨来切责虞世基。虞世基慌忙具疏回奏道:“传闻盗贼不过是鼠窃狗偷之辈,无甚大事;郡县捕捉,自当殄灭,何足有乱圣心!”炀帝看了,复喜道:“我就说天下这等太平富庶,哪有什么盗贼,不过是鼠辈耳。好笑这些郡县,便奏得猖獗如此!”心下虽然放了,却也没什兴趣。遂把其余奏疏堆在一边,立起身来闲步,东边走一回,又到西边走一回,殊觉无聊。须臾左右排上午膳,炀帝拿起酒来欲要吃,独自一个却又没兴;欲待不吃,又无以消遣。只是勉强一杯一杯的灌将下去。怎奈闷酒难饮,又无人歌,又无人舞,吃不上一二十杯,便颓然醉矣。也不吃饭,就连着衣服,倒在床上去睡。只见袁宝儿来说道:“万岁独居寂寞,长春殿芍药盛开,吴绛仙、朱贵儿众美人已备酒肴,何不前去一游?”炀帝道:“朕去倒要去,只怕萧娘娘得知要笑。”袁宝儿道:“瞒着萧娘娘往后边去就是。”炀帝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遂走起身来,随袁宝儿转过后殿,只见一个小黄门,早推了车儿来接。炀帝上车,须臾之间,忽推到长春殿,只见吴绛仙、朱贵儿、韩俊娥、薛冶儿、杳娘、妥娘、月宾一班美人,笙箫歌舞来迎接道:“妾等与万岁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;今见芍药盛开,聊具一樽,私请万岁来赏玩。”炀帝道:“朕孤寂至甚,正要瞒了娘娘来游,不期汝等多情,大快朕心。”说罢,众美人献上酒来。炀帝因寂寞了一日,遂放量雄饮。
大家说说笑笑,正吃到欢娱之际,忽见萧后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,大声说道:“好静养,好静养!昨晚连殿门也不准我进去,今日却躲在此处饮酒,是何道理?何欺妾之甚也!”炀帝猛然看见,着了一惊,忽然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连忙爬将起来,早已黄昏时候。心下暗想道:“朕自要静养,为何又做这等乱梦?”又想道:“说便是这等说,还是梦中快活。”又想道:“朕原为保养精神,梦中行乐,却又不费精神,倒不如多做几个好梦,也是快事。”遂照旧倒身去睡,不料酒醒了,翻来覆去再睡不着。翻覆了一会,心下不快,又爬起来东走西走,就如害相思的一般,倒有几份凄凉难过。
正是:
入骨风流病,如何寂寞医。
心猿羁愈跳,意马系偏迟。
荒志应难定,狂魂岂易持。
只愁孤枕上,难度五更时。
不多时,天气昏黑,左右点上灯来。炀帝倚着龙案闷坐,欲要吟诗遣兴,却又情景索然,只得又叫拿酒来吃。众黄门忙将夜膳排上。炀帝没奈何,把闷酒拿着苦捱,才吃得十数杯,早依然又醉,再吃得三两杯,便榻伏在案上,昏昏沉沉睡去。朦胧之间,忽梦见一个女人,生得梨花容貌,杨柳细腰,袅袅婷婷的走到面前,说道:“妾邯郸女也,见陛下独处凄凉,愿荐枕席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美人素不识面,何多情若此,真妙人也!”慌忙抱到床上,将衣带松开,不料那美人忽把炀帝往上一推,炀帝不曾防备,连忙将双手去撑,撑了一个空,忽然惊醒,几乎将龙案都推倒。众黄门见炀帝梦惊,慌忙上前扶定。炀帝定了定神,追想梦中女子,甚是懊悔,就有个要到十六院去的意思。忽抬头只见一个小黄门站在面前,止有十六七岁,倒生得唇红齿白,有几分俊俏。怎见得?
有诗为证:
妙年同小吏,姝貌似朝霞。
谩道非佳丽,风流实可夸。
炀帝忽见小黄门俊俏,因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小黄门答道:“奴婢叫做柳青。”炀帝道:“你会吃酒么?”柳青才知道炀帝有意,见问吃酒,慌的不敢做声。炀帝笑道:“不要着慌,朕问你乃好意也。”随叫赏他一杯。柳青不敢推辞,忙磕一个头起来吃了。原来柳青不会吃酒,才吃得一杯酒,早微微地红上脸来。炀帝看了一发可爱,随亲手将他头上的排帽除去,露出一头乌云般的黑发,直披到肩上,更觉可人,因此很得炀帝的宠幸。炀帝这一夜,也不知有多少胡梦乱梦。到了次日起来,梳洗毕,也等不得吃早膳,上了香车,竟望中宫而来。王义闻知,慌忙赶来谏道:“陛下潜养龙体,为何又轻身而出?”炀帝忿然道:“朕乃当今天子,富贵无穷,安能悒悒居于此中?此与幽室何异!”王义奏道:“居此静养,可多得寿耳。”炀帝道:“若只是这等闷闷独坐,虽活千岁,亦何为也!”王义默然而退,不敢再谏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到了中宫,萧后接住笑说道:“陛下潜养了这一两日,不知养得多少精神?”炀帝笑道:“精神倒未曾养起,思想欢娱,梦魂颠倒,反不知费了多少精神。”萧后道:“也不必闭宫静养,只是时时节省淫欲,便是养也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。”萧后便要看酒来吃,炀帝道:“朕闷了两日,此处只好吃饭,若要吃酒,还须得个疏旷所在,豁豁心胸方快。”萧后道:“月观中倒久不去游,闻里面蔷薇开得有趣,去看一看何如?”炀帝道:“最妙最妙。”左右排上早膳来,炀帝同萧后吃了,遂同到月观来看蔷薇。到了月观中,早有吴绛仙接祝此时乃四月望后,蔷薇果然开得满架,香气袭人,十分可爱。炀帝又传旨宣袁宝儿一班美人来侍宴。须臾排上酒来,大家共饮,就像离别了许多时,今日才乍会的一般。你酬我劝,倒吃得比平日畅快几分。歌一回,舞一回,整整吃了一日方祝炀帝酒后不放萧后还宫,就留在月观中同祝众美人也不放回。此时天气初热,炀帝不肯入房,就在大殿上铺了一榻,与萧后同寝。这一觉直睡到三鼓后,二人方才醒转。及睁开眼看时,万籁俱静无声,朦朦的月色已照入殿来。炀帝与萧后说道:“月临宫殿,清幽澄彻,朕与御妻同榻而寝,何异于仙!”萧后笑道:“想昔日在东宫时,日夕皆侍奉枕席,如此光景,不以为异。今老矣,不能如少艾亲昵,偶蒙圣恩一幸,真不异仙也。”炀帝道:“朕与御妻,夫妻天长地久,安有老幼之分?”
正说未了,忽听得阶下吃吃笑声。炀帝惊讶道:“是谁在此戏笑?”萧后道:“只怕是哪个美人戏耍。”炀帝慌忙穿上单衣,悄悄地走起来看。走到帘栊前,往阶下定睛一看,此时月不甚明,只见蔷薇花外,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交动。炀帝望见影儿瘦怯怯的,心下只疑是袁宝儿与谁有私,忙跑下阶来,直到花丛边去擒拿。原来不是袁宝儿,却是小黄门柳青与宫婢雅娘调戏,衣带被蔷薇刺抓住,再解不开,故此笑声吃吃不祝二人抬头,忽看见炀帝跑来,慌做一团,没处躲藏。炀帝看见不是袁宝儿,也不说长短,竟自大笑走回殿来。萧后也穿了衣服,迎下殿来问炀帝道:“是哪个?”炀帝笑道:“朕只当是袁宝儿有私,不期是柳青与雅娘两个调戏。”萧后笑道:“既不是袁宝儿,陛下空费了一番心力矣。”炀帝道:“花荫私会,大是妙境。朕往年在东京十六院中,私幸妥娘时,光景正如今晚相似,风流佳境,历历可想者也。今夜与御妻相对情景,又是后日一段风流佳话也。”萧后道:“往日曾有一夜,在西京太液池纳凉,花荫月影,正如今夜相似,陛下还记得否?”炀帝道:“怎么记不得?朕那夜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二首,念与御妻,御妻只怕倒忘了。”萧后道:“不忘、不忘。”即信口诵道:忆睡时,待来刚不来。卸装仍索伴,解佩更相催。博山思结梦,沉水未成灰。忆起时,投签初报晓。被惹香黛残,枕隐金钗袅。笑动上林中,除却司晨鸟。听之咨嗟云。
炀帝听完说道:“御妻倒还记得不忘,好快日月,回首一思,又是几年事矣。”萧后道:“当时天下承平,故时光易过;近闻得外方群盗蜂起,陛下亦当图之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何必过虑?人生天地间,其寿能有几何!且图眼前欢笑,后日纵有他变,侬终不失为长城公,御妻亦不失为沉后。今日忧之,不亦过乎?”萧后闻之,默然不语。
正是:
宁可不为天子,安能负此风流。
笑杀杞人邻妇,无端空替人愁。
不知炀帝与萧后,毕竟又说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四回赐光绫萧后生妒不荐寝罗罗被嘲诗曰:莺喜绸缪燕喜亲,花枝亦愿领芳春。
谁能冷落温柔里,却让风光属别人!
又云:
冷眼角中难放火,热心窝里肯容冰。
巫山岂少留浓梦,只恐留时云雨憎。
话说炀帝同萧后在月观,半夜里追论往事,良久方寝。次日起来说道:“昨夜光景清幽,殊快人意。”萧后道:“亏柳青与雅娘,这一段点缀得有趣。”不多时,吴绛仙、袁宝儿与众美人俱走来,闻知此事,都笑做一团。炀帝随叫过柳青与雅娘来问道:“你二人有何情趣,昨夜那等高兴?”二人跪在地下没得说,只是嘻嘻的笑。萧后道: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各得其乐也!陛下哪里就断得他们没情趣?”炀帝笑道:“就有也是些干清寡趣。”大家又笑了一回,炀帝方将二人放起,说道:“不要因他们误了我们这样好天气,且商量到何处去饮酒方畅。”萧后道:“此观中最疏敞有趣,何必又思别处?”炀帝道:“正是。”就有个留住念头。只见袁宝儿说道:“迷楼中绿肥轩看新绿,倒也应时。”炀帝道:“朕倒忘了,还该去看新绿。”遂传旨绿肥轩排宴,就要往迷楼中去。原来这月观与宫相连,虽赐吴绛仙住,萧后可以据得。炀帝若在月观,少不得要与萧后同寝;若到迷楼,乃淫荡之处,姬妾众多,未免近狎,不便后祝故萧后只愿炀帝在月观中游玩。
谁知炀帝一心却要到迷楼去淫纵,听见袁宝儿说看新绿便就着机儿要去。萧后,不知炀帝有心,只恨袁宝儿多嘴。此时虽不说破,腹中却有二十分不喜。袁宝儿出于无心,见炀帝依了她的主意,便欢欢喜喜,叫人打点。不料萧后在旁冷眼相看,只道她恃宠骄矜,更加不快。不多时,众宫人打点停当来请。炀帝就要同上辇去,萧后道:“妾不去罢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为何不去?”萧后道:“妾去恐怕众美人游的不畅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说得好笑,朕与御妻同乐,怎么管他们畅不畅?”萧后道:“不是妾多管他们不畅,陛下如何得畅?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倒也多心,朕哪里是这样人。”萧后笑道:“妾本要凑趣,陛下倒疑妾多心。”大家又笑了一会,方才同上辇望迷楼来。到了绿肥轩前,只见落红满地,树树枝上,都换了碧玉般初生的嫩叶。炀帝临轩一望,果然是黄深绿浅,十分可爱。怎见得?
炀帝赏玩良久,大喜道:“新绿倒这等好看,就如美人脱去艳服,换了浅淡妆束一般,别有一种风情,令人目爽。”萧后道:“果然清幽,胜于月观中多矣。袁宝儿之功多矣。”须臾排上宴来,二人并坐而饮。众美人一齐歌舞,袁宝儿因见萧后言语有醋意,知道怪她多嘴,哪里还敢做声,只随众歌舞献酬。众美人见袁宝儿不开口,大家也不敢十分多讲。炀帝饮了半晌,虽与萧后说些闲话,然不见众美人调笑,殊觉冷淡。再饮得数杯,便有几分醉意。随立起身来到各处闲走。原来这迷楼中,最是委曲,转一转便另开一个世界,虽相去咫尺,却急忙寻觅不见。
炀帝闲走了一会,等萧后望不见,竟转到一层幽房中,叫一个宫人悄悄将袁宝儿唤来,说道:“你今日为何没兴?”袁宝儿道:“因有兴多嘴,说了看新绿,惹娘娘怪到如今未了,哪里还敢有兴!”炀帝道:“娘娘不曾说什么,如何就知是怪你?”袁宝儿道:“娘娘先说恐怕众美人不畅,又说不如月观多矣,又说看新绿是妾之功,不是怪妾是怪哪个?”炀帝道:“怪也凭她,有朕做主,料不敢十分难为你;且出去将她耍醉了,送她还宫去,好让大家快活吃酒。”袁宝儿道:“要耍娘娘吃酒,须叫吴绛仙他们去,妾是不敢;倘然识破,一发怪深了难处。”炀帝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”遂叫宫人又将吴绛仙叫了来,说道:“朕急欲同你们畅欢一番,不期日日都被娘娘恋定,你可出去灌她一醉,好送了回去。”吴绛仙说道:“万岁不要没情,娘娘平日待妾等最好,岂可因今日一句讥诮之言,便生冷淡之心。”炀帝道:“朕也不是冷淡,只要同你们玩耍,娘娘在此,未免不便,故有此意。”吴绛仙道:“万岁与妾们朝夕皆可玩耍,何必在此一时工夫,定要灌醉了娘娘。”
正说未了,“呀”的一声门响,萧后忽然走到面前。原来萧后忽不见了炀帝,初犹道是去净手,过了一歇不见来,方疑心是躲。一歇儿又不见了袁宝儿,再一歇又不见了吴绛仙,心下便愤然不快,随亲自到各处来找寻。正寻不见,不期事有凑巧,才走得几步,忽见一个狮子猫,赶着一个蝴蝶儿乱扑;那蝴蝶儿翩翩地往前飞去,狮子猫紧紧的在后面赶来。萧后遂信步随着猫与蝴蝶走来,偶到了一层幽房,听得里面隐隐有人说话,急忙用手推开门看,只见袁宝儿立在一旁,吴绛仙站在炀帝面前,指手划脚地说话。刚刚听得“灌醉娘娘”四字,只道是吴绛仙算计她,哪里知原是一团好意?便忍不住大声嚷道:“吴绛仙,我待你也不薄,为何在背后算计要灌醉我?”炀帝与吴绛仙、袁宝儿猛看见萧后突然走来,先觉有十分没趣,又见萧后发出话来,甚不好处。吴绛仙虽然说的都是好话,心下不慌,但一时没有答应,又不好分辩是炀帝要灌醉,我在此劝;又不好推不曾说,只得低了头不敢做声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萧后见吴绛仙不做声,一发认真了是算计她,便又嚷道:“你们整年累月,在此受用,我半字儿也不管闲事,那些碍暇,倒要将我灌醉!”炀帝没奈何,陪着笑脸说道:“御妻不要错怪了人,其实不曾说御妻什么。”萧后道:“好端端饮酒,不是说妾,陛下三人却私自在此何干?”炀帝道:“朕因醉了,散步至此,偶与宝儿、绛仙相遇,何敢谈论御妻!”萧后道:“妾亲耳听见,亲眼看见,又不是谁人搬唆是非,如何赖得没有?”炀帝道:“话虽说了两句,实是称赞御妻贤德之处。”萧后道:“若肯称赞,倒不要将妾灌醉了。”炀帝道:“‘灌醉’二字,有个缘故。朕因自家醉了,故对绛仙说道:‘娘娘全不曾吃酒,须灌醉了方不辜负这样好天气。’绛仙道:‘娘娘待我们最厚,怎敢大胆灌醉?’不期御妻走来,只听见‘灌醉’二字,不由不作恼。”萧后道:“恼有何用?千不是,万不是,总是自不该来讨人奚落。”炀帝道:“哪个敢奚落御妻?御妻不要多心。”萧后道:“妾原不肯来,也是陛下自不是假意邀来,倒误了与二位美人这半日快活。妾再不早去,只等着灌醉了方走,便太觉没趣。”说罢竟抽身要回去。吴绛仙慌忙说道:“娘娘请息怒,贱妾等蒙娘娘何等看觑,时时感激不尽,焉敢在背后说长道短,此心惟天日可表,望娘娘细察。”炀帝又帮说道:“吴绛仙实乃好意,朕可以代她发誓,看来都是朕的不是了。望御妻宽恕罢!”萧后虽然不快,见炀帝再三小心,也没法奈何。只得说道:“既不是说妾,倒是妾误听了。”正说未了,忽一个内相来奏道:“光禄寺造成玉薤酒献来,现在宫外等旨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献来得正好,快开了,待朕与娘娘赔礼。”内相领旨。不多时开了酒,又排上宴来,众宫女忙忙斟了献上。只见那酒果然清香异常,十分可爱。怎见得?
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:
玉瓮酿成醺,小槽滴出珍珠,光浮琥珀漾珊瑚,不异琼奖仙露。味冽好和兴趣,清香可助欢娱。不醒不醉暖模糊,添得芳春无数。
炀帝看见玉薤酒清香扑鼻,爱之不已。随满斟一杯奉与萧后说道:“御妻不要恼了,朕陪罪罢。”萧后接酒说道:“只望陛下免嘲笑足矣,如何言罪。”炀帝道:“何曾嘲笑御妻?说杀也不肯信。只是朕已谢罪,御妻干此杯,再不消题了。”萧后道:“既蒙圣谕,安敢再言。”遂将酒饮干,也斟一杯奉与炀帝说道:“妾狂瞽不能曲揣圣意,尚望陛下海涵。”炀帝饮干,吴绛仙又斟一杯跪下奉与萧后道:“妾犯嫌获罪,望娘娘赦宥。”萧后忙扯起说道:“我一时听差了,倒辜负美人好意。”又赐酒一杯,大家同饮干了。炀帝同萧后方才入座。众美人歌一回,舞一回,依旧欢然而饮。
正是:
情到深时妒亦深,不情不妒不知心。
妒来尚有情堪解,情若痴时妒怎禁!
原来这玉薤酒,味醇而性冽。饮到口里清香可爱,吃下肚去但觉有些微醺之意,再不能沉酣烂醉。炀帝与萧后痛饮半晌,何止百杯千盏,情愈觉豪畅,并不见十分醉态。炀帝大喜道:“此酒色又清,味又美,多饮又不伤人,真酒之宝也!朕得此,可谓欢乐场之一助。”也是合当有事,正说话间,忽听得流莺一声,啼过轩去,那莺声真个啼得又娇又媚,十分好听。
真个是:
花边啼过柳边迷,如管如簧高复低。
斗酒双柑何处听,一声流丽入香闺。
炀帝听见忙说道:“莺声倒啼得流丽可爱,我们何不携酒到绿烟亭上去一听,也是快事。”萧后道:“有趣有趣。”袁宝儿说道:“二三月间乳莺好听,此时绿肥红瘦,莺声老矣,听它有何趣味?”炀帝笑道:“时候虽过,其声尚自呖呖,怎见得就老,便去听一听何妨?”吴绛仙笑道:“万岁既不嫌老,何妨一听?”遂叫众内相打点去听。谁知说话无心,听话有心。萧后见大家你也说老,我也说老,又都哂笑不已,只以为有心借莺声打觑她,满心大怒。欲要当面发作,料道有炀帝在前,嚷闹不行;遂推有事,走起身上了辇,竟还宫中而去。炀帝正要携酒去听莺,忽宫人来报道:“娘娘大怒还宫去了。”
炀帝着惊道:“又来作怪,好好吃酒,为何竟不辞而去!”吴绛仙与袁宝儿俱惊呀道:“这是为何?”只见杳娘说道:“不消说了,一定是袁姐姐方才说莺声老,娘娘疑心嘲笑她,故含怒而去。”炀帝道:“是了,是了!一定是这个缘故。”袁宝儿着忙道:“妾无心说莺,娘娘如何认话!若果如此,却怎么区处?”炀帝道:“不要管她,且去听莺吃酒耍子。”袁宝儿道:“这个使不得,娘娘既恼了,急须去解方妙;若竟自不理,无心倒做了有心。娘娘那时要加害于妾,却将奈何?”炀帝道:“依你说,难道朕又回去求她?”吴绛仙道:“必得如此才好。”炀帝犹捱了不肯就行,被袁宝儿、吴绛仙再三催逼,方才上辇还宫。到了宫中,竟不见萧后来迎。炀帝直入寝宫,只见萧后连衣睡在床上,全然不睬。炀帝走近面前问道:“御妻为何事怪朕,竟不别而还?”萧后道:“妾虽老,也是个中宫皇后,袁宝儿那贱婢,安敢巧借莺声讥诮于我!”炀帝陪笑道:“御妻不要着恼,她也是一时戏言,出于无心。”萧后道:“怎么无心?她倚着陛下的宠幸,明欺我难为她不得,故敢这等放肆。陛下虽然爱她,也不要只管奚落于妾,伤了朝廷体统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何出此言?妃妾们不过叫她们供耳目之玩,有什么宠幸,就敢在御妻面前放肆!”萧后道:“她焉敢放肆,皆因陛下不将妾在心,故至如此!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倒也好笑,为何又缠到朕身上来了。也罢,就认做朕的不是。朕既来陪礼,御妻也该好了。”遂亲用手将萧后扶起。萧后虽然恼怒,当不得炀帝曲意周旋,气也渐渐平了。因说道:“不是妾侮触圣心,袁宝儿、吴绛仙欺妾太甚,其实可恨!陛下既要笃夫妇之情,除非绝了这两个贱婢,妾方甘心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不消恼,朕只是不用她便了。”萧后听说,才欢喜走下床来。
炀帝虽满心要到迷楼去,然到此田地,开口不得,只得叫看酒来吃。不多时,排上宴来,萧后要与袁宝儿、吴绛仙打斗,酒席之间,便拿出少年的风流手段,尽情与炀帝调笑戏耍。炀帝不觉吃得大醉,同入鸳帏而寝。炀帝与萧后一连欢畅了数日,大家渐渐忘情,便一个一个,依旧召众美人来侍宴。先召韩俊娥,次召杳娘,再召妥娘、朱贵儿,召到临了,连吴绛仙、袁宝儿也都召来供用。忽一日,有越溪野人献耀光绫二匹,绫上花纹突起,光彩射人,十分奇异。炀帝大喜道:“此绫何处得来?这等精美?”遂叫野人来问。野人奏道:“小人乃越溪人,偶乘小舟过石帆山下,忽见岸上异光飞舞,只道是宝物,忙舍舟登岸去看。到了放光处,不见什么宝物,只有野蚕茧数堆,遂收回叫小人女儿织成衣穿。忽夜梦神人说道:“此野茧不可轻看,乃禹穴中所生,三千年方得一遇,即江淹文集中,所称璧鱼所化也。丝织为裳,必有奇纹,可持献天子;若轻贱天物,必有大罪。”醒来犹不深信,不料织成绫子二匹,果有奇纹突起,光彩射人。遂取名叫做耀光绫。因忆神语,不敢自私,特来献上万岁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听了大喜道:“原来有许多奇处,朕就知非等闲之物。”遂厚赏野人,叫宫女拿进宫来。萧后看见,满心欢喜道:“果然好两匹绫子,天生云锦不过如此;做件衣裳穿穿,倒也有趣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要可就拿去收了。”萧后大喜道:“多谢多谢!”也不曾拿,也不曾收,因有别事,遂走了开去。不期萧后才走开,吴绛仙与袁宝儿便走来,看见耀光绫,俱惊喜道:“是哪里来的这样好绫?”炀帝道:“是越溪野人献的。”遂将野茧出处缘故,说了一遍。二人十分欢喜,将绫子拿在手里,看了又看,爱了又爱,不忍放手。萧后虽说要,却不曾拿去,炀帝只认做没什要紧;又见二人恋恋不舍,一时凑趣,遂说道:“你二人既喜,就每人赐你一匹。”二人不知是萧后要的,满心欢喜,慌忙谢恩受了。
正是:
莫道君王心不私,偷情换趣哪有移!
分明许与光绫子,又作新恩赐爱姬。
宝儿与绛仙得了耀光绫,便欢欢喜喜,拿去收藏。及萧后来时,龙案上已不见了绫子,忙问道:“陛下赐妾的耀光绫,放在何处?”炀帝佯作惊道:“耀光绫朕赐御妻,御妻不要,朕已又赐别人。御妻为何复问?”萧后含怒道:“此绫妾深爱之,谁说不要?”炀帝转埋怨道:“御妻既要,何不就收了去?却丢在此处,朕不知又误赏赐了人,却怎生区处?”萧后见炀帝说得慌忙,便信以为真,心下还不甚恼。因问道:“赏了哪个?”炀帝自觉口涩,回答不出,捱了半晌,方应道:“总是朕的不是,误赏了人,御妻何必细问。”萧后道:“误赏也罢,毕竟是谁,何妨明讲?”炀帝被逼不过,只得说道:“方才吴绛仙、袁宝儿二人走来,只管翻弄,朕一时没主意,遂赏了她去。”萧后听见又是此二人,哪里还忍耐得住!急得她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气昂昂的大怒道:“陛下欺妾太甚!专一宠这两个贱婢,欺压于我,是何道理?”炀帝忙劝道:“哪里敢欺压御妻?总是朕一时糊涂,失于检点,御妻不要多心。”萧后道:“袁宝儿要看新绿,便依她看新绿;吴绛仙要灌醉我,反说我错听;大家打觑妾老,又说是无心。这都罢了,方才两匹绫子,明明是妾要了,却故意赐给两个贱婢,以羞辱于妾。妾虽丑陋,也是一朝王母,倒受辱于两个贱婢,叫妾何以为人!”
说罢,便嚎啕大哭起来。炀帝慌得左不是,右不是,再三劝慰,哪里肯祝没法奈何,只得叫宫人去召十六院夫人来劝。众夫人闻召,都来说道:“陛下也忒忘怀,贱妾等不瞅不睬,忘怀罢了;怎么连许了娘娘的绫子,也忘怀又赐别人?”炀帝笑道:“朕央众妃子来劝解娘娘,倒乘机儿讥诮起朕来。”众夫人齐笑道:“讥诮陛下,正是解劝娘娘。”因对萧后说道:“万岁也是一差二误,娘娘不要恼罢。”萧后带哭说道:“什么一差二误,怎再不差与别人,偏只差在这两个贱婢身上?”炀帝道:“朕实是差了。这耀光绫,御妻若要,如今取回,却也不难。”萧后道:“取回来也不香了。只杀了这两个贱婢,方才泄我之气。”秦夫人暗暗对炀帝说道:“只是这等空劝,娘娘之气如何消得?陛下可将二美人暂贬一贬,方好收头。”炀帝低头沉吟,犹舍不得。秦夫人道:“贬不过是个虚名,消此一时之气;过一两日,娘娘气平了,便好召回。”
炀帝没奈何,只得依着秦夫人,传旨将吴绛仙贬回月观,袁宝儿贬入迷楼,俱不许随侍。因对萧后说道:“贬了二人,御妻便可见朕的心迹了。”萧后道:“贬虽贬了,只怕心中还有些放不下。”众夫人齐说道:“万岁既贬了她两个,娘娘再要搜求,就太过了。”萧后方才拭泪不语。众夫人忙叫取酒。须臾排上宴来,众夫人各奉一杯说道:“万岁与娘娘满饮此杯,闲话再不消题了。”炀帝吃干说道:“朕再没得说,只怕御妻还要多心。”萧后道:“妾倒不多心,只怕陛下要多事。”众夫人笑道:“多心多事,皆为多情耳。”大家说说笑笑,你一杯,我一盏,依旧又欢然而饮。
正是:
花争调笑柳争嗔,难得风光处处亲。
谩道消除心上恨,须知断绝意中人。
自此之后,萧后与炀帝时刻不离,绝不放炀帝到月观、迷楼中去游,每日家只在宫中行乐。一日,炀帝乘萧后午睡未起,遂独自信步到后宫闲耍。才转过一架绣屏风,只见一个美人梳妆正完,手持着两面宝镜在珠帘下细细照看,左顾右盼,十分风流俊俏。后人有诗单赞美人帘下对镜之妙云:妆成不自喜,鸾镜下帘随。
影落回身照,光分逐鬓窥。
梨花春对月,杨柳晚临池。
已足销人魄,何须更拂眉!
炀帝看那宫人生得烟轻月瘦、雪韵花妍,百般娇媚,心下又惊又喜道:“宫中哪里又来了这一个美人!”忙走近前仔细一看,认得是萧后心腹宫婢罗罗也。原来这罗罗披发时,炀帝就注意爱她,后来长成更觉美丽。萧后恐怕炀帝见了宠幸,故将她藏在后宫,不容见面。不期这一日恰恰撞着。炀帝吃惊道:“罗罗长成了,倒这等鲜妍,可喜,可喜!”罗罗忙将宝镜放下,袅袅婷婷磕了一个头。炀帝随用手挽起问道:“为何许久再不见你?”罗罗答道:“万岁倒还记得贱婢!”炀帝道:“怎么记不得,你披发时,朕最爱你这一双眼生得秀美,今日春山远黛,斜簇双蛾,种种风流,又不独一秋波矣。”罗罗谢道:“贱人陋质,焉敢当万岁嘉评。”炀帝一边说着,一边遂走进帘来坐下。罗罗恐怕萧后看见,忙问道:“娘娘在何处?却放万岁独行至此?”炀帝笑道:“朕难道自来不得,定要娘娘放来?”罗罗笑道:“万岁来是来得,只怕放不放还在娘娘。”炀帝笑道:“你这妮子就看得朕这般骇怕,你且过来耍一耍,看朕怕也不怕?”遂用手来抱罗罗,罗罗慌忙推辞说道:“娘娘实在何处?万岁虽不怕,贱婢未免要怕。”炀帝道:“实对你说罢,娘娘午睡未起,朕悄地走来,并没人看见,戏耍片时何妨?”遂将罗罗抱入怀中,坐于膝上,百般偎倚。罗罗半推半就,低头不语。
二人正调戏间,忽疏辣辣的一阵风来,将珠帘掀起,就像有人走来一般。罗罗猛然看见,只道是萧后来寻,吓得魂不附体,慌忙跳起身来躲避,连炀帝也吃了一惊。及走到帘前看时,哪里有个人影?再回身看罗罗时,早吓得满脸通红,走不是,立不是,只管失惊打怪。炀帝笑道:“怎么这等胆小!”罗罗慌做一团,哪里答应得出?炀帝看了又爱又怜,一时情兴勃发,就要私幸罗罗,忙近前来抱搂。罗罗慌躲开说道:“这个使不得,娘娘知道,不当稳便。”炀帝道:“娘娘此时睡熟,哪里便得知道?”罗罗道:“娘娘多心,一醒便要来寻,倘然撞见,这羞惭怎当!”炀帝缠了一歇,见罗罗不肯顺从,因笑道:“好一个痴东西,朕一团好意,却这等千推百阻,殊可笑也!”罗罗闪来闪去,只不敢近身。炀帝忽见案头有笔砚,遂信手题诗四句嘲之,说道:个人无赖是横波,黛染隆颅簇小蛾。
幸得留侬伴成梦,不留侬住意如何?
炀帝题完,遂念与罗罗听。罗罗听了,说道:“万岁恩宠,岂不望沾,但恐娘娘得知,未免又是吴绛仙、袁宝儿之续也。”正说未了,忽见萧后悄悄的走到面前问道:“你二人在此何干?”二人惊慌无措。
正是:
并立虽无事,相依若有情。
任他湘水碧,亦自洗难清。
不知萧后撞来,炀帝与罗罗毕竟如何回答?且听下回分解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第三十五回来梦儿车态怡君裴玄真宫人私侍诗曰:谩道车为态,休言肉作床。
纵然来好梦,也不及黄梁粱。
又云:
世已归新主,君犹认旧臣。
不须三叹息,天道善人亲。
话说炀帝正调戏罗罗,忽被萧后撞来问道:“陛下,在此何干?”炀帝笑道:“朕因御妻睡熟无事,偶闲步至此。忽遇罗罗,朕无心戏她两句。她遂认以为真。千推万阻,慌得颜面俱红,殊可笑也!”萧后道:“陛下自幼爱她,难道无心;她既得逢君,为何推阻?”炀帝道:“不瞒御妻,实是如此。”萧后将罗罗一看,只见脸上红一会,白一会,甚是羞惭,心下愈觉不信。便嗔说道:“妾又不管,便实说何妨?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若不信,幸有诗为证。”遂将写与罗罗的诗句递与萧后。萧后接了一看,见后有“不留侬住意如何”之句,心下方才释然欢喜。回对罗罗说道:“不意你倒这等有规矩。”罗罗道:“贱婢下人,焉敢乱娘娘宫闱雅化?”萧后道:“非此诗,则尔之心迹何由得明?”炀帝笑道:“罗罗心迹既明,则朕之心迹亦明矣。”萧后笑道:“陛下的心迹明倒明了,只是有些不尊重。”炀帝道:“朕若尊重,便不显罗罗的好处了。”大家正说笑间,忽一个太监慌忙报道:“西京代王差一近侍,有紧急表文奏上。”炀帝随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留守西京代王臣侄侑,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:自圣驾南迁,忽有景城人刘武周杀马邑太守王仁恭,得众万余,袭破楼烦郡,进据汾阳宫,十分强盛。前又掳略宫女,赂结突厥;突厥得利,遂立武周为定杨可汗,兵威益震。近又攻陷定襄等郡,自称皇帝,改元天兴。又与上谷贼宋金刚、历山贼魏刁儿连和一处,甚是强横。目今又斩雁门郡丞陈孝意,窃据离宫,大有雄吞天下之心。侄侑懦弱,又无精兵良将,西京万不能守,屡疏求救,未蒙天鉴。今亡在旦夕,特遣宦臣面叩天颜。伏望皇上念先皇社稷之重,早遣能臣,督兵援救,犹可支大厦之倾;倘再延时日,则关右一十三郡,非国家有矣。侄侑仓惶无措,谨具表上闻。不胜时刻待命之至!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朕只道是一班鼠贼,为何结连胡奴,这等猖獗起来?”遂驾临便殿,宣虞世基众文武来商议道:“西京危亡至此,尔等何不在意!”虞世基奏道:“刘武周原系小贼,皆因边将无才,不用心剿捕,故养成其势。今必须严责边将,再遣在朝亲信大臣,保守西河重地,则长安自无虞也。”炀帝道:“边将是谁?”宇文达道:“关右一十三郡兵马,皆卫尉少卿唐公李渊提调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李渊乃独孤太后从子,与国有亲,朕故付以边疆重权,何得丧地折兵,养成贼势?其罪不容诛矣!”遂传旨着使臣赍诏至太原,囚执李渊来江都问罪;又传旨差朝散大夫高德儒为西河郡丞,多调兵马,内保西京,外讨群贼。众臣各各领旨而去不题。
却说炀帝退入后宫,萧后忙接住问道:“西京事体如何区处了?”炀帝道:“朕已遣高德儒领兵前去救援,料不日可恢复矣。”萧后道:“刘武周结连突厥,其势浩大;高德儒庸愚之辈,怎生救援得来?”炀帝笑道:‘御妻不须忧虑,天下大矣,朕有东京以为根本,江都以为游览,尽够朕与御妻行乐。便失了西京,亦不过只少得长安一片土,也不伤十分大事,何必恼乱心曲!且取酒来饮,以尽眼前乐事。”萧后不敢再言,真个叫左右看上酒来。二人相对而饮。
正是:
江山社稷原无用,土地人民值几何?
只有樽前一杯酒,时时刻刻要消磨。
炀帝与萧后正笑谈饮酒,忽又一个内相来奏道:“东京越王遣近侍有表文奏上。”炀帝忙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留守东京越王臣侄侗,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:去岁杨玄感兵反黎阳,蒙遣将宇文述、屈突通以彰天讨,幸已败亡。但玄感虽死,而谋主李密统有其众,愈加猖狂。先夺回洛仓,后据洛口仓,所聚粮米尽遭其掳。近又遍张檄文,毁辱天子,攻打东京,十分紧急。伏乞早发天兵,以保洛阳根本;如若迟延,恐一旦有失,则圣驾何归?臣侗不胜急切待命之至!外檄文一道,附呈御览。
炀帝再将李密檄文展开一看,上写道:
大将军李密,谨以大义布告天下:隋帝以诈谋坐承大统,罪恶盈天,不可胜数。紊乱天伦,谋夺天子,罪之一也;弑父自立,罪之二也;伪诏杀兄,罪之三也;迫奸父妃陈氏,罪之四也;诛戮先朝大臣,罪之五也;听信奸佞,罪之六也;开市骚民,征辽黩武,罪之七也;大兴宫室,开掘河道,土木之工遍天下,虐民无已,罪之八也;荒淫无度,巡游忘返,不理政事,罪之九也;政烦赋重,民不聊生,毫不知恤,罪之十也。有此十罪,何以君临天下?可谓罄南山之竹,书罪无穷;决东海之波,流恶难荆密今不敢自专,愿择有德,以为天下之君;仗义讨贼,望兴仁义之师;共安天下,拯救生灵之苦。檄文到日,速速奉行!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李密何人也?来窥伺东京。又出此狂言,罪不容于死矣。”欲要调兵救援,却又没有良将。思量了一歇,遂将表文放下,沉吟不语。萧后道:“东西两京受困,天下事亦自寒心。”炀帝忽长叹一声道:“天意若在朕,鼠贼安能为也,两京自然无忧!且将酒来饮,莫要负此好景。”众宫人忙斟巨觞献上。炀帝因心下不畅,勉强连饮数杯,要解愁闷。怎奈酒不解真愁,吃来吃去,情景终觉索然。
正是:
天下已如冰与雪,君王犹把酒杯浇。
谁知玉液都倾尽,一种真愁不得消。
自此以后,两京告急文书,就如雪片一般乱纷纷都打到江都来。炀帝无可奈何,只是将酒与萧后众美人强自支撑。口里虽说些大话,然寸心中甚不能自安。每日里也不冠裳,但头戴幅巾,身穿短衣,在宫中百般淫纵,以为消遣,一日与萧后同寝后宫,忽思量往事,睡不能安。在床上左一翻,右一覆,毕竟不能合眼。半夜里复穿了衣服,走起来同众美人到各处闲行。步了一会,殊觉无聊。众美人要解圣怀,只得又将酒献上,炀帝强饮几杯,带些酒意,又拥了众美人去睡。先同杳娘睡一歇,睡不安,又换了朱贵儿;同朱贵儿睡一歇,睡不安,又换了月宾;换来换去,总睡不安。才蒙胧一霎,又忽然惊觉。炀帝十分焦躁,又要换韩俊娥来睡,韩俊娥道:“万岁要得安寝,必依妾一计方可。”炀帝道:“你有何计?”韩俊娥道:“须叫众美人奏乐于外,不许停声,万岁枕妾寝于帐中,包管成梦。”炀帝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遂叫众美人笙箫弦管,先奏起乐来,然后同韩俊娥同入帐中而寝。韩俊娥到得帐中,但见流苏乱战,兰笋频摇,枕席之间,嘎嘎有声,就如云雨一般。哪消一刻工夫,炀帝早已甜甜睡去。
正是:
痴魄全仗笙歌慰,荡魂多亏佳丽怡。
不是玉人车作态,宫中哪有梦来时。
炀帝沉沉一觉,直睡到次早红日三竿,方才醒来,众美人奏乐犹不曾祝炀帝大喜,对韩俊娥道:“朕得一夜安寝,皆美人之功也。”韩俊娥道:“得慰圣心,妾之幸也。安敢言功!”炀帝披衣而起,方叫众美人住乐。自此以后,遂做成个定例,夜夜皆要如此,方得睡着。若换了一人,便彻夜不寐。虽与萧后恣行淫荡,睡到半夜之后,必要韩俊娥抱持而寝,方得沉沉睡熟。炀帝由此甚爱俊娥,时刻不离。因说道:“朕亏俊娥方得成梦。”遂另赐一名叫“来梦儿”以为宠荣。只有萧后心下不快,暗暗叫人窥看韩俊娥用何法得能安寝。众宫人打听回道:“韩俊娥临睡放下帐幔,不知用何妙法,只见床帐摇动,就如交会一般。不多时万岁爷便鼾呼而睡。”
萧后再三思量,不得其意。一日乘炀帝不在面前,遂私唤韩俊娥问道:“万岁爷苦不能睡,美人能曲意安之,心有善媚之术。可明对我说。”韩俊娥答道:“贱妾蒙娘娘宽恩,得侍御床,衾稠之内,淫亵之事,焉敢渎奏!”萧后道:“是我问你,非你之罪也,便说何妨!”韩俊娥欲待不言,恐萧后见怪。只得说道:“万岁爷圣心好动不好静,前次妾从游江都时,万岁在何安御女车中行幸宫女,见车行高下,女态自摇,便十分畅快。近又在迷楼御童女车中昼夜纵欲,皆是车摇女动,享天然之乐,习以为常。今安眠寝榻,支体不摇,又加戎事惊心,故不能寝。妾非有善寝之术,不过窃效车中态度,使万岁四体摇动,所以安然而寝也。”萧后道:“你虽非善媚,迎合上意,用心亦太过矣!”韩俊娥道:“妾非迎合,皆善体娘娘之意也!”萧后笑道:“我之意非汝所能体也!且去且去!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韩俊娥自知失言,不敢再语,随默默而退。萧后心下暗想道:“皇上爱悦车态,从未说出。韩俊娥便能细细揣摩,令其宠幸,不在袁宝儿、吴绛仙之下,若不早早谮去,明日说破车态由我而止,皇上重想迷楼,其害不校遂屡屡在炀帝面前,谈论韩俊娥的过失。一日,打听得炀帝将进宫来,便假作悲伤之状,背倚着雕栏凄凄惶惶堕泪。见炀帝走来,只推不知。炀帝看见忙问道:“御妻有何事萦心,这般烦恼?”萧后随转过身来拭泪,答道:“妾遭蒙圣恩,待罪中宫,有何烦恼?”炀帝道:“御妻明明堕泪,如何掩饰得过?”萧后道:“说来陛下未免要疑心妾妒,不如忍些气恼罢,说他怎么?”炀帝道:“朕与御妻,何等恩爱!还说这等客话,有什缘故,何不明对朕言?”萧后道:“韩俊娥欺妾太甚,妾忿恨不胜,又不敢明言,故在此伤心堕泪。”炀帝大惊道:“韩俊娥最得御妻之爱,朕故一向留在宫中,陪伴御妻,就是今日宠幸她,又因看御妻面上,不知为何反欺御妻?”萧后道:“韩俊娥平素极小心谨慎,妾故爱她;不期近日得了枕席之功,蒙陛下钦赐嘉名,宠冠一时,日夜不离,她便放肆起来,在妾面前,十分无礼。又笑陛下好静不好动,又怪陛下恩宠不隆,又夸口道:‘陛下非她断不能合眼而睡。’又说陛下许她夺妾之位,妾故忿恨凄凉。只望陛下念夫妇之情,与妾作主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这贱人怎敢如此无礼?”又沉吟半晌道:“韩俊娥朕见她也还老实,此言莫非有误?”萧后道:“疏不间妾,妾就知陛下宠眷正浓,此言说了必定生疑,故隐忍不言,今果不出妾所料,可叹可叹!”说罢,又堕下泪来。炀帝忙止住道:“御妻不必悲伤,朕哪里是宠幸她?只因图一觉好睡,故离她不得。既是这等狂妄无知,朕定当去她,必不令御妻受气。”萧后道:“若得如此,则妾幸甚。”过了数日,萧后见炀帝与韩俊娥夜夜安眠,十分相得,并无贬去之意,又乘间对炀帝说道:“前日之言,陛下想忘之矣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,如何得忘?但恐去之不能安寝耳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肯去俊娥,妾包管陛下有安寝之术。”炀帝道:“倘不效奈何?”萧后道:“若不效,再诏俊娥,有何难哉?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,即当去之。”过了两日,炀帝犹豫不决。萧后又来催促道:“俊娥日出谤言,陛下若舍她不得,倒不如去了妾罢。”炀帝明知是萧后妒忌,不关俊娥之事,当不得萧后再三催逼,没奈何,只得将俊娥贬入迷楼,不许随侍。
正是:
谩道君恩似水流,须知妒忌苦为仇。
可怜抱里温和暖,一夜凉风便似秋。
萧后既去了韩俊娥,满心快畅,便邀炀帝同寝。炀帝睡半晌,醒半晌,终有几分思想俊娥;但碍着萧后,总不敢提起。一日闲坐无聊,忽对萧后说道:“朕许久不到迷楼,偶思一游,不知御妻允否?”萧后答道:“陛下要游,有何不可?妾当奉陪。”遂同炀帝并辇,望迷楼中来。炀帝初意原要离了萧后,去寻袁宝儿、韩俊娥行乐,不期萧后同来,又不好推辞。到了迷楼中,不得十分畅意。游了半日,愈觉思念俊娥、宝儿,一时忍耐不住,诗兴发作,遂取笔砚在迷楼东南柱上题诗二首,以表相思之怀。
其一云:
黯黯愁侵骨,绵绵病欲成。
须知潘岳鬓,强半为多情。
又云:
不信长相忆,丝长鬓里生。
闲来倚楼立,相望几含情。
炀帝题完,萧后看了微哂道:“陛下有所思邪,有所怨邪?将置妾于何地?”炀帝道:“朕无所思,亦无所怨,只因连日国事不宁,故信笔写怀,却与御妻无涉。”萧后道:“西京近日不知如何?”炀帝道:“朕前日差人囚执李渊来江都问罪,为何还不见到?”萧后道:“李渊与国有亲,为何要囚执问罪?”炀帝道:“朕因有亲,升他为太原留守,督领关右一十三郡兵马,专兵讨贼。今被刘武周雄据离宫,进不能征,退不能守,若不拿来问罪,何以警诫边士?”萧后道:“原来为此!”正说未了,旁边忽转过王义来奏道:“李渊如何拿得?一拿李渊,社稷危矣!”炀帝道:“李渊不能讨贼,自然要拿,怎么就危社稷?”王义道:“李渊固有大罪,但兵权在手,万岁优诏督其后效,或者尚思图报;若差官囚来问罪,李渊未必纯忠。彼度势不能免,倘据太原也叛逆起来,是又添一刘武周也,岂保全社稷之计?臣愚憨不识忌讳,伏望天恩加察。”炀帝想一想道:“汝言殊有理,但囚执李渊之诏,前已差人去了奈何?”王义道:“这不难,万岁只消再发一道诏书,赦其旧罪,责其新功便了。”炀帝连连点首,遂传旨驰驿赦李渊之罪,仍着其火速进兵讨贼,以赎前愆。各官领旨不题。
却说李渊自领弘化郡提调关右兵马,便日以讨贼为事,选兵练将。后因差他开河,他不忍虐民,托病辞了。又因民谣图谶,皆言李氏当王天下,炀帝无故杀了李金才一族,恐疑忌到他,便深自晦藏。曾有相士史世良相李渊道:“公骨法非常,异日必为人主。愿自保重,勿忘鄙言。”李渊闻之甚喜,次子世民,生得龙凤之姿,天日之表,乃命世奇才。因见隋家天下败坏,盗贼蜂起,遂结纳豪杰,阴有图天下之心。恐李渊不从,遂与素所善晋阳宫监裴寂商量道:“隋政乖乱,天下愁苦,我欲起义兵,乘时东下,以救斯民倒悬,但恐吾父不从,乞贤公善言劝勉;若能挽回父意,后日富贵当共之。”裴寂道:“当今国乱民疲,正汤武受命之时,公子之言,允合天心人意。尊公固执,吾当设计劝之,公子可勿虑也。”世民道:“贤公有何妙计?”裴寂向世民附耳道:“只消如此而行,不患其不从矣。”世民大喜而退。
裴寂次日设席晋阳宫,差人来请李渊。李渊素与裴寂交好,闻请即来。二人相见,裴寂并不提起世民之事,只以酒相劝。李渊吃到沉酣之际,裴寂道:“闷酒难饮,有二美人,不识可乎?”李渊笑道:“知己相对,正少此耳,有何不可!”裴寂遂叫左右去唤。不多时,内中环佩叮当,麝兰香霭,走出两个美人来,生得十分佳丽。李渊定睛一看,果然是:花嫣柳媚玉生香,镂月裁云浅淡妆。
自是尘埃识天子,非干云雨恼襄王。
二美人到了筵前,随参见李渊,李渊慌忙答礼。裴寂就叫取两个坐儿,坐在李渊侧首。李渊酒后糊涂,竟不问来历,因见二美人佳丽,便放量快饮。二美人曲意奉承,裴寂再三酬劝,李渊不觉顿时大醉。裴寂不放李渊回去,就留在宫,暗暗叫二美人陪伴去睡。李渊醉后把持不定,竟同二美人任情云雨,在宫中宿了。
正是:
倡义兴师自有名,何须私侍乱宫庭。
谩言济变权宜计,一代淫讦化灰成。
又云:
花能索笑酒能亲,更有蛾眉解误人。
莫笑隋家浪天子,乘时豪杰亦迷津。
李渊一觉醒来,见被中拥了两个美人,忽想起昨夜之事,心下惊疑道:“此晋阳宫中,安有美人?”连忙问道:“汝二人是谁?”二美人笑道:“大人休慌,妾二人非他,乃宫人张妃、尹妃也。”李渊大惊道:“宫闱贵人,何以得同枕席?”张、尹二妃道:“圣驾南幸不回,群雄并起,裴公属意大人,故令妾等私侍,以为异日计。”李渊大惊,慌忙披衣而起,说道:“裴玄真误我。”遂要忙忙趋出,才走到殿前,裴寂早迎将入来,说道:“深宫无人,明公何故这等惊慌?”李渊道:“虽则无人,心实不安。”裴寂道:“英雄为天下,哪里顾得许多小节。”随叫左右取水梳洗。李渊梳洗毕,裴寂又看上酒来同饮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#--iCMS.PageBreak--#饮到数杯之后,裴寂因说道:“今主上无道,百姓困穷,豪杰并起,晋阳城外,皆为战常明公手握重权,二郎已阴蓄士马,何不举义兵,伐暴救民,建万世不朽之业?”李渊大惊道:“公何出此言?欲以灭族之祸加我耶?我李渊素享国恩,岂可变志?”裴寂道:“当今上有严刑,下有盗贼,明公若守小节,危亡无日矣。不若顺民心,兴义兵,犹可转祸为福。此天授公时,幸勿失也。”李渊道:“此事难料,公慎勿再言。吾奏知皇上,恐取罪未便。”裴寂笑道:“昨夜以宫人私侍明公者,正恐明公不从,为此急计耳!若事发,当并诛也。此皆与二郎斟酌已定,故敢如此,非孟浪之举也。明公宜听从之。”李渊道:“吾儿必不为此,公何陷人于不义也?”正说未了,只见旁边闪过一人,头戴束发金冠,身穿团花绣袄,慌忙说道:“裴公之言,深识时务,大人宜从之。”李渊仔细一看,乃第二子世民也。因大惊道:“逆子,汝亦出此狂言,吾当执汝以告官。”世民道:“儿睹天时人事,天下已非隋有,故为此言。大人若肯听从,外揽豪杰,内抚百姓,北招戎狄,右收燕赵,济河而南,以据秦雍,此汤武之业也。大人若不肯从,必欲执儿告官,儿亦不敢辞死。”李渊道:“吾岂忍告汝,但我堂堂臣子,必不为背君之事。”世民道:“大人差矣,古书云‘民为重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’当今皇上,日造宫室,荒淫酒色,天下受其虐害不已。大人若起义兵,拯苍生于倒悬涂炭之中,正英雄救民之事,非背君也。”李渊道:“天下大事,岂可轻议?慎勿狂言,以取大祸。”世民不敢再言。裴寂道:“公子之言,诚当今急务。明公宜思之,不可忽略。”随又奉上酒来。李渊被二人说得恍恍惚惚,心下不安,吃了几杯,便辞别回府。不期事有凑巧,才到得府中,还不曾坐稳,早有探事军人来报道:“老爷,不好了,朝廷怪老爷不能讨贼,遣使臣赍诏来单取老爷到江都去问罪。天使旦夕就到,乞老爷上裁准备。”李渊听了,吓得魂不附体,忙唤众将官商议。
只见旁边转过世民说道:“大人不必惊慌,儿有一计,可保无虞。”只因这一计,有分教:南北江山,一朝换主。
正是:
亡国多由荒主,开基必有贤君。
一到天心改变,自然人事纷纾
不知世民毕竟有何妙计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六回下西河世民用计赐双果绛仙献诗诗曰:祸福有先机,天心夫岂微!
如何明眼者,屈指古今希
又云:
恩情虽在我,离合实由天。
谩道鸾胶好,无由续断缘。
话说李渊闻有诏囚执问罪,惊慌无措。见世民说有计可救,忙问道:“汝有何计可速速言之。”世民道:“圣旨既下,进皆死途,退无生路。惟昨日之言,可以免祸。”李渊道:“此事非同小可。幸而成功犹可,倘事不济,岂不受万世骂名?倒不如赴诏而死,还不失君臣大义。”世民道:“大人差矣!世治守经,世乱用权,当今天子荒淫,万民愁苦,若举义兵而东,如大旱时雨,不数载而帝业成矣,有何不济!安肯受单车之囚,自取灭亡!”李渊低头不语。世民又说道:“事已至此,若不早决,死亡在旦夕也。”李渊犹豫不能决。忽左右又报道:“使臣已到了。”李渊一发着忙,不敢出来接旨。只推暴得重病,不能起床。先着属官邀使臣公廨住下,候病好开读。使臣因李渊兵权在手,无法奈何,只得住下等候。世民说道:“此等计策,正好延捱时日;若不速建大计,身膏斧钺终不免也。”
李渊不肯听,退入后堂,一连数日不出。使者再三催逼,李渊无奈,只得私集几个心腹将士来商议。众将士齐说道:“公子之议,允合天心人意,明公不可不从。”李渊道:“本非盛德之事,奈今进退无计,正须从之耳。”众将士皆大喜,便要商量动手杀使臣。忽左右来报道:“老爷恭喜,朝廷又有诏书到了。”李渊道:“诏书又到,多是催逼,有何可喜?”左右道:“诏书不是催逼,乃是赦老爷之罪,仍着火速讨贼,以赎前罪。”李渊听了,方才欢喜。安排香案出来接旨。接过诏,随修一道表文,付两个使臣带到江都去谢恩,又治酒管待使臣。使臣公事毕,忙辞回复旨不题。却说李渊见炀帝已赦其罪,便不思量起兵。世民又乘间说道:“时不可失,机不再来。前日推病不接旨,机关已露,祸不旋踵而至。大人何不早早为计!”李渊道:“今日奉诏讨贼赎罪,岂可复生他想?”世民道:“当今烟尘四起,盗贼遍天下皆是。大人奉诏讨贼,贼可尽乎?贼不能尽,则大人之罪,依然在身,即能尽贼讨平,而功高招忌,身益危矣。大人不可不深为之虑。”李渊沉吟半晌道:“容吾思之。”遂退入后堂。
正是:
臣节休悲不克终,天心属意便当从。
但须怀取忧民意,揖让征诛一样功。
李渊思量了一夜,次日唤世民说道:“吾一夕思汝之言,亦大有理。今日行之,破家忘躯亦由汝,化家为国亦由汝。”世民道:“大人既承天命,便当速定大计。”李渊随请裴寂商议道:“吾儿世民苦苦劝我起义兵,今不得已而从之;但恐力薄,不足扫群雄而安天下。”裴寂道:“晋阳士马精强,宫监积蓄巨万,代王冲幼、关中豪杰皆属意明公。明公若鼓行而西,抚有长安,正如探囊取物耳,更何忧哉?”李渊道:“不知将士之心若何?”裴寂道:“群情已协,惟候明公发令,便可长驱也。明公若不信,只消聚集众将士,公共谋议,人心便可见矣。”李渊道:“公言有理。”遂传令召集一班谋臣智士来议事。不多时召至。李渊道:“当今人主荒淫无度,盗贼群起,百姓坐于涂炭。我欲建救民之计,不知诸公以为何如?”问未完,只见大理司直夏侯端出位打一恭,说道:“今帝座欲移,天心有属,必有真人崛起。某观参墟得岁,其应已在明公。若肯建救民之计,天意良不虚矣。”
言未毕,又有一人出位大声说道:“天辅有德,若不乘机速发,将来必有后悔。”李渊视之,乃司马许世绪也。因问道:“不发有何后悔?”许世绪说道:“隋政不纲,天下无主,辅世长民,必须有德。今明公手携五郡之兵,身据四战之冲,天且姓氏以应民谣。若收揽英俊,为天下倡大义,帝王之业,一举可定也。倘无奇计,拘挛小节、迁延不发,一旦为高材捷足者先得之,宁无后悔?”司铠武土奇与勋卫唐宪等,纷纷出位,俱劝李渊起兵。李渊见众人同心合义,共谋大事,满心欢喜,遂决意兴师。因说道:“诸公既如此见推,焉敢有辜众望!誓必扫清寰宇,以拯斯民。”众将齐说道:“若得如此,则天下幸甚!”李渊遂传令,一面挂招军旗,招纳豪杰,一面开仓赈济贫民,大行仁义之事。百姓欢悦,不旬月招集得附近郡县人马,共有二十五万。
李渊大喜,又与世民商量,自号为大将军;以裴寂为长史,掌理记录,参赞军务;以刘文静为司马,议论军情,运筹帏幄;以唐俭、温大雅为记室,备修词命,主行文檄;以刘政会为司寇参军,随理机密,以备顾问;以崔善为司户参军,占候风云,卜推敌贼;以张道源为户曹参军,掌理军数,前后提调;以姜谟为司功参军,审察地势,排军布阵;以殷开山为先锋,逢山开路,遇水迭桥;以长子顺德为骁卫,攻城略地,剿杀成功;以刘弘基、窦琮、王长谐、姜宝谊、杨屯俱为左右统军,如有缓急以备救援。其余文武,俱随才授任。以次子世民为领军都督,统管三军。分拨已定,便择日出师,先旁略郡县,后取关中。真个是旌旗招展,盔甲鲜明,进退坐作,井井有方,十分强盛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后史官有诗赞之曰:
隋室日沦亡,英雄起晋阳。
谶图先应李,民志已趋唐。
旗展龙蛇动,营开罴虎张。
试看时雨沛,一扫正封疆。
李渊一面发檄文,布告天下;又遣刘文静为使,交结突厥为援,竟领兵杀奔关中而来不题。
却说炀帝见天下搅乱,心绪不宁;又贬了袁宝儿、吴绛仙,无人消遣,情景愈觉不畅。每日只勉强寻些事儿,饮酒作乐。一日与萧后在宫中小饮,只有朱贵儿、杳娘、罗罗随侍,饮到半酣之际,炀帝说道:“闷酒吃不下去,我们行一个口令儿何如?”萧后道:“最妙!就请陛下起令。”炀帝道:“朕要就眼前人名,拆一字为二三字,要顺文理,取可离可合之意。说得来大家贺一杯,说不来自罚三巨觞。”萧后与众美人都说道:“妙,妙!”炀帝道:“朕就取杳娘的‘杳”字为十八日。”萧后用手在案上写了看道:“十八日合来果是个‘查’字,说得有理,该贺。”大家同吃了一杯。炀帝道:“朕说过,该到御妻了。”萧后一时想不起,因说道:“不必论先后,有的就说罢,容妾再想一想。”炀帝道:“既是娘娘要想,你们有的就说。”杳娘道:“妾就取罗罗的‘罗”字为‘四维’,不知可好?”炀帝道:“好一个四维。亏你亏你!也贺一杯。”大家又吃了一杯。罗罗道:“好的都说了去,妾没得说,情愿罚一杯罢。”炀帝道:“此令无甚深意,胡乱说一个,只要通得去便罢,何必先罚!”罗罗笑道:“妾就取朱贵的‘朱’字,为‘八牛’何如?”炀帝道:“也罢也罢!大家也吃一杯。”朱贵儿道:“妾就取皇帝的‘皇’字为‘白主’罢。”炀帝笑道:“略勉强些,也还赖得去,准了准了。”大家吃完了酒,只少萧后不曾说。炀帝道:“御妻思久,定有妙意。”萧后道:“妾一时说不出,就步武陛下,单取个‘李’字为‘十八子’罢。”炀帝见说李字,沉吟半晌道:“‘李’字离合之意虽说好,但座中无李姓,殊觉不切。”萧后道:“要取在座之姓,只剩妾一‘萧’字,怎生离合得来?”炀帝道:“离合不来,许御妻添除罢。”萧后道:“若许添除,便除去上边草头半个,左边添一水旁,凑成一个‘渊’字何如?”
炀帝听见先说李字,已有十分不快;又见说出渊字,不觉怫然变色。你道为何?又因兵权属于李渊,又见前日推病不肯接囚执之诏,心下十分疑忌。今恰恰道出他的姓名,以为谶语,故怫然变色。萧后见炀帝失惊作色,因说道:“妾说的不好,愿罚一杯。陛下何须惊怪!”炀帝叹一口气道:“此天意耳,非御妻之过也!”萧后犹漠然不知。正要再问,忽几个掌朝太监慌慌张张来报道:“万岁爷,不好了!唐国公李渊,率领关右一十三郡兵马,在晋阳招纳豪杰,赈济穷民。天下英雄,望风皆归。又北连突厥,兵威十分大振。今杀奔关中,西京旦夕莫保,伏望圣旨定夺!”炀帝大惊道:“李渊果然反了,吾不知此事宁有鬼神耶?何先验若此!”萧后道:“李渊既反,西京必然有失,如之奈何?”炀帝道:“朕前已遣高德儒为西河郡丞督兵讨贼,今只消差人再加一道敕书,着他并拿李渊至江都问罪。”萧后道:“既如此,宜速不宜迟。”
炀帝随传旨兵部,着高德儒火速进兵征讨李渊。兵部领了旨意,忙差人连夜飞马传到西河来。且说高德儒,乃亲尉校尉,原无才智,自报彩鸾之瑞,得骤升朝散大夫,渐以谗谄得幸。不期太原反了刘武周,差他为西河郡丞,征讨群贼,不敢推辞,只得赴任。到了西河,见四境兵戈扰攘,十分畏惧。每日只闭城困守,哪里敢征讨谁人。不料李渊又兴义师,移檄四境征兵,远近豪杰风从云屯,民心向慕如水就下。不旬月,聚集人马二十五万,长驱而西,直指关中。高德儒探知消息,吓得魂不附体。料不敢议战,只准备作坚守之计。忽兵部报马传旨催他进讨李渊,慌得手足无措。欲要进讨,自知势力不及;欲要闭城紧守,又怕违悖圣旨。正踌躇不决,忽哨马来报道:“李世民领兵二万,飞奔西河而来,人马十分骁勇,请老爷钧旨定夺。”高德儒惊慌不已,忙聚集众将商议。
正是:
螳臂挡车势不支,虎临羊穴自然危。
笑他谗谄奸贪辈,安敌堂堂仁义师!
不多时,众将齐集。高德儒说道:“目今唐兵压境,尔诸将有何妙计,可以破敌?”只见阶下闪出一人,高声说道:“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,有何妙计?不过操练精兵,开城迎敌耳。”高德儒定睛一看,认得乃部将廖元也。因问道:“迎战固是,但唐兵势大,如何抵挡得住?”廖元道:“主帅奉诏讨贼,安可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!某虽不才,愿假精兵三千,必斩李世民之首,掷于麾下。”高德儒见廖元说得雄壮,满心欢喜道:“得将军如此,吾无忧矣。”遂发精兵三千,付廖元操练,准备出城迎战。次早报唐兵已临城不远下寨,廖元忙领了三千人马出城,也扎了一个营盘。高德儒亲自在城头略阵。两阵对圆,唐阵上拥出一位少年公子,头带束发金冠,身穿镗猊细铠,手执定唐宝刀,生得天日之姿、龙凤之表,果然是一个创业天子,比众不同。怎见得?
但见:
隐隐君王相,堂堂帝主容。
薄云残雾里,行处显真龙。
两边排列着一班战将,都金盔耀白,剑戟横空,十分整肃。廖元远远望见,知是李世民,忙兜马出阵,厉声高叫道:“来将莫非李世民?”世民答道:“汝是何人?既识大名,何不早早纳命。”廖元道:“吾乃高德儒部将廖元。汝父子乃天子至戚,世受国恩,委以重权。今不思报补,反领兵犯境,是何道理?”世民道:“朝廷被汝等奸佞盅惑,以致天下倒悬。吾起义兵救民,皆顺天心人望,岂汝小人所能知也!”廖元大怒,挺枪便刺。世民侧首,闪出一员大将殷开山,举宣化斧劈面相还。战不数合,殷开山拨马便走。廖元以为战胜,招动军士,一齐掩杀过来。
李世民看见,忙把令旗一展,忽一声号炮齐响,左胁下涌出一员大将刘弘基,右胁下涌出一员大将长孙顺德,将隋兵冲作两段,首尾不能相顾。殷开山复领兵杀回,廖元情知中计,忙拼死命杀回。比及杀出重围,三千军士,早已损伤大半。高德儒望见,不敢领兵救援,只得开放城门,让廖元败入,然后紧紧关上。唐兵追至城下,一声炮响,将城四面围了,日夕攻打。高德儒十分忧惧,又聚集众将商议:“廖元恃勇取败,几失此城。如今唐兵四下围绕,进战不能、退守无计,却将奈何?”参谋宋仁说道:“战与守俱恨众寡不敌,必须求一支救兵,内外夹攻,方可解围。”高德儒道:“燕地薛世雄与吾交最厚,若求救于他,三日之内,必肯统兵相救。但恨团团围住,谁能杀出重围,前去求救。”廖元说道:“某愿前往,将功赎罪。”高德儒道:“层层都是唐兵,如何可去!”廖元道:“只须半夜缒下城去,悄悄偷过唐营,便好前去。”高德儒大喜道:“此计甚妙,但事不宜迟,便可速行。”随修文书付与廖元。又叫众军士,用长绳将廖元乘黑夜系下城去。廖元自缒城之后,一去三日,并无消息。高德儒在城中十分焦躁,每日上城窥望。
但见唐兵围得铁桶相似,毫不见燕军动静。到得第四日,将约二更时候,忽听得城外金鼓震天,杀声动地。高德儒慌忙登城观看,只见城下火炬接连,就如白日一般,火光中廖元带领着一支人马,尽打薛世雄旗号,杀得唐军纷纷倒退,竟奔城下而来,大叫道:“薛世雄救兵已至,快快开城。”高德儒认出廖元,满心欢喜,慌忙上马出城迎接。才至壕边,忽背后突出一将大叫道:“佞贼哪里去?吾殷开山等候久矣。”高德儒忙回头看,见是唐将,吃了一惊。急要回马入城,早被殷开山舒开猿臂,轻轻提过马去。众军一涌进城,谁人抵挡得住?原来廖元缒城偷走,被唐兵捉住,搜出文书,知是求救,要斩廖元。廖元事急,情愿投降。故李世民将计就计,令廖元假作薛世雄人马赚哄城门,先着殷开山伏于壕边,以便抢入。高德儒仓促之中,不辨真假,故被世民一鼓而下西河。
正是:
兵家多妙算,实实与虚虚。
愚昧无知者,徒教社稷墟。
次日李世民入城安民,殷开山缚高德儒来见。世民细细数骂道:“汝指野鸟为鸾,以欺惑人主而取高官,乃侥幸小人。今日被擒,有何理说?”高德儒道:“某虽不德,乃朝廷大臣。尊公起义兵,不过为救民耳,焉可诛戮大臣,以伤仁望?”世民道:“吾起义兵,正为诛佞人也,岂可留此谗谄之辈!”遂令军士牵出辕门,斩首示众。可怜高德儒以献媚得官,何等兴头,终不免刀头结果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当时野鸟指为鸾,全仗区区佞得官。
不料明王独诛佞,十年谀谄一朝残。
李世民既取了西河,诛了高德儒,兵威愈觉大震。早有飞马报到江都,报与炀帝。炀帝闻知此信,甚是惊慌。萧后道:“时事渐非,如之奈何?”炀帝低头不语。萧后又道:“两京若失,陛下与妾便无家可归矣。”炀帝沉吟良久,急叹息道:“天下者,乃天下人之天下,非一人之天下。有一日之福,且享一日之乐,况天子四海为家,何必定恋两京?”遂同萧后日日只寻取乐事为欢,并不理论国事。一日,炀帝独步宫楼,见四围春山如画,忽思想起吴绛仙,因叹息道:“此春山浓秀,恍如吴绛仙的长蛾眉相似,久不得见,殊令人怀想!”正徘徊间,忽一郎将自瓜州公干回,得合欢水果一双,献与炀帝。那水果乃时新果品,层层垒成,上边俱是玲珑花草,中间却制成连环之状,故名合欢水果,十分工巧。炀帝看了大喜道:“此果名色甚佳,可赐吴绛仙,以见不忘合欢之意。”就叫一个黄门,将水果走马到月观,赐与吴绛仙,立等回旨。黄门领旨,不敢迟缓,上了马,加一鞭,飞奔月观而来。到了观中,只见吴绛仙不梳不洗,悄凭栏杆而立,甚有寂寞不堪之意。后人有《小重山》宫词一首,单道宫女蠲弃之苦,云:一闭昭阳春又春,夜寒宫漏永,梦君恩。卧思陈事暗销魂,罗衣湿,红袂有啼痕。歌吹隔重阍,绕亭芳草绿,倚长门,万般惆怅向谁论??情立,宫殿欲黄昏。
吴绛仙看见黄门手捧一物,匆匆而来,忙问道:“手中何物?你来必有事故。”黄门答道:“皇爷思念贵人,特赐合欢水果一双,以表不忘合欢之意。”吴绛仙闻说,忽愁颜变喜道:“自从遭贬,只道秋风纨扇,再无温暖之时,不意皇爷尚垂恩盼。”黄门道:“皇爷立候回旨,贵人可快快谢恩收了。”吴绛仙惟排香案,向北再拜,谢了圣恩。将合欢水果连盘接来一看,不期黄门走马太急,内中合欢巧妙之处,俱已摇散。吴绛仙看了大惊道:“名为合欢,实不合矣。皇爷以此赐妾,是明明弃妾也。”
说罢,早盈盈流下泪来。黄门忙解劝道:“贵人不必疑心,此果在御前赐来时,原丝毫无伤。只因旨意催促太急,走马慌张,以致摇散,实非皇爷以破果赐贵人也。”吴绛仙道:“好好赐来,到此忽散,纵非皇爷情解,亦乃天意如此,妾之命也。”黄门再三劝慰,吴绛仙终有几分惆怅不喜。黄门道:“贵人且莫过虑,有何言语吩咐,好去回旨。”吴绛仙欲待不传一语,又恐逆了圣意;欲竟自殷勤致谢,一腔幽怨之心,又不能达;欲细细说与黄门,又委曲不能荆沉吟了半晌,忽想道:“如此方好。”因拿出一幅红笺小简,饱染霜毫,尽将满怀心事,题诗一首,封了付与黄门道:“好为妾致谢皇爷。”黄门接了红笺,依旧飞马回宫献与炀帝。炀帝展开一看,只见上面题诗四句道:驿骑传双果,君王宠念深。
宁知辞帝里,无复合欢心。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细观此诗,忧怀百种,离恨千端。朕一团好意赐她双果,绛仙来辞,何悲怨之深也?”因问黄门道:“吴绛仙为何题诗,内有怨意?”黄门情知隐瞒不得,慌忙俯伏在地奏道:“奴婢该万死。”炀帝道:“怎么你该万死?”黄门道:“奴婢因圣旨严紧,走马匆忙,一路将合欢水果摇散,吴绛仙见了,只疑万岁爷有心赐她散果,故题诗微有怨意。”炀帝道:“既是为此,你就该辩明原是整的。”黄门道:“奴婢已细细说明,吴绛仙又道:‘纵非皇爷情解,也是天意如此。’只管嗟咨叹息不已。”炀帝道:“绛仙可谓深于情矣。”随放走黄门,复将诗句颠倒细看。忽又赞叹道:“绛仙不独美貌绝世,只此诗句,意切词工,亦何愧于左贵嫔乎?真可称女中相如也!”正把玩间,忽背后闪出一人,劈手将诗句夺去说道:“是谁淫词?陛下这等称赞!”炀帝猛然回头,吃了一惊。
正是:
意好翻成妒,情深忽作痴。
个中真切处,唯有自心知。
不知此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七回水饰娱情鉴形失语
诗曰:
世事忌到头,到头光景恶。
月落影渐昏,花飞红自保
国家残败时,气运自萧索。
鸡鸣开鼎耳,龙?流殿角。
莫言草木微,衰荣系强弱。
国事一差池,乾坤便无托。
任他铁石人,到此也错愕。
寄语治世君,盛时当斟酌。
话说炀帝正看吴绛仙诗句,忽背后一人夺去,急回头看时,却是萧后。忙问道:“御妻为何悄悄走来,叫朕吃一惊。”萧后道:“妾走来,何尝悄悄?还是陛下用心在诗上,不曾看见。”炀帝笑道:“诗虽然看到,实不曾用心。”萧后也将诗细细看了,说道:“陛下好意赐她双果,她倒将这怨词来侮慢陛下,还只管思想这贱婢怎么?”炀帝道:“不是侮慢,其中有个缘故。”就将黄门马急摇散双果的话对萧后说。萧后道:“侮慢也罢,不侮慢也罢,只要陛下当得起,妾不管这些闲事。今日乃上巳佳辰,杜宝学士制成水饰图经十五卷,皆备言水中之事;并献黄衮所造水饰七十二种,皆以木人为之。木人长二尺许,衣以罗绮,装以金碧,内有暗机,尽能运动如生。其余禽兽鱼鸟,无一件不穷极天人之巧。妾已陈设在九曲池中,欲请陛下去游览一番,不期陛下又思想吴绛仙,未有闲心肠去行乐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专会取笑,怎见得朕没心肠!”遂同萧后上辇,竟望九曲池来。
到了池边,只见众宫人内相,早将许多水饰,都排列得齐齐整整。原来那水饰,用十二只方船装载,一船一船,次第而排。船上木人,或傍山,或临水,或据磐石,或据宫殿,装成七十二般故事。船一移动,则木人笙箫弦管齐齐奏乐,皆成美曲。或为百戏,抡枪舞剑,百般跳跃,与生人无异。又有妓船十二支,杂于水饰船中,亦皆木人制成,专司行酒。每一船一木妓擎杯,立于船头,又一木妓执壶斟酒于旁,又一木妓撑船于梢后,又二木妓荡桨于中央,围绕送酒,循环奉觞。每到客位前,便停船不去,献上酒来,候客饮干,方才移动。酒若不完,终不肯去。机械悉在水中,绝看不见,真个是穷神入圣,十分巧妙之极。
有诗为证:
木茑飞去争言巧,鸭杓能回尽道奇。
何似池头陈水饰,神工鬼斧夺天机。
炀帝细细看了,满心欢喜道:“世间如何有这等巧人?真夺天地之造化矣!”遂叫移酒席到池边,同萧后并座而观。只见那水饰一船一船的流将过去,都装扮着一桩桩、一件件近水的故事,共有七十二般,其实巧妙。你道是哪七十二般?
第一、乃神龟负八卦出河,授于伏羲;
第二、乃黄龙负图出河;
第三、乃玄龟衔符出洛水;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第四、乃鲈鱼衔?图出翠妫之水,并授黄帝;第五、乃黄帝斋于玄扈,凤鸟降于河上;第六、乃丹甲灵龟衔书出洛,授于苍颉;第七、乃赤龙载图出河,授于尧;第八、乃龙鸟衔甲文出河,授于舜;第九、乃尧与舜游河,值五老人;第十、乃尧见四子于汾河之阳;第十一、乃舜渔于雷泽、陶于河滨;第十二、乃黄龙负黄符玺图出河,授于舜;第十三、乃舜与百工相和而歌,鱼跃于水;第十四、乃白面长人而鱼身,捧河图授禹,舞而入河;第十五、乃禹治水,应龙以尾画地,导决水之所出;第十六、乃禹凿龙门;第十七、乃禹过江,黄龙负舟;第十八、乃玄夷苍水使者,授禹山海经;第十九、乃禹遇两神女于泉上;第二十、乃黄鱼双跃,化为黑玉赤文;第二十一、乃姜于河滨履巨人之迹;第二十二、乃弃后稷于寒冰之上,鸟以翼覆之;第二十三、乃文王坐灵沼於鱼跃;第二十四、乃太子发渡河,赤文白鱼跃入王舟;第二十五、乃武王渡孟津、操黄钺以麾阳侯之波;第二十六、乃成王举舜礼荣光幕河;第二十七、乃穆天子奏钧天乐于玄池;第二十八、乃猎于澡津获玄貉白狐;第二十九、乃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;第三十、乃过九江鼋鼍为梁;第三十一、乃涤修国献昭王青凤丹鹄,饮于洛溪;第三十二、乃王子晋吹笙于伊水,凤凰降;第三十三、乃秦始皇入海见海神;第三十四、乃汉高祖隐芒砀山泽,上有紫云;第三十五、乃汉武帝泛楼船于汾河;第三十六、乃游昆明池,去大鱼之钓;第三十七、乃游洛水,神上明珠及龙髓;第三十八、乃汉桓帝游河,值青牛自河而出;第三十九、乃曹瞒浴谯水击水蛟;第四十、乃魏文帝兴师,临河不济;第四十一、乃杜预造河桥成,晋武帝临会,举酒劝预;第四十二、乃五马浮渡江,一马化为龙;第四十三、乃仙人酌醴泉之水;第四十四、乃金人乘金船;第四十五、乃苍文玄龟衔书出洛;第四十六、乃青龙负书出河,并献于周公;第四十七、乃吕望钓蟠溪得玉璜文;第四十八、乃钓汴溪获大鲤鱼,腹中得兵铃;第四十九、乃齐桓公问愚公名;第五十、乃楚王渡江得萍实;第五十一、乃秦昭王宴于河曲;第五十二、乃金人捧水心剑造之;第五十三、乃吴大帝临钓台望乔玄;第五十四、乃刘备跃马跳檀溪;第五十五、乃周瑜赤壁破曹瞒;第五十六、乃澹台子羽过江、两龙负舟;第五十七、乃甾丘与水神战;第五十八、乃周处斩蛟;第五十九、乃屈原遇渔父;第六十、乃卞随投颍水;第六十一、乃许由洗耳;第六十二、乃赵简子值津吏女;第六十三、乃孔子值洛河女子;第六十四、乃秋胡妻赴水;第六十五、乃孔愉放龟;第六十六、乃庄惠观鱼;第六十七、乃郑弘樵径还风;第六十八、乃赵炳张盖过江;第六十九、乃阳谷女子浴日;第七十、乃屈原沉汨罗水;第七十一、乃巨灵开山;第七十二、乃长鲸吞舟。
各船中歌舞递作,又有许多妓船不住往来献酒。炀帝赏玩良久,十分畅快。因说道:“帝王之福,朕与御妻亦享尽矣。”萧后道:“但保得两京无恙,方可谓之全福。”炀帝道:“朕为天子一十二年,朝朝罗绮、夜夜笙歌,若无厚福,安能如此!谅这些鼠窃群盗,安能摇动金瓯?”正说未了,忽东京越王杨侗近侍赵信哭拜于地。炀帝忙问道:“你到此何干?”赵信奏道:“东京亡在旦夕,越王殿下遣奴婢潜身逃遁来奏知万岁爷。”炀帝道:“东京兵马既多,钱量又广,即有李密窥伺,平之亦易,为何这等紧急?”赵信奏道:“万岁爷有所不知,若单拒李密,也还易为。不幸近日抹权皆左仆射王世充执掌,王世充为人奸险,外虽矫饰,内实有阴谋篡逆之心。凡百所为,皆出其意。越王殿下,惟拱手听从,毫不能自主,进退实为狼狈。故遣奴婢奏知万岁爷,伏望早发良臣,前去救援,犹可瓦全万一;若弃而不理,不为李密所夺,定为王世充所有矣。”炀帝道:“朕江都富贵,享之不尽,何必定要东京?既如此危亡,可置之度外勿问矣。”赵信奏道:“先皇爷创业艰难,如何舍得?还须发兵救援为上。”炀帝道:“得失自有天数,岂汝小人所知!”赵信不敢再奏,只得叩一个头退将下来。
炀帝想一想,又叫住说道:“我且问你,西苑中近来风景何如?”赵信道:“万岁不问,奴婢也不敢奏闻。西苑自圣驾东游,内中台榭荒凉,园林寂寞,朱户生尘,绿苔绕砌,十分冷落萧条,无复当时佳丽矣。”炀帝道:“湖海中鱼鸟想犹如故?”赵信道:“余者如故,只有万岁爷昔年放生的那个大鲤鱼,二月内,一日风雨骤至,雷电交加,忽化为一条五色金龙,飞上天去,在半空中盘旋不已。京城内外,人皆看见。”炀帝惊讶道:“那鱼毕竟成龙而去,大奇大奇!”萧后道:“游北海时,妾见他头上有个角度,便有几分疑心,故劝陛下射他,不料天生神物,人力必不能害。”炀帝又问道:“花木一定无恙。”赵信道:“各种俱平常,唯有酸枣邑献的玉李树,近来一发茂盛。”炀帝听见鲤鱼化龙,又见玉李茂盛,不觉打动心事。忙问道:“晨光院的杨梅树比旧何如?”赵信道:“一月以前已枯死矣。”炀帝大惊道:“杨梅果然枯死?”赵信道:“果然枯死。”炀帝忽拍案大叫道:“有这等事!天意乃如此耶?”吓得个赵信汗流浃背,不知为甚缘故。唯萧后知道炀帝素以杨梅合姓,观其荣枯以卜兴亡。今闻其死,不觉失声,慌忙宽慰道:“无情草木,何关人事,陛下岂可认真!”炀帝道:“事虽无据,亦自恼人,东京纵不残破,朕也无心归矣。闻得江东风景秀美,丹阳、会稽、永嘉、余杭一带山水奇特,朕欲另治宫室,徙都丹阳,同御妻恣意,以娱此身,料天下必不能舍我为君也!”萧后道:“江东虽僻,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五代,皆相继建都,风景想亦不恶,陛下之言是也。”
炀帝大喜,也无心复理水饰,竟出便殿,召集群臣商议道:“两京皆为盗贼所据,朕不愿复归,意欲退保江东,以为子孙之计,不知众卿以为何如?”虞世基奏道:“退保江东,不独立子孙万世之业,而以逸待劳,又可俟中原之自定,诚救时权宜之妙算也。”炀帝大喜,随传旨:“丹阳重治宫阙,再挖新河以通永嘉、余杭,限不日要成大功。”传旨未毕,只见御阶下闪出一人,俯伏在地奏道:“江东何可守也?望陛下再思。”炀帝视之,乃门下录事李桐客也。因问道:“江东五代建都,为何不可守?”李桐客奏道:“江东卑湿,土地狭隘,岂天子建都之所?五代偏安,已为五世笑,陛下巍巍天子,奈何效之?况禁卫士卒皆关中之人,日夜思归甚切,若再过江,安保其不为乱!以臣愚见,圣驾宜速返长安,会集勤王之兵,东诛李密,西扫李渊,克复两京,方见圣君贤主之作用也。”炀帝道:“朕岂不知两京易复,但朕不欲北归,汝安得逆朕意也。”李桐客再要奏时,早有御史陈立出班劾之,说道:“圣论已定,在廷大臣尚不敢议,李桐客小官,何得越职而忤圣意!当谪官以警其余。”炀帝准奏,即削李桐客官职,谪居岭表,不许复还。
正是:
谀言能得主,忠口易休官。
谩道今日好,须知结局难。
炀帝既贬了李桐客,群臣遂领旨,开河的开河,治宫殿的治宫殿,各自去虐民祸国不题。却说炀帝退入后宫,甚觉无聊,欲要到月观、迷楼去游戏,又因萧后不允,遂带领宫人去游雷塘。原来雷塘在江都西北,虽无奇特山水,然平原旷野,树木交加,蓊然蔚然,别有一种疏性赏心之处。炀帝游赏良久,颇觉快畅,遂与众美人尽兴痛饮。饮到半醉之时,忽说道:“此处地脉丰隆,两京既失,就死埋于此,却也无妨。”众夫人皆惊说道:“万岁贵为天子,春秋正盛,何出此言!”炀帝笑道:“偶戏言之,不足听也。”大家依然又饮,只吃到日色沉西,方才起身还宫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此时已有十分酒意,不喜乘辇,骑了一匹逍遥马,带领两个内相,竟自放辔先归。行到半路,忽然见一所台榭,松柏阴森,十分茂盛;墙垣虽则半颓,然规模阔大,不像个民间园圃。因问道:“此是何处?”内相答道:“此乃吴公宅,叫做鸡台,乃春秋时吴王夫差行乐之处。”炀帝道:“朕倒从不曾游,今既相遇,何不入去一观!”遂跳下马,步行入来。只见内中虽然荒芜,尚有玩月楼、藏春阁、养鱼池、驯鹤径、木香亭、樱桃圃许多游赏之处。炀帝一层一层的看将入来。将到大厅,忽听得内中有人笑语,忙抬头一看,只见一人软翅纱巾,团花氅衣,同一艳妆妇人,在里赋诗饮酒耍子。看见炀帝,遂迎下阶来说道:“陛下别来无恙?”炀帝定睛一看,原来是陈后主与张丽华也。炀帝一来酒醉,二来精神恍惚,便记不起往日之事,因笑道:“卿与贵妃,为何在此?”陈后主道:“与陛下会晤不远,特在此相候。”炀帝遂同走入厅来,只见案上杯盘狼藉,笔墨淋漓,因笑说道:“卿与贵妃这等受用,樽前得何佳句?何不献朕赏鉴!”陈后主道:“因前陛下开河功绩,为万世之利,聊述短章,宣扬圣德。但词俚意鄙,恐不堪御览。”炀帝道:“卿才华藻,何必太谦。”陈后主随于袖中取出一诗献上。炀帝接了细看,只见上写道:隋室开兹水,初心谋太赊。
一千里力役,百万民咨嗟。
水殿不复返,龙舟成小虾。
溢流随陡岸,独浪喷黄沙。
两人迎客至,三月柳飞花。
日脚沉云外,榆梢噪瞑鸦。
如今游子俗,异日便天家。
且乐人间景,休寻海上槎。
人喧舟舣岸,风细锦帆斜。
莫言无后利,千古壮京华。
炀帝看了一遍,见内中言言带讽,字字含讥,便大怒道:“死生,命也;兴亡,数也,汝安知我开河为后人之利?”陈后主道:“殿下不必怒,臣在江南,只造得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阁,便以为太侈。殿下即当恤民节俭,致治在尧舜之上,为何土木繁兴,荒淫不已,亦为此太侈之事?大抵人生天地,幸得为君,自然各图快乐,当时何见罪之深也?三十六封书,使人至今怏怏不悦,殿下宁不记忆乎?”炀帝道:“汝何人?今日尚敢呼我为殿下!”陈后主笑道:“今日与昔日何异?便呼一声殿下,却也不妨。”炀帝忽醒悟道:“陈叔宝死久矣,汝乃鬼也,何得在此迷人?”遂大声叱之,倏忽之间,陈后主与张丽华寂然不见。炀帝吃了一惊不小,连酒都吓醒,痴呆了半晌。此时天色渐晚,炀帝不敢再游入去,慌忙上马离了吴公宅,竟自还宫,对萧后说知此事。萧后劝慰道:“巍巍天子,此等亡魂,何足畏也!”炀帝道:“虽不足畏,然亦非祯祥之事。”萧后道:“陛下在东京北海上亦曾相遇,数年以来,有甚不祯祥?”炀帝道:“御妻言之有理。”
口虽如此说,心下终有几分不安。萧后忙又将酒来劝。炀帝勉强吃了几杯,自觉神情萧索,遂叫宫人将镜来照。宫人取了一面菱花宝镜送到炀帝面前。炀帝随低头一照,只见形神憔悴,满脸上都是酒色之气。自惊讶道:“何以消瘦若此?”萧后凑趣道:“正所谓渣滓日去,清虚日来也。”炀帝细视良久,忽自抚其颈叹息说道:“朕这般一个好头颈,不知谁当斫之!”萧后大惊失色道:“陛下是何言也!”炀帝又仰天大笑道:“御妻好不达,贵贱苦乐,人递为之,亦复何伤哉?”左右近侍闻此言者,无一人不惕然惊讶。
正是:
良心不泯时时见,天理难消处处明。
谩道世人都是矫,人之将死见真情。
炀帝不以为异,只索酒与萧后对饮。只吃到酩酊之时,方才住手去睡。怎奈心绪多端,睡不多一歇,便又醒来;醒在床上,无聊无赖。正唤醒萧后,要以云雨消遣,忽听得宫门之外隐隐约约,就像有人唱歌,其声甚悲。炀帝惊讶道:“是谁唱歌?这等凄楚!”遂侧耳细听。听了一歇,模模糊糊,不甚明白。随披了衣服,起来细听。走到帘栊之下,只见几个宫人围着一个宫人,听她唱新歌。那宫人立在中间,也不慌也不忙,改口唱道:河南杨柳谢,河北李花荣。
杨花飞去落何处?李花结实自然成。
那宫人唱了一遍,众宫人齐声称赞。炀帝心下大惊道:“杨花李花,分明指我与李渊。一成一败,见乎辞矣。宫闱之中,何有此歌?”连忙走出叫那宫人来问。宫人原是无心唱了耍子,不期炀帝叫住问她,惊慌无措。炀帝道:“不要惊慌。我且问你,此歌是谁教你唱的,还是你自家编了唱的?”宫人答道:“此歌乃道路儿童听歌,非贱婢自编。”炀帝道:“儿童之歌,你何由得知?”宫人道:“贱婢有个兄弟在民间闻得,流传入宫,故此得知?”炀帝询知是实,忽大叫道:“罢了,罢了,此天启之也!此天启之也!”萧后听得炀帝叫唤,忙起来问道:“陛下为何不悦?”炀帝道:“歌声可恶,殊令人忿忿!”萧后道:“无根之言,何足信也?不如去安寝罢。”炀帝道:“此等光景,教人如何安枕?怎生帖席?唯酒可忘忧耳。”众宫人听得,半夜里又慌忙取上酒来。炀帝也不逊让,拿起大杯,没好气的往口中乱吞。一连吃了三四杯,愈觉怒气冲冲,又立起身来在殿上走了数遍,又仰首向天咄咄了几声,依旧去拿酒吃。又吃了两杯,情景无聊之极,忽大声歌唱起来。歌道:宫木阴阴燕子飞,兴衰自古谩成悲。
他日迷楼更好景,宫中吐艳恋红辉。
炀帝歌罢,禁不住凄凄楚楚,两目中流下泪来。萧后忙劝慰道:“陛下为何这等悲切?”炀帝道:“朕亦安能自知?岂天不欲朕欢娱耶!”萧后道:“陛下歌中之意,妾殊不解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休问,他日当自知也。且痛饮灯前,消此长夜,成败祸福听于天矣。”说罢拿起酒来又饮,直吃到沉沉烂醉方扶到宫中去寝。
正是:
运去多方见谶,哀来无故兴悲。
总是天心好恶,岂曰人力能为!
炀帝睡去,不知毕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八回观天象袁克进言陈治乱王义死节诗曰:纯中一片心,大节三尺剑.
话说炀帝半夜悲歌之后,情景十分萧索。坐便是痴痴,立便是呆呆;就是饮酒欢乐,毕竟不比往时兴豪。虽欲强打精神,当不得今日报盗贼夺了郡县,明日报守将失了城池。中原地土,尽属他人。炀帝料到争他不来,每日只是严旨催治丹阳宫,要徙都江东。旨意日下,并不见告成消息。炀帝等得不耐烦,遂坐便殿召一班臣子来问道:“往时造迷楼十六院,俱顷刻而成;丹阳宫殿,为何这等难造?”封德彝奏道:“往时天下太平,钱粮凑手,又有外国进贡奇花异草,故盖造容易。今因东西两京,被盗贼割据,少了大半钱粮,外国进贡之物,毫厘全无,只靠得江都人民之力,故成功甚难。”炀帝大怒道:“两京盗贼割据,钱粮少些犹可,怎么连外国进贡也都不来!”虞世基奏道:“此皆前日征讨高丽,不曾得胜,故皆效尤,因循不贡。今欲其重驿来朝,必须大发天下之兵,各路征讨。彼畏威怀德,自然进贡。”给事郎许善心奏道:“富强之日,屡岁征辽,尚不能平,此时天下,安得尽平各国?”虞世基道:“外国纵不能平,亦可震压海内盗贼,见得夷道遐荒,尚彰天讨,况近在畿辅之内者乎?此亦御外宁内之一术也。”许善心道:“该征不该征,且不必论。但盗贼充满天下,郡县残破,将土丧亡,兵将从何处去调?”虞世基道:“兵与将原在天下,或势败因而从贼者有之,今若有旨调其征讨胡夷,彼得自新之路,自然来归,何患其无也?”炀帝大喜道:“若得如此,则天下盗贼不战而自孤矣。卿言大是!”遂传旨诏天下,十三道俱要进兵,征剿各胡不朝者。又差封德彝连夜催督丹阳治宫殿,并开河至永嘉,限一月毕工,如再迟缓,定行处斩。
各官不敢再奏,俱领旨而出。到了朝门外,都纷纷拦住虞世基问道:“当今天下,四分五裂,诏书行到何处去?叫谁人领兵?从哪一路出师?调何项钱粮?敢乞老先生指教。”虞世基笑道:“列位先生,好不通变。皇上圣意不安,下官聊以此安之,何必见之实事!只葫芦提应允便了。”众官闻言,俱各默默而退。也不发诏,也不兴师。只有封德彝领了催督之旨,因有钦限,不敢迟缓。连夜过江东,依旧拿出造离宫的旧手段,百般催逼。当日造离宫时,天下犹富庶太平,民虽辛苦,还支撑得来;今民穷财尽,又且兵戈扰攘,再兴开河造殿之役,可怜众百姓苦不能言,十分之中逃窜二三分,死亡二三分,剩不上二三分百姓,终日搬泥运土,磨得项踵都消,筋骨俱碎。封德彝不顾死活,拿出一片狼心,迟了就打,慢了就杀,生辣辣又造起丹阳一所宫殿;又自丹阳以至余杭,开挖成八百里河道。这一场工役,又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正是:
否泰有时转,荒淫无日终。
金瓯成瓦解,犹自造离宫。
按下封德彝造成宫殿不题。且说炀帝自知天下搅乱,社稷欲倾,终日闷闷不乐。萧后劝慰道:“国运有一时衰旺,天心未必遽转。陛下且图欢笑,何必十分愁烦!”炀帝忽想道:“御妻此言甚是。天心若在,任他鼠窃狗盗,有何伤哉?今晚登凌霄台一观天象,便可见矣。”原来这凌霄台在西苑中,高有数十丈,台上可望三百里,十分高爽旷阔。众内相听得炀帝要登台观象,慌忙收拾打扫,伺候圣驾。不多时,金乌西坠,碧汉中早换上一天星斗,禁苑中一派夜景,别是清幽。怎见得?
但见:
禁柳烟光弄螟痕,龙楼凤阁乍黄昏。
一声宫漏珠帘下,院院烧灯待至尊。
炀帝见天色已晚,随带了几个内相宫人,竟上凌霄台来。到了台上,四周一望,只见星斗灿烂,银汉分明,夜气甚清。炀帝因得了袁紫烟传授,认得星辰方位。先抬头往紫薇垣中一看,只见帝主旁边现出一颗大星,色赤而芒,闪闪摇动,去帝座只有一尺,便着惊道:“此何星也?这等光芒可畏!”再细细审看,却认他不得。袁紫烟又留在东京不曾带来,欲召台官问,又是半夜,宫中不便。炀帝看了半晌,知道不是好光景,心下十分不快,手凭着栏杆,只是痴痴不语。忽朱贵儿与杳娘走来说道:“娘娘说台上风露冷,请万岁爷回宫罢。”炀帝方才移身下台,到得寝宫,萧后问道:“陛下观得天象如何?”炀帝道:“天象甚觉不妙。且太微垣中,忽见一怪星,又大又放光芒,逼近帝座,不知何名?甚非佳兆。可惜不曾带袁紫烟来,看个明白,殊觉闷人。”萧后道:“天道甚微,一时难窥。此星或是祥瑞也未可知,何必烦恼?明日召台官一问便知端的,且共饮一杯,以消此良夜。”左右随进上酒来,二人相对而饮,饮至夜分方寝。
正是:
人意不为善,天心便作灾。
若要挽天意,须从人心来。
人心不自转,天意何能回?
天意苟如此,江山已矣哉!
次日炀帝起来,即坐便殿召台官来问。原来耿纯臣因年老留在东京,这台官姓袁名克,闻召慌忙趋入。朝拜过,炀帝即问道:“近日天象如何?”袁克见问,随俯伏在地悲哭起来。炀帝道:“朕问你天象,为何悲泣?”袁克道:“星文太恶,臣不敢上奏,故不胜凄怆。”炀帝道:“成败祸福,俱有一定莫逃之数,卿不妨直奏。”袁克道:“臣连见贼星犯帝座甚急,又见日光四散如流血,恐旦夕有不测之祸。愿陛下遽修明德以灭之。”炀帝道:“何以知为贼星?”袁克道:“出入无常,或潜或见者,贼星也。”炀帝道:“为祸大小何如?”袁克道:“星大者祸大,星小者祸校今大而有芒,愿陛下以非常备之。”炀帝道:“想是有关国运。”袁克又泣下道:“迫近帝座,又日光流血,恐为祸犹不独国运也。”炀帝闻奏,默然良久,心下十分不悦。随发出袁克,闷闷独坐,也不退回后宫。坐了半晌,忽见王义立在旁边,因问道:“王义,汝知天下将乱乎?”王义见问,不觉扑簌簌堕下泪来答道:“天下已乱,臣知之久矣。”炀帝道:“汝既知天下已乱,何故省言而不告我?”王义泣而对道:“臣乃远方废民,得蒙上贡以膺圣泽,又因自宫以近龙颜;天下大乱,固非今日之事,履霜坚冰,其来旧矣。臣料大祸,必不能救。非臣不早言,臣若早言,臣死已久,安得随万岁至今日乎?”说罢涕流如雨。炀帝亦怆然泣下说道:“朕自幼无书不读,长于用兵,明于治国,自揣平生无大过失。不知何故,忽酿而成祸?汝可为朕细陈成败之理,纵然无益,亦可知得失。”王义道:“臣口拙不能细奏,愿假笔舌上呈御览。”炀帝道:“有则直言,不必隐讳。”王义惨然领旨而出,炀帝方退入后宫。次日,王义尽将炀帝平生过失,录成一疏,奏与炀帝。炀帝展开细看,只见上写道:备役驱使臣王义稽首顿首,奉表于皇帝万岁:臣本南楚侏儒,幸逢圣明为治之时,故不爱此身,愿从入贡。幸因自宫,得出入左右,积有岁时。浓被恩私,侍从乘舆,周旋台阁,皆逾素望。臣虽至鄙至陋,然素性酷好穷经,颇知善恶之源,略识兴亡之故。又且往还民间,周知利害。深蒙顾问,故敢舒诚沥血,次第敷陈。自万岁嗣守元符,休临大器,圣神独断,规谏弗从,自发睿谋,不容人献。大兴西苑,两至辽东,开无益之市,伤有用之财,龙舟逾于千艘,宫阙遍于天下;兵甲常役百万,士民穷乎山谷;征辽者百不存十,死葬者十无一人;帑藏全虚,谷粟涌贵;乘舆四出,行幸无时;兵人侍从,常役数十万:遂令四方失望,天下为墟。方今有家之村,寥寥可数;有人之家,寂寂无多。子弟死于兵役,老弱困于土泥;死尸如岳,饿殍盈郊;狗彘咽人之肉,乌鸢食人之余;臭闻千里,骨积高原;血膏草野,狐兔尽肥。阴风吹无人之墟,野鬼哭寒草之下。目断平野,千里无烟,万民剥落,莫保朝昏。父遣幼子,妻保故夫;孤苦何多,饿荒尤甚。乱离方始,生死孰知?仁主爱人,一何至此!陛下恒性刚毅,谁敢上谏?或有鲠臣,又令赐死。臣下相顾钳结,以自保全,虽龙逢复生,比干再世,安敢议奏!左右近侍,凡阿谀顺旨,迎合帝意者,皆逢富贵;万岁过恶,从何得闻?方今盗贼如麻,兵戈搅攘,社稷危于春雪,江山险于夏冰;生民已久入涂炭,官吏尽怀异心。万岁诚思:世事至此,若何为计?虽有子房妙算、诸葛奇谋,亦难救金瓯于已破也!近闻欲幸永嘉,不过稍延岁月,非有恢复大计。当时南巡北狩之神武威严,一何销铄至此!又闻诏征不朝,虽天子威灵,然时事已非,谁为用命?不过涂饰眼前耳目,究竟于天下无补。两京将失,欲行师则兵吏不顺,欲行幸则侍卫莫从。当此之时,何以自处?万岁虽欲发愤修德,加意爱民,然大势已去,时不再来,天下已难复得。所谓巨厦之倾,一木不能支;洪河已决,掬壤不能救。臣本远人,不知忌讳,事已至此,安敢不言!臣今不死,后必死兵;敢献此书,延颈待荆伏乞圣明采择,臣不胜死生荣幸之至!
炀帝细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,说道:“汝言虽则有理,然自古安有不亡之国,不死之主乎?”王义大哭奏道:“万岁今日至此,犹蔽饰已过。万岁常言:‘吾当跨三皇、超王帝,下视商周,使万世不可及。’今日请看时势,车辇尚不能回,能跨三皇乎?能超五帝乎?能下视商周乎?能使万世不可及乎?”炀帝听了,不觉泣下数行,说道:“汝真忠臣也,言何退切若此,朕悔之迟矣!”王义道:“臣昔不言,诚爱生也;今既奏明,死复何憾!愿以此身,报万岁数年知遇之恩。天下方乱,愿万岁努力自爱。”遂磕一个头,滋泣辞出。炀帝只道是悲伤感悟之意,也不在心。不料去不多时,忽有几个内相来报道:“王义退出,大哭一场,自刎死矣。”炀帝听了,大惊道:“有这等事?是朕负王义也!王义真忠臣也!”不觉潸潸泪下不止。萧后劝道:“王义既死,悲伤无益。”炀帝道:“朕看满廷臣子,皆高爵重禄,曾无一人能如王义,真可痛惜!真可痛惜!”随命有司具礼厚葬。
正是:
忠孝本性成,爵禄不能得。
嗟彼满廷臣,几人能死国!
炀帝既葬了王义,悲伤不已。萧后劝解道:“此乾坤何等时,为欢尚恐不足,况乃戚戚忧乎?”炀帝忽醒悟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,时势既不能挽,忧之徒乱人心。不如急急寻欢,受用一日,便宜一日。”遂传旨一切国事,俱不许渎奏,如有报两京消息者斩。一面大排筵宴,召十六院夫人共饮,又叫众美人一齐奏乐,要作胜游。须臾,众夫人齐集。左右献上酒来,殿上八音并举,炀帝与萧后放量痛饮。
大家饮了半日,忽秦夫人说道:“院中今春桃花开得灿烂,陛下有兴去一看否?”炀帝道:“怎么没兴?”随叫移宴院中,亲同萧后众夫人往看。到了花下,只见高一树,低一树,或临水,或沿溪,或倚石,或背檐,无数桃花开成一片红锦。炀帝看了,不觉想起往事,说道:“桃花茂盛,不减东京清修院矣。”秦夫人道:“清修院不知何日重游?”炀帝忽叹口气说道:“重游想无日矣。”萧后道:“世事固不可知,勤王之师一集,自然扫清群贼,迎请圣驾北归也。”炀帝道:“普天下虽皆臣子,义士能有几人?朕也不望勤王,为一日天子,且畅饮一日美酒。北归也可,不北归也可,一听之天矣。”说罢声容俱惨,连连索酒而饮。饮了数杯,不觉酣然。大叫:“拿纸笔来,待朕题诗。”左右慌忙奉上。炀帝信手写词一首道:琼瑶宫室,金玉人家,珠帘开处碧钩挂。叹人生一场梦话,休错了岁岁桃花!奈中原离黍,霸业堪嗟。干戈满目,阻断荒遐。梨园檀板动新雅。深痛恨,无勤王远将銮舆迓,须拚饮、顾不得繁华天下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题完,叫众美人宫女,歌唱起来。萧后与众夫人听了,都不觉凄然泪下,说道:“本欲为欢,陛下何吐辞之悲也!”炀帝亦堕泪道:“朕亦不知其然而然,殆天意乎?”遂罢宴不饮。忽近侍报封德彝治丹阳宫成,缴旨,现在午门外候驾。炀帝大喜,随驾临便殿召见。封德彝奏道:“臣奉圣旨严行催督,今幸宫殿俱已造完。新河由丹阳至余杭,计八百里,亦俱开成。惟候圣驾择日幸临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卿有干才,能如朕意,其功不小也!”遂传旨各有司并侍卫衙门,俱要整顿车驾军马,限一月内择日迁都丹阳宫,并游幸永嘉,有迟延不备者斩。又命近侍取许多金帛表礼,赏赐封德彝。封德彝谢恩辞出,炀帝退入后宫不题。且说旨意一下,各有司俱纷纷打点。内中有几个郎将,一人复姓司马,名德勘,一人姓元名礼,一人姓裴名虔通,皆关中人氏。因思乡欲归,见炀帝有旨又要渡江游幸永嘉,心下十分不愿。大家聚集在禁营中商议。司马德勘说道:“我等离家数载,日夜思乡。近闻刘武周雄据汾阳宫,又闻李渊打破关中,不知家中父母如何,妻子如何?寸心中苦不可言!今有诏又幸永嘉,这一去南北阻隔,是再无还乡之期也,为之奈何?”元礼道:“永嘉必不可去,莫若会齐禁兵,将此苦情奏知主上,求免渡江之役。”裴虔通道:“此非算也!主上荒淫无道,只图酒杯妇人快乐,江山社稷尚且不顾,岂肯管我等苦情!以我愚见,不如瞒了主上,私自逃回西京,与父母妻子相见,岂不干净!”司马德勘与元礼齐应道:“此言甚善。”遂要打点作逃归之计。不想路上说话,草里有人,早被一个宫人听见,忙报知炀帝道:“郎将司马德勘、元礼与直阁裴虔通,三人在禁营说西京盗贼强横,思念家乡,都打点要逃遁还乡。奴婢偶然听见,敢奏知万岁。”炀帝听了大怒道:“朕有旨不许人言国事与两京消息,你为何敢来渎奏?况郎将直阁,皆朕亲信侍卫之人,安有逃遁之理!不杀汝何以绝此妄言!”遂叫左右牵出打杀。可怜宫人一片好心,无由分说,白白打死。
正是:
国家气运衰,忠言自不听。
若肯听忠言,何以陨其命。
炀帝既打杀宫人,众内相虽再听见,也不敢管闲事。内中有一郎将姓赵名行枢,闻知其事,心甚不安。遂私自来拜一人商议。那人复姓宇文,名智及,现在少监,执掌禁兵。见赵行枢来拜,慌忙迎入。赵行枢说道:“将军知众军士近日之意乎?”智及说道:“不知也。”赵行枢道:“众军士不肯随驾渡江,纷纷商议,俱欲逃归。吾亦欲如此,特来请教。”宇文智及道:“若依此计,性命俱不保矣。”赵行枢惊问道:“为何性命不保?”宇文智及道:“主上虽然无道,威令尚行。若私自逃奔,不过只身,又无军士;朝廷得知,遣将追捕,却何以应之?岂不弃此性命!”赵行枢道:“若如此,却将奈何?”智及道:“今隋纲不振,天下英雄并起,四海盗贼蜂生。我与汝所掌禁兵已有数万。依吾之见,莫若因众人有思归之心,就中取事。或挟天子而令诸侯,或诛无道而就有道,皆可成万世业也,安肯为亡命徒耳?”赵行枢大喜道:“闻公言诚所谓拨云雾而睹青天,令人爽然悟矣。敢不拜教!”宇文智及道:“虽如此说,但恐人力不齐。尚须得二三同心,共匡大事,方可万全。”赵行枢道:“司马德勘与元礼、裴虔通既欲逃归,定有异志,何不邀来共谋?倘肯顶力,人力便齐矣。”宇文智及欢喜道:“公言是也!”随差人去请。不多时,三人请到。相见礼毕,赵行枢先开口说道:“主上不日游幸永嘉,诸公行李打点的如何?”司马德勘道:“逃归之议,人人皆知。公犹问幸永嘉行李,何相欺也?!”赵行枢道:“非欺公也,聊相戏耳!”裴虔通道:“既称同官知己,何必戏言?主上钦限严紧,若要逃归,须急急收拾行李;倘迟延落后,恐生他变。”宇文智及说道:“逃归虽好,但路途遥远,非一步可到。主上遣兵追捕,却往何处躲避?”
司马德勘三人闻言,皆相顾错愕道:“我等实不曾思量及此,却将奈何?”赵行枢道:“诸公勿忧,宇文将军已有妙计在此,但恐诸公心不齐,不肯从耳!”裴虔通三人齐说道:“我等皆关中人,日夜思归,寸心俱断。既有妙计,安敢不从!如有异心,不得其死。”赵行枢大喜道:“得诸公如此,复何忧也!”遂将宇文智及之言,细细对三人说了。三人俱大喜道:“将军等既图大事,吾三人愿效一臂之力。”宇文智及道:“列位将军,若肯同心戮力,不患大事不成矣!”司马德勘道:“校尉令狐行达、司马文举,皆吾心腹之人,邀来皆可助用。”赵行枢道:“既是心腹,多一人得一人之力,便可请来。”司马德勘随差人去请。不多时,二人齐至。司马德勘将前议实说了一遍,二人俱道:“列位将军之命,敢不听从。”宇文智及大喜道:“众人志向既同,吾事济矣。但禁军数万,非可轻举妄动,必须立一人为盟主,大家听其约束,方有规模不乱。”司马德勘道:“吾举一人可为盟主。”赵行枢忙问道:“此人是谁?”只因说出这人,有分教:兵临寝殿,血溅宫庭。
正是:
肘腋非无祸,萧墙亦有仇。
君王须慎德,敌国在同舟。
不知二人举谁为盟主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九回宇文谋君贵儿骂贼
词曰:
兴衰如九转,光阴速,好景不终留。记北狩英雄、南巡富贵,牙樯锦缆,到处遨游。忽转眼斜阳鸦噪晚,野岸柳啼秋。暗想当年,追思往事,一场好梦,半是扬州。可怜能几日花与酒?酿成千古闲愁。谩道半生消受,骨脆魂柔。奈欢娱万种,易穷易尽,愁来一日,无了无休。说向君、如不信,试看迷楼。
调寄《风流子》
话说众郎将议立盟主,司马德勘首举一人,赵行枢忙问是谁,司马德勘道:“吾遍观众人,虽各有才智,然不足以压众,唯宇文将军令兄讳化及者,及许国公之子,见任右屯卫将军之职,气概雄豪,方可为也。”裴虔通与众人齐说道:“非此人不可,司马将军言之是也。但事不宜迟,便可速行。”遂一齐到宇文化及私室来见。
原来宇文化及乃宇文述之子,为人色厉内荏、好贪多欲。当日闻众人来见,慌忙接入问道:“诸公垂顾,未知有何事故?”赵行枢说道:“今主上荒淫酒色,游逸过度,弃两京不顾,又欲再幸江东。今各营禁军,思乡甚切,日望西归,皆不愿从。我等众人意欲就军心有变,于中图事,诛杀无道,以就有道,此帝王之业也!必须立一盟主,钳束军士。众议皆以将军位尊望重,可为盟主,故特来奉请。”宇文化及闻言,大惊失色,慌得汗流浃背,忙说道:“此灭族之祸也,诸公何议及此?”司马德勘道:“各营禁军,皆我等执掌,况今人心摇动,又兼天下盗贼并起,外无勤王之师,主上势已孤立,谁能灭我等之族!”宇文化及道:“外虽如此,满朝臣子岂无一二忠义智勇之士?倘倡义报仇,却将奈何?诸公不可不虑。”裴虔通道:“吾观在廷臣子,皆谄谀之人,不过贪图禄位而已,谁肯倾心吐胆,为朝廷出力!即间有一二人,忠者未必有才,才者未必能忠。只一杨义臣,忠勇素着,近又削职去矣,谁能与我等为仇?将军请放心为之,万无一失也。”
宇文化及又沉吟半晌道:“公言固是,但主上大驾在此,玄武门骁健宫奴,尚有数百人,纵欲为乱,何由得人?倘先知觉其事,我等难免诛戮也!”众人闻言,一时答应不出,俱面面相觑。只见宇文智及说道:“此事何难?宫奴皆司宫魏氏所掌,魏氏最得主上亲信,今只消多将金银贿结魏氏,叫他请主上驱放宫奴;主上在昏聩之时,必然听从。宫奴一放,再无虑矣。”众人皆大喜道:“此等谋算,不减汉之张子房,何忧大事不成也!”宇文化及说道:“既蒙诸公见推,今不得已而从之,祸福唯命也!”众人大喜道:“得将军俯从众望,可计日而富贵矣!”裴虔通道:“大议既定,便事不宜迟,须先贿结魏氏,请放宫奴。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宇文化及道:“谁人可往?”令狐行达道:“某不才愿往。”遂领了许多金银帑帛,潜身送与魏氏。原来这魏氏乃一妇人,专掌司宫之职,管领着一班骁勇宫奴,守卫玄武门,以备不虞。这日得了众人许多贿赂,便入宫奏于炀帝道:“玄武门守御宫奴,日日侍卫,再无休息之期,甚觉劳苦。伏乞圣恩放出一半,令其轮班替换,分值上下,则劳者得逸,逸者不劳,实朝廷休息军士之洪恩也。”炀帝道:“这些宫奴,日日守御,亦殊太劳,又且无用。就依汝所奏,放出一半,其余分值上下,以见朕体恤军士之意。”魏氏忙叩头谢恩道:“万岁爷洪恩,真天高地厚矣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待朕亲制一诏,使各营军士咸知朕意。”遂命近侍取过笔砚,信手写道:“寒暑递用,所以成岁功也;日月代明,所以均劳逸也。故士子有游息之谈,农夫有休息之节。咨尔髦众,服役甚勤,执劳无担埃溢于爪发,虮虱结于兜鍪。朕甚悯之。俾尔休番,从便亿戏,无烦方叔滑稽之请,而从卫士递上之文。朕于侍从之间,亦可谓恩矣。故诏。”
魏氏领了旨意,随将宫奴放出一半,令其轮班更换。众宫奴得此一空,便都懈怠躲避,不来守御。司马德勘等闻知此事,皆暗暗欢喜。遂同裴虔通密召禁军晓谕道:“今主上不恤群下,流连忘返,纵欲无度;两京残破,不思恢复。又欲东幸永嘉,若再从其巡游,则尔等老死于他乡,父母妻子,此生不能见矣。今许国公宇文将军,欲倡大义,指挥左右,复返长安,与尔等息其劳苦,不知尔等众人心下肯听从出力否?”众人说道:“某等离家数载,日夜思归,况主上荒淫无已,我等劳苦无休。将军若倡大义,提挈还乡,我等唯命是从。”司马德勘等大喜,遂定约于四月中,举火为号,内外接应,共图大事。
正是:
民为水兮君为鱼,水如枯涸鱼何居?
谩夸万乘威权重,须信一民能胜予。
又云:
从来兵将犹如火,戢治无方便自焚。
试看隋家劳士卒,纷纷攘攘共谋君。
按下众人议定日期动手不题。且说炀帝在宫中,国事全不理论。每日只打点要徙都丹阳,再幸永嘉,以图欢娱。一日,与萧后同游十六院,多饮了几杯酒,因是四月天气乍长,一时困倦起来,就在第十院中龙榻上,投身而睡。才蒙胧睡去,恍惚之中,忽见越国公杨素青衣小帽走来奏道:“陛下好受用!整整一十二年,今日才来,叫臣等得好苦!”炀帝猛抬头看见,吃了一惊,忙问道:“与卿久别,为何这等模样?不知等朕有何事故?”杨素道:“陛下还不知,当时遣张衡入侍寝宫,与假诏杀太子,二事俱发矣,今日单等陛下来三曹对案,看是何人之罪?”炀帝道“此皆卿设谋不善,朕有何罪?”杨素道:“谋虽是臣设,然皇帝是谁做?主意是谁出?陛下如何推得这等干净!”炀帝道:“是卿也罢、是朕也罢,此乃往事,今日为何提起?”杨素道:“陛下快活的日子多,往事想都忘怀了。臣也不与陛下细辩,只同去,自有人与陛下见个明白。”
炀帝初犹捱住不肯去,被杨素催逼不过,只得随杨素而来。到了一处,仿佛就像西京仁寿宫的模样。走到阶前,往上一看,只见正中间,端端正正,坐着一人,头戴冲天冠,身穿蟠龙绛袍,十分严肃。炀帝心下暗想:“如何又有一个皇帝在此!”忙定睛一看,却认得是先皇文帝也。吃了一惊不小,转身往外便走,脚才移动,只听得文帝大叫道:“杨广哪里去?不来见我!”炀帝吓得魂魄俱无,手足失措。只得走进殿来,俯伏在地说道:“儿久违膝下,时切孺慕;不期今日复睹慈颜。”文帝怒骂道:“你这杀父畜生,已到今日,尚敢花言巧语欺谁?”炀帝道:“篡逆之谋,皆杨素、张衡二人所设,与儿无干。”杨素忙说道:“谋虽臣设,臣设谋却为何人?这还赖得,难道奸?父妃,也是老臣?”炀帝羞得满面通红,无言回答。文帝骂道:“你这畜生,罪恶滔天,不容于死!今日相逢,焉能饶你!”遂向近侍手中,取了一口宝剑,亲自起身来斩炀帝。炀帝吓得汗流浃背,魂不附体。正无计奈何,忽屏风后面,转出一人拦住道:“陛下息怒,且慢动手。”炀帝忙抬头一看,乃独孤皇后也。连忙叫道:“母亲快救儿性命!”文帝遂缩住手问道:“斩此不肖畜生,御妻为何拦阻?”独孤后道:“阿摩罪固当死,但上帝已有案在皇甫君处,陛下焉可轻斩!且放他回去,少不得要明彰天罚。”文帝犹怒气不息道:“既如此,只是好了这个畜生!且去且去!”炀帝听了一声叫去,犹如拾到了一条性命,哪敢再言,慌忙趋出。直走到宫外,心下方才稍定,却又认不得归路。正踌躇间,忽背后一人叫道:“杨广哪里去?快还我命来!”
炀帝急回头看时,只见太子杨勇,手提一把大钢刀,大踏步赶来,吓得魂魄全无。正待上前分剖,杨勇怒气冲冲不管好歹,举起钢刀照顶梁骨斫来。炀帝躲闪不及,吆喝一声道:“不好了,吾死也!”杨勇的刀才下去,只听得头顶上一声响亮,现出一个怪物,生得十分丑恶,张牙舞爪,如虎般竟扑杨勇。炀帝偷眼一看,非熊非罴,却是一个牛大的老鼠。炀帝又着了一惊,忽然惊醒,吓得满身上冷汗如雨。萧后看见炀帝神情怪异,忙斟了一杯香茗奉上,问道:“陛下为何惊悸?想是有什梦兆。”炀帝定一定神说道:“朕得一梦,大是不祥。”萧后道:“有何不祥?”炀帝就将梦中所遇,一一细说了一遍。萧后道:“梦寐乃精神所结,此皆陛下注意两京、追思先帝,故有此梦。”炀帝道:“头上飞出大鼠,不知何故?”萧后道:“或者应在四方,这些鼠贼当平耳。”炀帝道:“纵是贼平好兆,朕也几乎惊杀!”
此时天色已晚,院中掌上灯来。院妃吕夫人又排上宴来,大家依然又饮。饮不多时,忽听得宫门外喊声震地,就如军马厮杀之状。炀帝遂同萧后走出院外来看。只见东南上一派火光烛天,照耀的满天通红。炀帝着惊道:“此是为何?”随叫众太监去探望。众太监领旨,忙要跑到宫外去看。才走到宫门口,只见直阁裴虔通领了许多军士拦住宫门问道:“列位要往哪里去?”众太监道:“奉旨看是哪里火起,为何有许多人声呐喊?”裴虔通道:“乃城东草房中失火,外面军民救火,故如此喧嚷。列位不必去看,即以此回旨便了。”众太监信以为真,便都车转身跑到第十院来报与炀帝。炀帝道:“原来是草房中失火。”遂不放在心上,仍旧同萧后众夫人到院中去饮。大家饮得沉沉酣酣,方回正宫去寝。
正是:
酒杯岂是存身地?裙带应非避世常
何事愚君不思忖,临危犹向此中藏!
炀帝一觉醒来,天还未明。只听得一派杀声喊入宫来,不知何故?慌忙叫人去看。原来司马德勘与赵行枢、裴虔通约定日期,内外举火为号,各领禁军团团将皇城围祝各要害之处,俱着兵把守。见天色微明,便领了数百骑,一齐杀入宫来。此时骁勇宫奴,俱被魏氏放出,无一人在宫。各殿守御将士,皆为裴虔通等诏谕去了。唯有屯卫将军独孤盛与千牛备身独狐开远二人,这一日正守宿内殿,听得外面军声闹嚷,情知有变。独孤盛忙率了千余守宿兵士出来迎敌。刚遇着司马德勘杀将入来,独孤盛拦住大骂道:“背君逆贼,休得无礼,有吾在此!”司马德勘道:“识时务者,方为俊杰。今圣上荒淫无度,游逸虐民,我等倡大义诛杀无道,汝何不反戈相助,富贵共之?”独孤盛大怒道:“主虽无道,君也,汝何人?敢妄希富贵!不要走,吃吾一刀!”遂举刀劈头砍来。司马德勘挺枪相迎。二人战未数合,忽裴虔通从左掖门杀来。独孤盛不曾防备被裴虔通斜刺一刀,将头斫下。众军看见主将被杀,哪有心恋战?又无处躲逃,都一齐喊叫起来。司马德勘与裴虔通乘势乱杀,闹得宫中就如鼎沸一般,好不惨毒!
正是: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郎将与禁兵,驱役如草芥。
一旦反操戈,祸有天来大。
独孤开远听得独孤盛被杀,欲要再引兵来战,又虑众寡不敌,只得转进宫来,要请炀帝亲出督战,以弹压军心。此时炀帝已闻知兵变,惊得手足无措,忙叫将阁门紧紧闭上。独孤开远到了阁门,见门紧紧关闭,事在仓促,也分不得宫闱内外,遂同众兵齐声喊奏道:“贼兵变乱入宫,军心惧怯,请万岁天威亲临督战,则众贼必然震慑。臣等效一死战,则祸乱可顷刻定也。”内中传旨道:“万岁爷龙心惊怖,不能临战,着将军等尽力破贼,当有重赏。”独孤开远奏道:“万岁不出,则贼众我寡,臣等虽肝胆涂地,亦无用也。请圣驾速出,犹可御变;若再稍迟,贼兵一到,便玉石俱焚,悔之不及矣!”内中又传旨道:“圣驾安肯轻临不测?且暂避内宫,着将军努力死守。”独孤开远奏道:“此时掖庭已为战场,贼兵一到,岂分内外?万岁往何处可避?若不肯出,社稷俱不能保矣。”
说罢,首触阁门,嚎啕痛哭。近侍忙报与炀帝。炀帝惊慌得目瞪口呆,听得独孤开远竭力苦请,便要出来。萧后忙拦住道:“众兵既已为乱,岂认君臣!陛下出去,倘战不利,如之奈何?莫若暂避宫中,天色亮了,百官闻之,少不得有勤王之兵,那时便好区处。”炀帝道:“有理有理。”就要去躲。此时慌慌张张,也没工夫梳洗,蓬着头,止同萧后并两三个美人,竟躲入内宫一座西阁中去。独孤开远在阁门外,哭叫了一会,见内中并无消息,情知炀帝不肯出,事不能济。因回顾左右大叫道:“众人有忠义能杀贼者随我来!”众兵见炀帝不出,料敌不过,无一人敢应,皆渐渐散去。独孤开远正无法奈何,只见喊声动地,司马德勘、裴虔通、令狐行达一班贼党,俱杀奔阁门而来。独孤开远挺枪大骂道:“逆贼终年食朝廷厚禄,今日乃敢反耶?”裴虔通亦骂道:“我等杀无道以就有道,乃义举也。尔不识天命,徒自取死。”举刀劈面斫来,司马德勘与令狐行达俱一齐动手,大家混杀一常独孤开远纵然骁勇,当不得贼兵人多势众,如何搪抵得住!不多时,已为乱兵所杀。后人有诗单赞其忠义云:叩阁孤忠在,临危独力支。
谩嗟身被戮,终是烈男儿!
众人既杀了独孤开远,便一齐领兵涌到阁门。见阁门紧闭,便不管好歹,乒乒乓乓登时打开,竟往内中杀入。吓得众宫人、内相魂胆俱丧,这里躲死,那里逃生,都乱窜做一堆。司马德勘等杀入寝宫,不见炀帝,便领兵各处寻觅。怎奈宫中深远,左一会,右一会,哪里寻觅得了!大家寻到永巷中,忽然撞见一个美人儿抱了许多宝物,要往冷宫去躲,被裴虔通一把拿住问道:“主上今在何处?若不实说,一刀两段。”那美人初还推说不知,见裴虔通举刀要杀,势头不好,料想回他不过,只得说道:“望将军饶命!皇爷实躲往西厢阁中去了。”裴虔通询知是实,方才把美人放了。同众人一涌径到西阁中来。到了阁下,听得上面有人声,知是炀帝。令狐行达遂拔刀先登,众人相继而上。只见炀帝与萧后相对垂泪,炀帝看见众人便说道:“汝等皆朕之臣,朕终年厚禄重爵,给养汝等,有何亏负于汝?却为此篡逆之事,相逼于朕!”裴虔通道:“陛下只图自乐,并不体恤臣下,故有今日之变。”
炀帝无言可答。只见背后转出朱贵儿来,用手指定众人说道:“圣恩浩荡,尔等安得昧心?不必论终年厚禄,只三日前,因虑汝等侍卫春寒,诏宫人装裹絮袍絮,以赐汝等。万岁亲身临视催督,数千袍只两日就令完工。前日赐汝等,汝等岂不知也?圣恩如此,尚谓并不体恤,是无人心也!”炀帝遂接说道:“朕不负汝等,何汝等负朕也?”司马德勘道:“臣等实负陛下;但今天下已叛,两京皆为贼据,陛下归已无门,臣等生亦无路。且今日已亏臣节,虽欲改悔,其可得乎?唯愿得陛下之首,以谢天下!”朱贵儿听了大骂道:“逆贼焉敢口出狂言!万岁纵然不德,乃天子至尊,为一朝君父,冠履之名分凛凛。汝等不过侍卫小臣,何敢逼胁乘舆,妄图富贵,以受万世乱臣贼子之秽名!趁早改心涤虑。万岁降旨赦汝等无罪。”裴虔通道:“骑虎之势,安得下也!汝掖庭贱婢,何敢巧言相毁!”朱贵儿大骂道:“背君逆贼,汝倚兵权在手,辄敢弄兵禁庭!今日纵然不敌,然隋家恩泽在天下,天下岂无一二忠臣义士,为君父报仇!勤王之师一集,那时将汝等碎尸万段,悔之晚矣!”令狐行达大怒道:“淫乱贱婢,平日以狐媚蛊惑君心,以致天下败亡,今日乃敢巧言毁辱义士,不杀汝何以谢天下!”遂挥乱兵一齐动手。朱贵儿大骂道:“人谁无死?我今日死万岁之难,香名万世,不似汝等逆贼,明日碎尸万段,也不免臭名千载!”骂不完,乱兵刀剑早已齐上。可怜朱贵儿玉骨香魂,都化做一腔热血。后人读史到此,有诗悲之道:须眉男子偏为逆,柔脆佳人知报恩。
世事不堪三叹息,千秋万岁吊芳魂。
令狐行达既杀了朱贵儿,便一手执剑,一手竟来要扶炀帝下阁。炀帝见杀了朱贵儿,惊得魂不附体;又见来扶下阁,慌得大声叫道:“扶朕有何事,这等相逼?!”令狐行达道:“吾不知有何事?汝只去见许公。”炀帝道:“今日之事,是谁为首?”司马德勘道:“普天同怨,何只一人?”炀帝捱了不肯下阁,被众兵一齐上前推拥而行。炀帝原不曾梳洗,被众人推来推去,弄得蓬头跣足,十分狼狈。萧后看见如此形状,赶上前抱住放声痛哭道:“陛下为了半生天子,何等富贵!不期今日落在众奸人之手!这般模样,妾心痛不可言!”炀帝亦大哭道:“今日之事,料不能复活矣!只此就与御妻是永别了。”萧后哭道:“陛下先行,妾尚不知命到何时,料亦不能久矣!”令狐行达大叱道:“许公有命,便可速行,哭有何益!”炀帝与萧后犹把持不舍,被众兵分开萧后,拥逼炀帝往前殿而去。
正是:
十年富贵穷天下,一旦刀兵不保身。
自是天心压淫乱,非干侍卫敢欺人。
众人拥逼炀帝而去,不知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回弑寝宫炀帝死烧迷楼繁华终
词曰:
天子至尊也,因何事,却被小人欺?纵土木繁兴,荒淫过度,虐民祸国,天意为之。故一旦宫庭兵变乱,寝殿血淋漓。似锦江山,如花宫女,回头一想,都是伤悲。何如仁义主,恭与俭、为民节省膏脂。创立千秋事业、万世洪基,痛欲穷奢侈,为欢不足,亲躬道德,乐也无涯。试看黄唐虞夏,熙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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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分两头。且说司马德勘等,一面逼勒炀帝出殿,即一面带领甲兵,迎请宇文化及入朝为政。此时天色才明,宇文化及闻知消息,惊慌得抖衣而战,半晌不能言语。裴虔通道:“将军不必迟疑,大事已成,请速速入朝,以理国政。”宇文化及见事已至此,料道推辞不得,只得内里穿了暗甲,外面蟒袍玉带,打扮得齐齐整整,就像汉平帝时的王莽,汉桓灵时的董卓、曹瞒,满脸上都是要篡位的模样,同众人竟入朝来。到了殿上,一班贼党,都齐齐来参见。宇文化及说道:“今日之事,须先聚集文武百官,令知改革大义,方可震定中外人心。”司马德勘道:“将军之议有理,可速发令,晓谕百官。”宇文化及遂传出令来道:“大小文武百官,限即刻俱赴朝堂议事,如有一人不至者,定按军法斩首示众。”众文武闻知消息,吓得魂魄俱无;欲要会齐讨贼,一时又无兵将。观禁兵重重围住皇宫,料已有定谋,敌他不过;欲要逃走出城,又见各门俱有人把守不放;欲要闭门不出,又恐逆宇文化及的将令,差人来捉,没处躲避;欲要入朝顺贼,又不知炀帝消息如何,恐事不成,难免诛戮。
大家你捱我、我捱你,你打听我的举止,我打听你的行踪。捱了好一会,早有几个只顾眼前、不管身后、看势使风的官员,竟穿了吉服,入朝来贺喜。一个走动,便是两个,两个来了,便是三个、四个,络绎不绝。不消半个时辰,这些文武早来了十分之九。众官到了朝中,只见宇文化及满脸杀气,端端正正立在殿上。司马德勘、裴虔通、赵行枢一班贼党都是戎装披挂、手执利刃,排列两旁。各营军士,都刀斧森森,分作三四层围绕阶下,好不怕人!众官看了,一个个都吓得战战兢兢,吐舌相视,谁敢轻发一语?宇文化及说道:“主上荒淫酒色,重困万民。两京危亡不思恢复,又要徙都丹阳,再幸永嘉。此诚昏愚独夫,不可以君天下。军心有变,皆不愿从,吾故倡大义以诛无道,举行伊尹、霍光之事。汝等当协力相从,以保富贵。”
众官俱面面相觑,不敢答应。只见众官丛中,先闪出二人,各朝上打一恭说道:“主上无道虐民,神人共怒;将军之举,诚合天心人望,某等敢不听命!”众人一看,原来一人是礼部侍郎裴矩,一人就是内史舍人封德彝也。都暗暗惊讶道:“主上所为荒淫奢侈之事,一大半皆此二贼在中间引诱撺掇。今日见势头不好,就变转脸来争先献媚,诚无耻之小人也!”都咨嗟叹息不已。
正是:
十年谀谄宠何深?一旦危亡势便侵。
闲吊世间谁最险,大行不似小人心。
宇文化及见封德彝说得凑趣,满心欢喜道:“汝等既知天意,便不愁不富贵矣。”正说未了,只听得宫后一派人声喧嚷啼哭而来。将到面前,只见炀帝蓬头跣足,被令狐行达与许多军士推推拥拥,十分狼狈,不像模样。
宇文化及远远望见,甚觉焦急不安。恐怕到了面前,不好打发;又恐怕百官见了动念,遂忙忙挥手止住道:“何必持此物来?快快领去。”令狐行达便不敢上前,依旧将炀帝簇拥进寝宫中去。司马德勘恐宇文化及要留炀帝,忙上前说道:“势不两立,姑留不得。”宇文化及道:“此等昏君,留之何益?可急急下手。”司马德勘得了令,忙到寝宫来对炀帝说道:“许公有令,臣等不能复尽节矣!”遂拔出剑来,怒目相视。炀帝叹一口气说道:“我得何罪?遂至于此!”贼党马文举说道:“陛下安得无罪?陛下违弃宗庙,巡游不息。外则穷兵黩武,内则纵欲逞淫。土木之工,四时不绝;车轮马迹,天下几遍。致使丁壮尽死锋刃之下,幼弱皆填沟洫之中。四民丧业,盗贼蜂生。专任谀佞之臣,一味饰非拒谏。过恶历历不胜数,何谓无罪?”炀帝道:“朕好游佚,实负百姓,至于汝等,高位重禄,终年荣宠,从未相负,今日何相逼也!”马文举道:“众心已变,非一人所能论恩仇也。”
炀帝正要再言,忽抬头只见封德彝慌慌张张走进宫来。你道为何?原来宇文化及知道封德彝乃炀帝心腹佞臣,今日头一个又是他先趋附,心下疑他有诈。因心生一计,对他说道:“昏君过恶,犹不自知,汝可到后宫,细细数说一遍,使他死而无怨,便是汝之功也。”封德彝欲待推辞,见宇文化及甲兵围绕,倘然一怒,性命难保;欲要进宫数说炀帝,却又难于见面,不好启齿。心下暗想道:“宁可做面皮不着?性命要紧!”遂应道:“将军之言是也,某愿往。”随即拿出小人心肠,竟大踏步往入后宫。
正是:
廉耻人人皆有,奸臣何独无之!
只要保全富贵,不妨抓碎面皮。
炀帝看见封德彝忙忙走来,自以为待他极厚,只道是好意前来解救,连忙叫道:“快来救我!快来救我!”封德彝到了面前,徉徉说道:“陛下穷奢极欲,不恤下民,故致军心变乱,各怀异心。今事已至此,即死谢天下犹为不足,教臣如何可救?”炀帝见封德彝也说出这等话来,心下不胜忿恨,遂大叱道:“侍卫武人,不知君臣名分,敢于篡逆犹可;为何汝一士人,读诗书、识礼义,也来助贼欺君!况朕待汝不薄,乃敢如此,诚禽兽之不如也!”封德彝被炀帝痛骂了这一顿,羞得满面通红,无言可答,只得默默而退。
正是:
君王纵无道,臣子岂应求!
谩道一身富,难当满面羞。
此时宫内的宫人内相,逃的逃、躲的躲,俱各寻生路,不知去向。炀帝跟前,唯幼子赵王杨果,乃吕妃所生,才一十二岁,跟定不离。见炀帝蓬头跣足,仓惶无计,便扯住衣服,号淘痛哭,不能住声。炀帝亦哭道:“汝父不德,今日不能保身,与汝童稚无干。汝可速去!”赵王哪里肯去,扯着炀帝,只是痛哭。裴虔通道:“左右是死,哭杀也不能生,何不早早动手!”遂走上前,扯过赵王照头一剑,可怜金枝玉叶的一个王子,竟死在逆贼之手。
正是:
上不能保身,下不能保子。
试问其故何,荒淫遂至此。
裴虔通杀了赵王,一腔热血溅了炀帝一身,吓得炀帝心胆俱碎,半晌做不得声。裴虔通那管好歹,便乘势儿提着剑,竟奔炀帝。炀帝见势头来得恶,慌忙大叫道:“休得动手!天子死自有法,汝岂不闻诸侯之血入地,天下大旱?诸侯尚且大旱,况朕巍巍天子乎?可将鸩酒来。”马文举道:“鸩酒不如锋刃之速,何可得也。”炀帝大哭道:“朕为天子一场,乞全尸而死,勿使彰露。”令狐行达随取白绢一匹进上,炀帝接绢大哭道:“昔日院妃庆儿,梦联白龙绕颈,今其验矣。”司马德勘道:“陛下请速速自裁,许公等久。”炀帝犹延捱不舍。令狐行达遂叫众武士一齐动手,将炀帝拥了进去,用白绢生生缢死,时年三十九岁。后人读史至此,有诗吊之曰:隋家天子系情偏,只愿风流不愿仙。
遗臭谩留千万世,繁华占尽十三年。
耽花嗜酒心头病,□粉沾香骨里缘。
却恨乱臣贪富贵,宫庭血溅实堪怜。
又云:
千株杨柳拂隋堤,今古繁华谁与齐!
想到伤心何处是,雷塘烟树夕阳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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炀帝爰在弱龄,早有令闻。南平吴、会,北却匈奴。昆弟之中,独着声绩。于是矫情饰貌,肆厥奸回。故得献后钟心,父皇革虑。大方肇乱,遂登储位,践峻极之崇基,承丕显之休命也。地广三代,威振八;单于顿颡,越裳重驿。赤仄之泉,流溢于都内;红腐之粟,委积于塞下。负其富强之资,思逞无厌之欲。狭殷周之制度,尚秦汉之规模。恃才矜己,傲狠明德;内怀险躁,外示凝简。盛冠服以饰其奸,除谏官以掩其过。淫荒无度,法令滋章;教绝四维,刑参五虐;锄诛骨肉,屠剿忠良。受赏者莫见其功,为戮者不知其罪。骄怒之兵屡动,土木之工不息。频出朔方,三驾辽左。旌旗万里,征税百端。猾吏侵渔,民不堪命。乃急令暴条以扰之,严刑峻法以临之,甲兵威武以董之,自然海内骚然,无聊生矣。
司马德勘等缢死炀帝,随报之宇文化及。宇文化及道:“斩草不可留根。”遂令裴虔通等,勒兵杀戮宗戚。蜀王杨秀、齐王杨陈,以及各亲王,无论少长皆被诛戮。唯秦王杨浩,素与宇文智及往来甚密,故智及一力救免,方得保全。宇文化及既杀了各王,随自带甲兵直入宫来,要诛戮后妃,以绝其根。不期刚走到正宫,只见一妇人,同了许多宫女,在那里哀哀啼哭。宇文化及看见,忙厉声喝道:“汝是何人,在此啼哭?”那妇人慌忙跪倒说道:“妾乃帝后萧氏,望将军饶命!”宇文化及因见萧后花容月貌,大有姿色,心下十分眷爱,便不忍下手。因说道:“主上无道,虐害百姓,有功不赏,众故杀之,与汝无干。汝弗惊怖,我虽擅兵,亦不过除残救民,实无异心。倘不见嫌,愿共保富贵。”
此时萧后已在九死一生之际,得宇文化及声口留情,便涕泣说道:“主上无道,理宜受戮;妾之生死,全赖将军。”宇文化及说道:“但放心,此事在我为之,料不失富贵也。”萧后道:“将军既然如此,何不立其后以彰大义?”宇文化及道:“臣亦欲如此。”遂传各官道,奉皇后懿旨,立秦王杨浩为帝。自立为大丞相,总摄百揆。封其弟宇文智及与裴矩为佐仆射,封异母弟宇文士及右仆射,长子承基、次子承祉,俱令执掌兵权。其余心腹之人,俱各重重封赏;又杀牛宰马,大宴群臣。酒行数巡,因说道:“吾本无压众之心,汝等谬推为主。我自谅德薄,不足以当大位,故仍立新君。但一番更始,与旧不同。有功者必赏,有罪者必罚。国有常刑,军有纪律,各宜遵守,勿得违犯。”众臣齐声应道:“丞相之命,谁敢不遵?”宇文化及大喜。又命进酒,大家尽欢方散。次日又传出令来道:“主上无道之事,皆奸臣虞世基、裴蕴、来护儿等数十人所为。今日昏君既诛,奸人岂容在侧!可收戮于市,以警后人。”司马德勘与裴虔通等得了令,遂带领甲兵,将数十个助桀为虐的奸臣,都一齐拿至市中同戮。虞世基之弟虞世南,闻知此事,慌忙跑到市中抱住世基,号淘痛哭,请以自身代死。左右报知宇文化及。宇文化及传令道:“昏君之恶,皆此贼积成,岂可留之!且吾倡大义,只除奸佞,安可殃及好人?”竟不听。可怜众奸臣,献谀献媚,不知费了多少心力,方得高官厚禄,能享用得几日,便一旦同被诛戮,身首异处,好不苦恼。
宇文化及既杀了众奸臣,又传旨查在廷臣僚,昨日有几人不至。赵行枢等查了回复道:“大小官员俱至,唯仆射苏威与给事郎许善心,二人不到。”宇文化及道:“二人素有重名,可恕其一次。再差人去召,如仍不前来,即当斩首示众。”却说苏威因谏炀帝罢选美女与修筑长城,被炀帝削职罢归。后来虽又起官,终然有几分侃直之名,当日闻炀帝被弑,竟闭户不出。次日见有人来召,自思逆他不得,遂出往见。宇文化及大喜,遂加其官为光禄大夫。后人悲其直节不终,作诗伤之曰:当时直谏言殊凛,今日如何屈膝行!
总是头颅拚不得,前忠后佞负虚名。
且说许善心字务本,乃高阳新城人。九岁而孤,惟母范氏,殷勤鞠养成人。仕隋为礼部侍郎,因屡谏忤旨,遂降为给事郎。闻宇文化及之变,因闭门痛哭,不肯入朝。次日化及差人来召,许善心必不肯往。其侄许弘仁劝之说道:“天子已崩,宇文丞相总摄大政,此亦天道人事代终之常,何预叔事?乃固执如此,徒自苦也。”许善心说道:“食君之禄,当死君之难;虽不能死,焉能屈膝而拜逆贼乎?”早有人报知宇文化及,宇文化及大怒道:“许善心何人,乃敢倔强如此!”遂差军士拿捉入朝。
众人得令,遂蜂拥而去。不移时,即将许善心绑缚入朝来。宇文化及大怒道:“吾举大义,诛杀无道,乃救民也,满朝臣子,莫不听从。汝何等之人,乃敢与吾相抗!”许善心道:“人各有志,何必问也!”宇文化及怒气不息,亏众臣齐劝道:“昔武王伐纣,不诛伯夷叔齐。今许善心虽违号令,然情有可原,望丞相恕之,令其谢罪改过。”宇文化及道:“既是众臣相劝,且饶其死。”遂叫左右解去其缚。许善心走起来,抖一抖衣冠,也不拜谢,也不开言,竟辄转身昂昂然走出朝去。宇文化及看了大怒道:“吾好意放他,焉敢如此不逊!”复叫拿回。众人又上来劝。宇文化及道:“此人太负气,今不杀之,后必为祸。”遂命其党牵出斩之,时年六十一岁。
后史官有诗赞其忠云:
砥柱狂澜强硬少,严霜弱草萎靡多。
从来独有忠臣骨,烈烈轰轰不可磨。
许善心被戮,其母范氏,年九十二岁,临丧不哭。人问其故,范氏说道:“彼能死国难,吾有子矣,复何哭焉!”因不食数日而终。
宇文化及既诛了许善心,威权愈重。知众皆畏惧,便十分恣意,竟将少帝杨浩另自迁居一宫,将兵围守。凡有政事,俱自裁议定了,但令其书敕发诏而已。自家遂移入禁院,占据六宫,日与萧后及十六院夫人,恣行淫乱。月观、迷楼时时游幸。吴绛仙、袁宝儿一班美人,皆不时召御。其余自奉,一如炀帝。在江都纵恣月余,因从众议,复返长安。遂逼勒少帝,并拥了六宫妃妾及传国玉玺西回。一路侍卫,竟用炀帝的车辇仪仗,其余宫人珍宝金银缎帛,尽用骡马车辆装载。不足用的,就沿途抢夺。军士的车甲行李,俱着其自负而行。在路上百般狂纵,毫不恤下。军士疲劳,皆生怨心。
将至彭城,赵行枢对司马德勘等说道:“当时隋主不仁,天下离乱,民不聊生。我等故求拨乱之主而立之,将欲转祸为福,改辱为荣也。不期所推宇文化及乃暴戾之人,立之为主,今日苦虐尤甚,反致六宫抱恨。不久诸侯起兵诛叛,此贼必死。我等从人为贼,焉能得免?若不早图出脱,后日死无葬身之地也。”司马德勘道:“诸公勿忧,众既怀怨,明早入朝,只消袖藏匕首刺之,有何难哉!”众人计议定,不期事机不密,早有人报知宇文化及。宇文化及大怒,遂将计就计,埋伏武士于帐下。次日,赵行枢、司马德勘、裴虔通、元礼、令狐行达、马文举一班贼党俱袖藏利刀,将欲行刺。才入帐,宇文化及早大声呼武士拿下,各人身边都搜出利器,知是真情。遂大怒,俱令押赴市曹,将二十余人,一齐斩首。
宇文化及既杀了众人,一发横暴起来。行至魏县,忽想道:“千日为臣,不如一日为君。”遂将药酒鸩杀少帝,自即皇帝之位,国号许,改元至道元年,颁诏四方。不多时,早报入长安。唐王李渊闻知,大惊道:“逆贼弑君,不可不诛。”遂发檄文召集英雄,各路进兵。不旬月间,早有夏王窦建德、郑主王世充、魏公李密,与炀帝旧臣杨义臣俱领兵杀进魏县,要拿宇文化及报仇。宇文化及连战不胜,遂退入聊城困守,被杨义臣会合窦建德之兵,日夜攻打。城破,遂生擒宇文化及。窦建德先迎萧后,御正殿自以臣礼拜之,随设炀帝、少帝二灵位,会集隋室旧臣,将宇文化及斩首剜心,沥血以祭之。
窦建德既诛了宇文化及,其余贼党尽被杀戮。又差一千余骑兵,护送萧后还江都,复立炀帝之孙杨政道为勋国公,又追谥炀帝为炀。此时李渊已立代王杨侑为恭帝,改元义宁。王世充亦奉越王杨侗为帝,改元皇泰,皆不能兴,不一年而隋室遂亡。后来李渊扫平天下,李世民提兵至江都,寻访炀帝灵柩,仍用帝王之礼,葬于雷塘。见迷楼繁华奢侈,因说道:“此皆小民脂膏所为,何可令后世人见?”遂命举火焚之,火经月不息。至此方知炀帝醉后悲歌道“他日迷楼更好景,宫中吐艳恋红辉。”即此谶也。
不年余,李世民成了帝业,躬行节俭,痛除炀帝之习,重立大唐三百年之天下,别有传记,故不复赘。可惜隋文皇驱逐五胡,半生征战,创成南北一统江山,被炀帝风流浪荡了一十三年,遂冰消瓦解,身命俱不能保。后人过其离宫,感叹其事,作诗悲之,曰:此地曾经翠辇过,浮云踪迹竟如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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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泉宫殿锁烟霞,欲取芜城作帝家。
玉玺不缘归日角,锦帆应是到天涯。
于今腐草为萤火,终古垂杨有暮鸦。
地下若逢陈后主,岂宜重问《后庭花》!
御街行路客,行路悲春风。
野老几代人,犹耕炀帝宫。
零落池台势,高低禾黍中。
千里河烟直,青桐夹岸长。
天洼同此路,人语各殊方。
草市迎江货,津桥税海商。
回看故宫柳,憔悴不成行。
炀帝行宫泗水滨,数株弱柳不胜春。
晚来风起花如雪,飞入宫墙不见人。
汴水东流无限春,隋家宫阙已成尘。
行人莫上长堤望,风起杨花愁杀人。
柳塘风起日西斜,竹浦风回雁弄沙。
炀帝春游古城在,坏宫芳草满人家。
燕语如伤旧国春,宫花一落旋成尘。
自从一闭风光后,几度飞来不见人。
风吹城上树,草没城下路。
城里月明时,精灵自来去。
昔人登此地,丘陇已前悲。
今日又非昔,春风能几时?
这几首诗词,不道那茅茨士阶,唐虞的事业;不问那胼手胝足,夏禹的生涯;也不管那吊民伐罪,汤武的公案;也不理那龙争虎斗,秦汉的是非。想着那肉林酒海,虽受用而近粗;若论那骊山烽火,纵欢娱而亦俗。单表那风流天子,将一座锦绣江山,只为着两堤杨柳丧尽;把一所金汤社稷,都因那几只龙舟看完。一十三年富贵,换了百千万载臭名。毕竟谁是谁非,始末俱在,请略道一二。
话说自炎汉失祚以来,后边继三国而起者,乃是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隋,称为六朝。你道那六朝是谁?第一朝晋帝,复姓司马,名炎,乃是魏臣司马懿之孙,篡位为帝,在位二十五年,相传一十五帝,共历一百五十六年天下。第二朝宋帝,姓刘名裕,乃是彭城人。原卖履为业,后来篡晋为帝,在位三年,相传八帝,共历六十年天下。第三朝齐帝,姓萧名道成,乃是汉萧何二十四代玄孙。篡宋为帝,在位四年,相传七帝,共历二十四年天下。第四朝梁帝,姓萧名衍,乃是兰陵人。篡齐为帝,在位四十八年,相传四帝,共历五十四年天下。第五朝陈帝,姓陈名霸先,乃是吴兴人,汉太丘长陈实之后。篡梁为帝,在位三年,相传五帝,共历三十二年天下。第六朝隋文帝,姓杨名坚,小字叫做那罗延,乃弘农华阴人。原是汉杨震第八代玄孙,篡北周为帝,在位二十四年,相传四帝,共历三十八年天下。六朝通历过三百五十年天下。
原来这六朝,虽然各有国号,绍袭正统,名为天子,其实天下微弱,偏安江左,叫做南朝。中原一带地方,倒被汉主刘渊、赵主石勒、秦主苻坚、燕主慕容、魏主拓跋诸胡人占了,叫做北朝。此时天下刀兵,朝更夕变。南朝也是主弱臣强,递相篡夺;北朝也是主弱臣强,递相篡夺。南朝传位至陈后主在位时,北朝魏恭帝已被冢宰宇文觉袭了大位,改国号为周。隋文帝的父亲杨忠,原是魏臣,后因天下归了周主,他也就随便改做了周家臣子,屡次有功,周主封他为隋国公。后来杨忠死了,文帝就袭封父亲的旧爵,执掌朝政。文帝为人性情猜忌,好任智术。到周宣帝传位与周天元皇帝的时节,文帝见他骄侈昏暴,遂有阴谋天下之心,行政务为宽大,凡是苛酷之政,尽行革去,史外俱大悦服。到大象三年,天元暴殂,宣帝见天下大势已归文帝,遂下诏逊居别宫,奉皇帝玺绶禅位于文帝。文帝也不让三让再的推辞,竟即了大位,国仍号隋,改年号为开皇元年,北方遂尔安定。
此时江南的风俗渐荡,人人喜的是风流,爱的是词赋。那陈后主,也不管天下败亡,百姓愁苦,高筑起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阁。外则与群臣饮酒赋诗,内则与宠妃张丽华歌《玉树后庭花》诸曲,日夜淫纵,以图快乐。哪晓得繁华不是常享之物,国家非行乐之常一旦被隋文帝探知此等光景,遂遣高顷、杨素、韩擒虎、贺若弼诸将,分道下了江南,灭了陈国,将后主封为长城公。此时天下才并,南北二朝合为一统。后史官有诗赞文帝之功,诗云:三百年间王气销,中原大半让胡苗。
文皇功业今何在?并却南朝与北朝。
文帝既平了江南,四海来归,八方称庆。天下无事,高登大宝。遂册夫人独孤氏为皇后,立长男杨勇为太子,进封杨素为越国公。其余臣僚,照功升赏,不在话下。
却说那独孤后,雅好读书,识达今古,最是贤能。突厥与中国交市时,有明珠一箧,价值八百万两;幽州一个总管叫做阴寿,螨着文帝,私自劝独孤后买。独孤后说道:“当今天下初定,戎狄屡屡寇边,将士劳苦,若买此珠,何不以八百万银子,分赐这些有功士卒,也见得朝廷的恩惠。妾处深宫,要珠何用!”后来文帝知道,甚是敬她。又有都督崔长仁,犯法当斩,文帝当他是独孤后姑娘的儿子,遂要免死。独孤后说道:“王法无亲,妾家亲戚,陛下哪里管得许多!”竟把长仁问了死罪。故此,文帝更加悦服。凡她说的话,行的事,都与文帝相合。只是性儿天生成的妒忌,后宫中虽有的是宫妃彩女,花一团、锦一簇,文帝只落得好看,哪一个得能够与他宠幸!文帝设朝时,独孤后必与他并辇而进,直送至阁门外才祝只等文帝事毕退朝,依旧并辇回宫。寝也是一处,宴也是一处,时刻不离。文帝虽是欢喜她,只因拘束太紧,也觉有些不自在。
不期一日,独孤后有孕在身,将及分娩,却要移居后宫,只得对文帝说道:“妾赖陛下福荫,怀孕在身,已经十月满足,恐旦夕临盆,有触圣躬。今欲退居后掖,以便分娩,不知圣意允否?”文帝闻言,满心欢喜,说道:“育麟在即,最宜安养调护,御妻之言是也。安有不从之理!但愿早产真龙,实社稷之庆也。”独孤后遂命左右移居后宫。文帝因得了这一个空儿,遂带了两三个小内相,私自到各宫闲耍。出了椒房,转过绣闼,在鹊楼前,步了一回;又到临芳殿上,立了半晌。见那些才人世妇,婕妤贵嫔,妍媸作队,老少成行。虽都是锦装绣裹,玉映金围,然承恩不在貌。桃花嫌红,李花怪白。看这多时,再无一人当意,心下颇觉不畅。遂信着步儿,又走到仁寿宫来。也是天缘凑巧,只见一个少年宫女,在那里卷珠帘。见了文帝来,慌忙把钩儿放下,似垂柳般磕了一个头,立将起来,低了眼,斜傍着锦屏风站祝文帝走近前,仔细一看,只见那宫女生得花容月貌,百媚千娇,真个是:笑春风三尺花,骄白雪一团玉。
痴疑秋水为神,偏认梨云是骨。
碧月充作明?,轻烟剪成罗□。
不须淡抹浓描,别是内家装事。
文帝见了这个宫女,不觉心窝里乱蓬蓬痒将起来,忍不住问道:“你是几时进宫的?怎么再不见承应?”那宫女见文帝问她,不敢不应,因答道:“贱婢乃尉迟回的孙女,一入宫,即蒙娘娘发在此处,不许擅自出入,故未曾承应皇爷。”文帝笑道:“你知娘娘不许你出入,为着什么?今日娘娘不在,便擅自出入也不妨。”你想女子到了宫中,哪一个不望宠幸,况尉迟孙女又是个伶俐女子,见文帝亲口调她,怎不招揽。便于眉目之间,做许多动情的娇态,引得个文帝,拴不住心猿、系不住意马。遂走近前,将手挽住说道:“早是今日相遇,若教错过,岂不辜负了这样美貌!”正说话间,只见近侍们请回宫吃晚膳。文帝道:“此间不吃,更到何处?”不多时,排上宴来。文帝就叫尉迟女侍立在面前同饮。尉迟女酒量原浅,因文帝十分惜爱,勉强吃了几杯,不觉红入四肢,两朵桃花上脸。文帝在灯下看她愈觉十分标致,因问道:“你这般娇媚,自家独宿,岂不寂寞可悲。朕甚有怜你之心,你知道么?尉迟女答道:“寂寞固不敢怨,但蒙万岁爷怜念,实出望外,如何不知!”文帝笑道:“你既知道,今夜就包管你不寂寞了。”尉迟女也微微笑道:“只恨贱婢下人,不敢点污龙体。”文帝笑道:“天地间但凡快活事,就分不得什么上下。”尉迟女笑一笑不做声。又奉上一杯酒来,文帝吃了,也叫斟一杯酒与她。二人说说笑笑,十分快畅。文帝一时酒兴发作,色胆猖狂,哪里记得独孤的奇妒,遂留在仁寿宫中宿了。你看他:一个是初恣意的君王,一个是乍承恩的妃子,你望我的恩波,我望你的颜色。两下里何等绸缪!真个如鱼似水,一夜受用。
但见:
娇莺雏燕微微喘,雨魄云魂黯黯酥。
偷得深宫一夜梦,千奇万巧画春图。
次日,文帝早起临朝,满心畅美道:“今日方知为天子的快活。但只怕皇后得知,怎生区处?”因想道:“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,只有瞒之一法。”随吩咐左右近侍,万万不可传与娘娘知道,今夜还要备酒在此伺侯。众宫人应诺不题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独孤后生来性妒,虽然退在后宫,哪里放得心下?不时差心腹宫人打听,早有人来报知这个消息。独孤后听了,急得三尸神暴跳,心中如火上浇油,气昂昂的说道:“这个妖奴,怎敢如此大胆!”也顾不得自家的身重,随带了几十个官人,恶狠狠地走到仁寿宫来。此时尉迟女初经雨露,心下又惊又喜。梳洗毕,正在那里验臂上守宫退了多少。猛看见皇后与一队宫女蜂拥而来,吓得她面如土色,扑碌碌小鹿儿在心头乱撞,急忙里没什么主意。自觉心虚,只得跪伏在地。独孤后进得宫来,脚也不曾站稳,就叫抓过这个妖孤来。众宫人只要奉承皇后,哪管她柳腰轻脆,花貌娇羞,横拖的乱挽乌云,倒拽的斜牵银带,生辣辣扯到面前。
独孤后骂道:“我宫中一帝一后,称为二圣,天下无人不知,你这个妖奴,有何孤媚伎俩,胆敢蛊惑君心,乱我宫中雅化!”尉迟女战兢兢答道:“奴婢乃下贱之人,岂不知娘娘法度?焉敢冒死上希宠幸?!也是贱婢命合该死,昨晚不期万岁爷忽然到宫,吃夜膳醉了,就要在宫中留幸。贱婢再三推却,万岁爷只不肯听。贱婢欲要报知娘娘,又恐怕惹出事来,没奈何只得免强从顺。其实皆是万岁爷的意思,与贱婢无干。望娘娘细察本心,哀怜免死。”
独孤后说道:“你这个妖狐,昨夜快活时,不知怎么样装娇弄俏,哄骗那没廉耻的皇帝。今日却花言巧语,推得这般干净!”尉迟女道:“委实不干贱婢之事,只望娘娘饶命。”独孤后道:“万岁爷既这般爱你,你就该求他饶命。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,今日转来求我?你这样花嘴妖孤,我只提防疏了半点,就被你撺哄到手。今日将你快快断首刳心,弄成一个人彘,已悔恨迟了,不能泄我一腔之气。焉肯又留一个祸根,为心腹之害!左右何不即速结果,容她在此斗嘴!”众宫人听了,谁敢有违,一齐动手。可怜尉迟女娇怯身儿,怎经这般摧残!不须利剑钢刀,早已香销玉碎。
正是:
入宫得宠亦堪哀,今日残花昨日开。
一夜恩波留不住,早随白骨到泉台。
独孤后既打杀了尉迟女,怒气犹未息,还在那里埋怨探事的宫人打听迟了。只见左右报道:“万岁爷早朝回宫,驾将到了。独孤后一来恨文帝私幸宫人,二来又见他不回正宫,却到仁寿宫来,愈觉不平;又恃着平日的宠爱,遂不出宫迎接,也不叫人收拾。岂知文帝满心想昨夜的快乐,退了朝,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寿宫来,与尉迟女受用。及进得殿来,哪晓得独孤后愁眉怒目,恶刹刹站在一边。尉迟女花残月缺,血淋淋横在地下。猛然看见,吃了一惊,心中十分大怒;只因平素被独孤后缚手缚脚惯了,一时发作不出。直直的看呆了半晌,又无计区处,只是恨了一声,往外便走。独孤后虽然恃宠,及见文帝变了颜色,大怒而去,也觉道有几分着忙。随即下殿赶来,高叫道:“陛下往哪里去?如何为一个宫人,就不念夫妇之情,遂这样忿颜反目!”文帝初意不过愤恨之极,看不上那些光景,走将出来,也无心要出宫去。及见独孤后随后赶来,不晓得是来解释,只道她又来吵闹,心中又恨又气,又恐怕她赶上胡缠乱挠,只得往前殿而走。也是合当有事,刚走到阁门,恰恰的一个内相,牵着一匹马过去。文帝见了,也不顾朝廷的体统,跨上马,加一鞭,独自一个径出东华门而去。文帝乃创业天子,东征西战,骑马惯的。出了城也不问路径,无影无踪而去,慌的那些内相及把门军校,又不敢阻拦,只得分头飞报与各衙门知道。幸得越国公杨素与左仆射高,因退朝不久,尚在朝房中议事。闻此消息,忙叫备快马。二人都是能征惯战的豪杰,也等不得跟随,上了马,就如飞一般随后跟来。足赶有三十余里,方才赶上。二人跨下马,双手挽住丝缰,俯伏在地,奏道:“陛下惊坏臣等,天子至尊,有何急事,也不叫有司安排銮驾,竟慌慌忙忙,单骑一马,轻身一人,必有什么要紧的缘故。臣等惶惧无措,乞降旨以慰下怀。”
文帝见两个大臣赶将来,伏在马前,谆谆问故,自觉有些惭愧。不禁长叹了一声,说道:“二卿请起,此乃朕家私事,言之可羞。朕昨晚还宫,偶因一时带酒,私幸了个妃子,今日独孤皇后遂将她打杀了。朕想,田家翁多收几斛麦,便要易妻,千金之家也要买个歌儿舞女,以图行乐。朕今贵为天子,转受这般拘束,便做千年帝王,也是枉然。倒不如出入民间,反得逍遥自在。”高奏道:“陛下差矣!陛下焦心劳思,出虎穴,采龙珠,不知费多少刀兵,方有今日。今幸平了江南,天下一统,正宜励精图治,以遗子孙。岂可以一妇人之故,而转把天下轻看了!愿陛下三思。”
文帝见他说出一团道理,半晌低头不语。杨素又催迫道:“山僻村乡,非天子流连之处。愿陛下自重。”此时,日已西沉。仪从舆辇并大小文武官员,俱渐渐赶来。文帝的怒气亦渐平了,遂下马回宫。
正是:
妒当天子何曾恕,气到夫妻却易平。
匹马去来浑似戏,刑于之化几时成。
却说独孤后自文帝突然出宫,心下十分慌忙。急急的差人打听消息,恐怕有不测之祸,哪里敢进后宫。就在阁门内等了一日,那些探事的宫官,以讹传讹,不住的报将进来。有说骑了马不知去向的;有说赶上了,只是不肯回宫;又有说万岁爷大恼,只要娘娘还他一个尉迟女;又有说万岁爷发誓,再不与娘娘相见。一个人一样话,哪里得个实信?慌得她走不是,坐不是,满肚子怀着鬼胎。有几个心腹宫人埋怨道:“娘娘的性子,心忒急了些,留得人在,还好区处。”有几个老成太监安慰道:“娘娘放心,此事断然不妨。皇爷与娘娘何等恩爱,岂肯为这些小事,便下毒手。”大家胡思乱想,这一日满宫中何曾得安宁!只等到傍晚时候,才见几个内相忙忙的报说道:“娘娘恭喜,万岁爷驾回了。”独孤后心下才稍稍安些,因问道:“万岁爷如何肯回?”内相即将高与杨素劝文帝的话一一说知。独孤后听见高说她是一妇人,心中暗怒道:“高这厮,我因他是父亲的好朋友,每每以重礼侍他,他怎敢如此放肆!且他夫人死后,他就与侍妾们生子,这样人容他在朝,怎不看坏了样子!必赶他回去,方遂我心。”后来真个劝文帝将他官职削了,这是后话不题。
却说文帝驾到了正殿,犹不肯入宫。多亏杨素、高二人再三苦劝,方才退入阁门。独孤后见了,慌忙将簪珥除下,俯伏在地,高叫道:“贱妾一时暴戾,有触圣怀,死罪死罪!但念妾十四于归,待罪频繁有日,况今麟趾在腹,望陛下宽宥。”文帝平日原是怕她的,今日见她这般光景,已觉十分占强,如何敢再做模样。只得下辇亲手扶起,说道:“御妻,朕非不念夫妻之情,只是御妻太忍心了些。既是讲过,也就罢了。”独孤后谢了恩,二人依旧是并辇顺宫。此时天色已晚,宫中灯烛荧煌,文帝吩咐叫看宴来,留娘娘同饮。须臾,宴至。只因他二人俱要修好,你说的是甜言,我道的是美语;你一觥,我一爵,倒饮得比平日十分快乐。饮到二更,文帝不觉大醉。独孤后叫宫人扶文帝入宫安寝,自家依旧退入后宫。一来身重,二来劳碌了一日,三来又吃了半夜酒,不觉神思困觉,忙忙收拾睡了。才蒙之间,只见肚腹中一声响亮,就像雷鸣一般。只见一条金龙,突然从自家身子里飞将出去,初犹觉小,渐渐飞,渐渐大,直飞到半空中,足有十余里远近,张牙探爪,盘旋不已。正觉好看,忽然一阵狂骤起,那条金龙,不知怎么竟坠下地来,把个尾竟然跌断。仔细再一看时,却不是条金龙,倒像一个大老鼠的模样。独孤后着了一惊,猛然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心下正惊疑未定,腹中早觉有些疼痛。那些服侍的宫人,见娘娘腹痛,知道要生产,慌做一团,急忙整备分娩之具。不多时,早生下一个爱风流的太子,好淫荡的君王。众人齐声称贺。独孤后见生得是个太子,又见有梦龙之兆,心下着实欢喜。正待收拾,只见寝宫外许多宫人内相,一齐乱嚷道:“不好了,宫中怎么失起火来!连天都红了,你们尚然不知?”众宫人听得这话,慌忙都跑出宫外来看。
正是:
玄鸟赤龙曾绛兆,绕星贯日不虚生。
虽然德去三皇远,也有红光满禁城。
毕竟不知是哪里火起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饰名节尽孝独孤蓄阴谋交欢杨素
诗曰:
世事茫茫半信疑,从来真伪只天知。
圣贤修德原无忝,奸佞徇名却有私。
猛兽欲抟身转伏,大鹏将运翅先垂。
眼前多少机关处,转是枭雄能识时。
又曰:
流东卒有风雷变,讼莽终将社稷倾。
除却当年身不死,到头真伪自分明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独孤后梦龙生了太子,忽然宫里宫外一齐都乱嚷道火起。急急叫人看时,哪里是火起,却是一道红光,自独孤后寝宫顶中透出,直冲于云汉之间,映得满天皆红,就如霞彩一般,又听得宫门外传说四下闾阎村巷,牛马皆鸣。独孤后得此异兆。满心欢喜。次日,遣人报知文帝。文帝大喜,随即亲到寝宫来看。独孤后奏谢道:“托赖陛下洪福,祖宗社稷之庆,昨夜幸生一子,并有诸般吉兆。”遂把梦龙及红光之事,说了一遍。文帝听见红光、梦龙,知是人君之象,心中甚喜。及听见坠下地来,把尾跌断,又像大鼠,心下就暗暗有些不快。你道为何?原来帝王与凡人不同,但真命天子初生时,定然有些异兆。就是文帝生时,亦有紫气充庭。五六岁时,曾在门前戏耍,偶有一个尼僧看见,大相惊讶。因对皇妣说道:“此儿相貌稀奇,来历奇异,他日必然大贵。但不可在市俗人家抚养,掩了他的聪明,小了他的心志。”遂别寻了一间幽静馆舍,将文帝移到里面,亲自殷勤教养。
一日,皇妣抱文帝于怀,忽见头上隐隐生出角来,遍身长起鳞甲。皇妣惊慌,不觉失坠地。尼僧连忙抱起说道:“勿惊我儿,使他晚得天下。”后来文帝果成了帝业。故文帝占住察来,就晓得炀帝不是个令终之器。此时也不说出,只朦胧称好。独孤后道:“既有异兆。料能继述。愿陛下赐一佳名。”文帝道:“御妻梦金龙摩天,就取名叫做阿摩如何?”独孤后大喜道:“乳名佳矣!何不并赐一个大名?”文帝道:“为君必须英明,就叫做杨英罢。”又想道:“创业要英明,守成还须宽广,不如叫做杨广。”独孤后喜道:“杨广最妙!”文帝取定了名字,随令颁诏四方,大赦天下。次日,文武百官,皆上表称贺。此时,海内承平,朝廷无事。光阴迅速,捻指之间,炀帝渐已长成。三岁时,在宫中闲戏,文帝抱于膝上,细视良久,因对独孤后说道:“此儿眉宇峻,笑声带杀,不愁不富贵,但恐破吾家者,亦此儿也。”独孤后笑道:“陛下差矣!安有破家儿得富贵之理?以妾看来,到底不过是一个藩王耳。陛下何须过虑!”文帝但笑而不言。炀帝十岁时,即好观古今书传。凡天文地理,至于方药、技艺、术数等书,无不通晓。只是性情偏急,阴贼刻忌,好钩索人情,喜用智术。独孤后见他聪明敏慧,好读书,有智略,有识见,心下甚是爱他,每在文帝面前称扬不绝。文帝见他年已弱冠,又且独孤后十分钟爱,恐怕在宫中做出事来。因对独孤后说道:“杨广近已长成,留在宫中甚是无益。朕欲封他出去,待他经历世故,做个贤王。不知御妻心下如何?”独孤后道:“陛下之意甚善,只是贱妾一时舍他不得。”文帝道:“舍不得,终须要去。。”独孤后道:“既如此,恁凭陛下便了,必须选择近地,以便不时召见。”文帝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随传旨各衙门,一面选纳王妃,一面择近地,起造王府,一面制办封王仪物。真个朝廷家事情。雷厉风行。不多时,司礼监早选了一个王妃,叫做萧氏;工部已择了晋阳地方,盖起王府。各有司礼仪物饰,俱已齐齐整整。文帝见诸事完备。随敕封炀帝为晋王。炀帝既封了藩王,不敢久停,捱了月余,只得拜辞起身。独孤后赐宴送行。母子二人,哪里舍得!痛哭了一场,方才分手。文帝又敕令百官送都门。这一日车马仪从与钦赐礼物,十分显赫。
正是:
朝廷爱子出封王,赐玉分□道路光。
试看皇家真富贵,五云缥缈接天潢。
炀帝受封而出,虽受赍之多,一时无比,然终不如东宫太子,朝夕随朝,多少威权在手。炀帝一日在王府中闲居无事,因自忖道:“我与太子一样弟兄,他却是皇帝,我却是臣子,日后他登了九五,我却要山呼万岁去朝他。这也还是小事,倘有毫厘差池,他就要害我性命;若只管战战兢兢,我平生之欲,如何得逞!除非谋夺了东宫,方是我一生快乐。”日夜思量,再无计策。因见王府中一个心腹官,叫做段达,平日间有些智略,遂秘密唤他商议。原来那段达为人呵:赋性最贪,设心尤忍。天生就小人肝胆,自习成奸险肚肠。口角才开,倏生万万转机关;眉头一蹙,便有千千条计策。倾排伎俩,自诧如神;暖昧行藏,人看似鬼。任百般婢膝奴颜,只一味贪图富贵。
段达闻炀帝唤他,连忙进宫来见,因问道:“殿下唤臣,不知有何使令?”炀帝遂将要夺储位的意思,细细说了一遍,与他计较。段达沉吟半晌,说道:“此事非同小事!必先废了太子,方有可图之机。”炀帝道:“太子正位东宫已久,怎么废得?”段达道:“若要废他,除非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炀帝闻言大喜,便差几个能事的内相,暗暗打探东宫过失。原来东宫太子杨勇,为人宽厚,索意在情,毫无矫饰之行。心虽孝友,只是不矜小节。就是问安视膳的礼数,他也疏略,不甚在心。因此,独孤后早有几分不悦。又见他内宠甚多,嫡妃元氏,转不甚相得,倒与嬖妾云氏,十分绸缪恩爱。宫中起坐的礼节,及饮食服色,二人俱是一般,全不分嫡庶体统,独孤后更加不快。忽一日,元妃无病暴死,独孤后只疑是云氏加害,愈觉怀怒在心。太子是个直朴之人,一毫不知道。不想一样样、一件件,都被炀帝探知。炀帝真个枭雄,晓得独孤后怪人宠妾,他就独与萧妃共处,千恩百爱,并不旁幸一人。又时时遣人进宫候,逢着良辰佳节,便采买奇珍异宝,殷勤贡献。那独孤后,原是个要强的皇后,见炀帝这般孝敬,如何不喜。炀帝有心要图大业,凡百所为,皆小心谨慎,毫忽不敢放纵。行之岁余,内外人情,都称颂晋王仁厚。炀帝见有些光景,又与段达密谋道:“事已至此,计将安出?”段达道:“此事机括虽动,但不知太后真意若何?须殿下亲自入宫,面见太后,讨一个的确消息,方有下落。若只捕风捉影,恐太子根深蒂固,一时难得动遥”炀帝闻言,点头道:“卿言是也。”遂作表一通,差官奏上,恳求面朝。表文上写首:晋藩臣不孝男广稽首顿首百拜,奉表于父王皇帝膝下:男广久违侍日,时切瞻云。远睽定省,望北阙而驰心;近想随朝,守南宫而堕泪。虽恩连表里,四海涣若一家;然义隔天涯,咫尺不能三至。愿赐一睹天颜,奉万年觞于左右;再瞻日月,献四海颂于庭帏。则孺慕之诚,或可少尽;而源源之恩,直铭佩于无涯矣。不胜惶惶待命之至。
文帝览表大喜,道:“吾儿眷慕亲恩,真大孝也。既要来朝,有何不可!”随即批旨道:“览奏具见,吾儿孝思,朕心嘉悦。着即日来朝,以尽父子慈孝之意。”炀帝得旨,心中大喜,慌忙打点入朝。他知道文帝崇尚节俭,遂将车马侍从,纯用朴素,只暗暗的备了许多珠玉宝贝来献与独孤后。一径到了午门,少不得要候旨宣诏。朝房中早有文武官员,接住朝见。炀帝正要交结众官,便和颜悦色,一个个俱加礼厚待。先问些治家治国的道理,后讲些忧国忧民的话头。这些百官,哪识得奸雄作用!都称赞道:“好一个仁厚贤能的晋王!”少顷,有旨宣晋王入宫。炀帝方才别了众官,整步从东华门而入。此时,文帝驾御瑶泉殿,炀帝远远望见,就在丹墀下,五拜三叩头,拜毕奏道:“儿久离膝下,不胜眷恋。今得望见慈颜,私心庆幸。”文帝道:“吾儿起来,朕亦时常思汝。但恨国家有体,不能朝夕接见,甚是怏怏。”因命赐坐留宴。吃了几杯,文帝问道:“汝在国中,何以治民?”炀帝便逢迎文帝的意思说道:“百姓皆赖父皇至治,熙熙,儿柔懦无才,焉敢更张?但不过节取俭用,稍恤民力耳。”文帝大喜道:“汝能节俭,吾无忧矣。”少顷宴罢,文帝说道:“汝母亲甚是思汝,汝可入宫去一看。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谢了恩,领旨竟望后宫而来。独孤后听见炀帝来朝,满心欢喜,即忙宣入。炀帝朝毕,就将许多礼物,亲手献上。独孤后说道:“思亲来朝,便见吾儿大孝,何必又要礼物!”炀帝道:“母亲恩德如山,些须薄物,不能报万分之一。”独孤后道:“吾儿这样纯孝,安得你常在左右,娱我晚景!”炀帝道:“母亲爱儿,真天高地厚。但恨儿福薄,远违膝下,徒有一点孝心不能展也。”母子二人,各诉心曲。炀帝真是个奸雄,说了半日,一字也不说到东宫身上。只等到天色傍晚,将要出宫,他便故意做出个欲去不去的光景,要说不说的形状。那独孤后见了,便问道:“吾儿有什么心事,何不明明奏我,却如此蹴不安?”炀帝见问,就拜伏在地,哽哽咽咽,啼哭起来。独孤后忙将手搀住说道:我儿有话就说,不必悲伤。”炀帝拭着眼泪,低低说道:“儿性愚蠢,不识忌讳。因念亲恩难报,时常遣人问安。东宫说儿觊觎名器,事母亲,必要害儿性命。念儿不肖,远在外藩,东宫朝夕左右,恐一旦谗言四起,天高难辩。或一杯鸩,或三尺帛,儿不知死地,所以时时恐惧而悲也。望母亲曲赐保全,与儿做主。”说罢又哭。独孤后闻言,忿然大怒,就叫太子的小名说道:“地伐原来如此可恨!他自己不孝,反要妒忌别人。就是我当初远元氏与他为妃,从来没有疾病,忽然一旦暴凶,他却与阿云两个日夜淫纵,欢喜快乐。岂不明明是他害了?如何又谋及兄弟!我在,他尚敢如此;我若一旦死了,汝自然是他口中鱼肉。况东宫又无正嫡,明日圣上千秋万岁之后,叫我儿向阿云面前稽首称臣,亦大是痛苦事情。吾儿安心回去,我自有区处,决不与他得志。”炀帝闻言,心中暗喜,方才拜别出宫,回王府而去。
后人有诗感之:
君子心肠平似水,小人口舌巧如簧。
自从萋菲织成锦,会见龙蛇乱帝乡。
炀帝得此消息,满心欢喜。回到府中,随唤段达商议。段达道:“太后既肯做主,便有七八分光景。但太子乃国家根本,立东宫时,天下皆知。若只太后一人要废,未免涉私。皇上如何肯听?就是皇上听了,百官也决然不服。”炀帝不悦道:“若如此说,岂不枉费了许多心机?”段达道:“心机倒也不枉费,只怕还有心机不曾费到。臣闻众口可以铄金,以臣愚见,还须交结一个有权望的大臣,使他检摘太子的过失,先在外面谈论,然后太后从中诋毁,内外交攻,皇上自然深信,百官自然听从,方是万全之计。若轻举妄动,诚恐太后一人一口,单丝不线,孤掌难鸣,将一场好事转弄坏了。”
炀帝闻言,大喜道:“卿言深得人情,虽随何借箸,陆贾持筹,不过是也。但大臣有权势者,当今朝中,非杨素不可。怎奈这个老儿,为人刚愎骄傲,又倚着自家的功高位尊,孤又是封出的亲王,管他不着。恐一时交结他不来,如之奈何?”段达说道:“臣观杨素,是个好大喜功之人,外虽悻悻,其中未必无欲。况当今太子,不达世务,待他辞色甚严,此老心必不平,定怀异念。殿下若肯卑辞厚礼,结之以恩,诱之以利,不怕这老儿不甘心为殿下驱使。”炀帝道:“言虽有理,却如何结起?”段达道:“殿下只消办一副厚礼,容臣拿去送他。他无故受礼,必然欢喜,要来朝谢。那时赐宴款留,酒席间慢慢以言相,自有分晓。”炀帝闻言,满心欢喜道:“若得事成,富贵共之,决不负卿大功也。”二人计议已定,随备黄金百两,彩缎百端,名马一匹,宝剑一口,并诸般礼物。次早段达领了,竟投杨府而来。此时,杨素已晋封越国公,执掌朝纲,是当朝第一个有权势的大臣。真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府门前好不赫然显耀。
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:
紫气遥连双阙,红云直接三台。槐堂棘院赫然开,戟横增气概。阁上恩光日月,阶前然诺风霜,百官总己听端裁,真是当朝鼎鼐。
段达到了府前,见守门官吏,即将礼物投上,说道:“我是晋王府差官,求见老爷。”众官吏听见是王府差官,不敢停留,即忙击鼓传报,少顷,杨素升厅问道:“晋王差官,可有令旨?左右禀道:“没有令旨,只是差官送礼。”杨素自思道:“我与晋王虽无统属,他却是当今皇后的爱子,新来又有些贤名,他既好意来送礼,来官须以礼貌相待。”随叫请进来,左右得令,不多时,将段达引至阶下,段达望见杨素,不敢进厅,就要在阶下行礼。杨素忙走出厅来,叫左右搀住,说道:“公奉王命而来,不比等闲,何须如此过谦。”遂要让段达入厅。段达再三不肯道:“上公乃朝廷元辅,小官不过王门一走吏,自当叩首阶下,焉敢犯上下之分,以辱王命!”杨素道:“王命在身,岂有不就客位之礼!”又叫人挽入。段达方敢在厅上拜了四拜。杨素让座,段达又推辞了一会,才在旁边坐下。即将礼物献上,说道:“晋王仰慕上公的威名德业,不啻饥渴。但恨分封外藩,不能时接光仪,曷胜景仰!今无以为敬,聊具微物数种,少伸好贤之意,望上公笑纳。”杨素道:“老夫乃一介武臣,有何德能,敢劳晋王如此郑重,殷勤下交,隆恩已自不朽;又赐这许多厚礼,如何敢受!”段达道:“些须薄物,晋王再三申敬。上公若怫然却之,是怪晋王好贤不诚了。”杨素道:“却之固不敢,受之实无名。”段达说道:“彤弓之贶,缁衣之好,诗人称之。况珠玉币帛,原是旌贤之物。昔汤聘伊尹,先主聘卧龙,皆是物也,何谓无名?”杨素道:“伊尹、卧龙,吾何敢当!”段达道:“晋王视上公,犹过于二人。”杨素道:“既蒙晋王垂爱,只得拜受。”随叫左右将礼物收了进去。须臾,茶至,杨素接茶在手,又说道:“前日晋王来朝,老夫在朝房中,匆匆望见,真是隆准龙颜,天日之表。今又如此爱才,海内称为贤王,信不虚也。”段达道:“晋王德意渊涵,小臣也不能仰窥。若论尊敬贤能,一段真诚,果是古今少有。”二人攀谈了一会,茶罢三盅。段达不敢久留,遂起身告辞。杨素道:“晋王既无令旨,老夫也不敢具表称谢。烦公转达,老夫朝政稍暇,即当面朝奉谢。”段达领命拜辞而去,这正是:任君破网与吞舟,香饵投时自上钩。
多少黄金移帝座,笑他四皓白安刘。
段达辞了杨素,忙回王府,将上项言语与炀帝说知。炀帝大喜道:“杨素若可动,大事不患不成矣。”遂一面差人暗暗打听,一面安排筵宴伺侯,只等杨素来朝。过了五七日,杨素真个前来朝谢。此时晋王府中早有人报知。炀帝即差段达并一班王官,远远迎接。杨素自恃他是有功老臣,骑了一匹马,带领着无数跟随,吆吆喝喝,直冲至王府门前,方才兜祝段达与一班王官,齐上前迎着,就在马前打了一个恭,说道:“晋王有旨,闻知上公远临,着某等在此迎接。”杨素下了马,慌忙答礼道:“有劳诸公,晋王升殿,愿为引见。”段达道:“吾王在殿上恭候多时。”说罢,众官便簇拥着杨素,竟进殿来。炀帝见杨素将到,忙迎下来说:“贤卿治国勤劳,朝仪免了,只是常礼相见。”杨素再三请朝,炀帝不允。杨素只得尊旨一拜而起,炀帝随命赐坐。杨素坐定,因奏谢道:“老臣无尺寸之功于殿下,转蒙圣惠下颁,使老臣受之有愧。”炀帝道:“贤卿何出此言?孤家江山社稷,大半皆贤卿所造,何言无功?些须小敬,尚不能酬万一耳。”杨素道:“老臣犬马微劳,除皇上之外,自分无人记忆,不意殿下尚殷殷垂念,老臣沐知遇之恩不浅矣。”炀帝道:“孤闻悖德者不祥,有一等庸愚之人,每日里锦衣玉食,以为固有,并不思是谁之功,殊可痛恨!杨素道:“殿下念及此,真仁厚之主也!使临天下,则四海皆受其福矣!”炀帝道:“贤卿勿晒,孤徒有其心,恨不能行耳!”正说话间,左右排上宴来。二人相逊入座,须臾之间,水陆毕陈,笙歌递奏,筵席十分丰盛。
但见:
觥筹错杂,食色缤纷。庖甘煮美,猩唇鲤尾列盈筵;脍异烹鲜,麟掌驼蹄堆满案。青丝低系,金壶红映珊瑚;素手高擎,玉碗光浮琥珀。翠往珠来,座上琳琅时耀目;曲终乐奏,阶前丝竹不停声。品出上方,真个千金一馔;筵开宝殿,果然方丈盈前。任他将相公侯,不似王家富贵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杨素老奸巨滑,见炀帝仪仗隆重,情意绸缪,其中动静,早已猜透几分。因自忖道:“文帝老矣,太子淫放疏略,又不达世情,一旦传位,富贵岂能常保?倒不如扶持晋王,做个天子门生,不怕他不还我富贵。”饮到半酣之际,转以言挑炀帝道:“殿下聪明仁厚,海人推戴,贤于东宫远矣。当时建储之仪,不独老臣有罪,就是皇上与太后,也欠斟酌了。”炀帝逊谢道:“惭愧、惭愧。吾兄正位青宫,贤卿职居台鼎,明君良臣,正好受享宝贵,何以此言相戏?”杨素道:“殿下有所不知,太子待老臣至保今蒙殿下厚爱,老臣尚有转日移天的手段,但不知太后意旨如何耳?此系真心,岂敢相戏?”炀帝闻言大喜道:“贤卿既有此美意,孤实不相瞒。太后见东宫纵妾杀妃,不敬大臣,奢淫无度,久欲废立,但患外庭无一大臣相为表里。不料贤卿慨然有伊、霍之心,真不之大幸也。倘蒙提挈,此恩死生不朽。”因满斟一金杯,自起奉于杨素,说道:“贤卿满饮此杯,富贵当共之。”杨素接杯在手,一饮而干,说道:“此事但恐太后不从耳。太后既有此心,老臣效力有何难哉!明日进朝,自有区处。”你看炀帝、杨素,两人都是奸雄。言谈之间,你笼络我,我驾御你,说几句,吃几杯,直饮到日色平西,杨素方起身谢宣告辞。炀帝亲送出殿门,直到滴水檐前才祝依旧是段达一班王官,送出府门,上马再三郑重而别。炀帝与段达进府中商量,欢喜不题。
却说杨素上了马,一路上踌躇道:“此事虽如此说,还须见过太后,讨个实落消息,方好放心下手。只是太后久不朝见,如何得个方便?”须臾,回到府中,辗转寻思,并无计策。只因这一寻思,有分教:君臣乖戾,骨肉伤残,锦绣江山,都变做风花雪月。
正是:
奇货无如天子贵,谗言便是小人恩。
可怜喋血千秋惨,博得君臣几日尊!
毕竟不知有何计策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正储位谋夺太子侍寝宫调戏宣华
诗曰:
余庆余殃莫自欺,老天报复岂相亏!
迎回太甲阿衡禄,杀却扶苏丞相夷。
何代枭雄能不死,谁家富贵得长随。
兴亡历历皆堪数,只有奸人当不知。
又曰:
乌纱久是黄粱梦,红粉原为白骨媒。
何事世人偏不悟,几人去了几人来!
话说杨素自晋府宴归,要为晋王谋夺东宫,保全富贵。思量了一夜,要见太后,再无计策。辗转之间,不觉天色微明,只得起来梳洗入朝。此时正值三月初旬,艳阳时候,百花开放。百官朝贺毕,正欲退朝。也是朝廷合当有事,只见禁院中一个内相传出一道旨来说道:“百官无事退朝,单留越国公杨素御苑赏杨梅。”百官得旨,俱各纷纷散去。只有杨素一人,被众内相簇拥着竟进御苑而来。原来这苑中百花俱开得茂盛,独有这株杨梅树,与众不同,又高又大,开花无数,异香扑鼻。真个是压倒群芳,占尽人间春色。
有诗为证:
名依天子贵,根长帝王家。
香气浓成彩,花容红映霞。
风光三殿厚,雨露九重赊。
自是关时运,非干春独华。
杨素被召入苑,心中暗喜道:“今日机缘甚巧,或者晋王有福也未可知。”在苑中等够多时,只见香风动处,文帝与独孤后并辇而来。杨素看见,慌忙俯伏在地迎接。原来杨素也是弘农华阴人,与文帝同乡。文帝在周为丞相时,杨素也事周为仪同三司,自幼往来甚密,独孤后时时相见。故文帝登基之后,恩宠独隆,时常赐宴,皇后俱不回避。当日文帝与独孤后驾临便殿,杨素朝贺毕,文帝即叫赐座。杨素坐定,文帝说道:“当今海内初安,庙堂无事,且喜苑中杨梅盛开,故聊治一尊,与卿少尽君臣之乐。”杨素奏谢道:“屡蒙赐宴,圣恩隆重,微臣何以克当?”文帝道:“朕与卿乡里故旧,非他臣可比;况卿佐朕平定中原,削平江左,不知受过多少辛苦!今日太平,正该同享,何须谦让?”说话间,从内相排上宴来。上边二席,文帝与独孤后南面坐了,下边东侧首一席,赐杨素横陪。杨素因时常赐宴惯了,也不十分推辞,谢过恩,竟自坐下。酒行数巡,文帝忽说道:“自晋家微弱,偏安江左,中原地方就被众胡人瓜分割据了三百余年,经历过四五朝帝王,皆是南北分治。不想今日被朕以一剑而扫清寰宇,万方一统,殊为快事。”杨素道:“陛下以神武浑一中原,疆土之富,不独高齐梁诸君,恐从古帝王,未有如此之盛。”独孤后问道:“当今天下,有多少郡县?”杨素道:“郡有一百九十,县有一千一百,户口有八百九十万有零;若论地方,自西至东,有九千三百里;自北至南,有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,还有遐荒臣伏者不算。”文帝大喜道:“人生事业至此,可谓极矣。今与卿对春光而痛饮花前,亦不为过也。”杨素道:“陛下至治雍雍,万民乐业,今日称觞献寿,正天心人意以报陛下,何过之有!”文帝大喜,随命进酒。
正是:
封疆谩道似金汤,治世还须治世王。
留得奸臣居肘腑,自然有祸在萧墙。
二人谈一会国政,论一会民情,又讲一会眼前花开的茂盛,又说一会往日得天下的英雄。真是君臣一体,无忌无猜。怎奈杨素,一心只想着晋王的事体,欲要开口,又未曾关会太后;欲不开口,又怕失了机会,心下十分踌躇。真个事有凑巧,畅饮了半日,文帝忽然起身净手。那杨素终是奸雄,得了这个空儿,就对独孤后说道:“晋王仁孝恭俭,中外称扬。前日来朝时,谆谆问国计民生,真当代贤王也。若得东宫如此,便是天下之福,社稷之庆。”那独孤后久有心在炀帝,被杨素一句话打动了心事,便泫然泪下道:“我儿杨广,自幼读书好学,有智略,识大义,居家俭朴,待人温和。又百般孝顺,就是处房帏之私,亦是可怜。我常遣人去看,他与新妇,都是同寝同食,并不与姬妾淫纵。岂如东宫杨勇,把元妃谋害了,却日日共阿云酣饮,全不像个储君体统。近又闻得要谋害杨广,殊为可恨!我所以益爱阿摩者,正为此也!”说未了,文帝早已回座。杨素知独孤后属意晋王,文帝料难做主,便大言道:“天下奠安,再无他虑。只愁太子仁孝有亏,恐难为社稷之主。”文帝惊问道:“杨勇一向谨无过,卿何忽出此言?”杨素道:“陛下不知,近日太子荒淫酒色,又私蓄兵健,十分狂妄,陛下还须加察。”文帝沉吟,犹未及答。独孤后便接说道:“卿真忠臣也!杨勇不必论其它,只日夜酣饮,纵妾杀妻,便是不仁;问安视膳,全不在心,便是不孝。我正以此为虑,不意卿有同心,肯言人骨肉之间,真忠臣也!”文帝见太后与杨素一般说话,便也疑心道:“杨勇若果如此,便是朕心腹之忧矣。”杨素道:“陛下若不信,只消差几个近侍,细细打听,便知端的。”文帝依奏。随传旨自玄武门至于至德门,每门俱着近侍十人,密密访察东宫过失,不许隐瞒虚报。众人领旨而去。
正是:
豺虎之心,蜂虿之口。
利似剑锋,甜如醇酒。
乘闻一言,天伦不守。
彼何人哉,有此毒手!
君臣又饮了几杯,天色渐晚,杨素起身谢宴而去。文帝与太后依旧并辇回宫不题。
却说杨素谗言既行,满心欢喜。回到府中,忙写书报知晋王。炀帝得信大喜,即唤段达商议。段达道:“皇上既着人访察,殿下须多将金帛买嘱近侍,叫他将无作有,以虚报实,多开些过恶,方得耸动皇上。”炀帝道:“十分虚了,恐父王查出不便。”段达道:“这不难。容臣亲到东宫,贿赂他的宠姬幸妾,访他些隐微细曲的真实过犯,一并奏知,皇上自然大怒。那时杨素在外撺掇,太后在内主张,何忧大事不成!”炀帝欢喜道:“卿言深得孤意。”随唤心腹宫人,多带金银,潜身入朝,来买嘱近侍;又备一份厚礼,去谢杨素;又叫段达亲带了奇珍异宝,到东宫来行事。
真个钱神有灵,不数日,内外纷纷,皆宣传太子的过失。有说太子荒淫无度的,有说太子惨刻不仁的,也有说太子怨朝廷不让位的,也有说太子私缮甲兵、将谋不轨的,又有说太子要遣刺客,暗刺晋王的,一日几起,传报进来。那文帝原是个性暴之人,见人言汹汹,便勃然大怒道:“这畜生焉敢如此狂妄!”遂传旨将东宫卫护军人,并侍从官员查清名籍,尽付有司掌管。其私蓄健儿,尽行逐去,不得容留一人。又传旨各宫守门内相,俱要严加防御,不许纵放东宫近侍出入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却说太子是个疏略坦易之人,绝不与外官交结。每日只同姬妾们饮酒赋诗,娱情而已,不提防手足间播起许多风波。这一日忽见有司来稽查侍卫册籍,并驱逐健儿,心中方惊讶道:“父亲好没分晓,天下多少军兵,都闲散在外,东宫几个侍卫,便要稽查,终不成怕他谋反。待我亲见父王,奏明此事。”遂驾小车,带领了几个侍从,竟望正宫而来。
原来太子的青宫,虽同在皇城之内,却另是一门出入,要进正宫,必要从朝堂穿过。太子将到正殿,不期刚刚遇着杨素。杨素见太子驾来,猛然着了一惊,心中暗想道:“太子这一入宫,倘父子之间,辩明心迹,不独前功尽弃,其祸不校须听他一吓,使他不敢进宫方妙。”遂假作慌忙之状,俯伏在旁说道“老臣杨素,有急事奏知殿下。”太子忙将车儿止住道:“贤卿请起。有何事奏孤,这等慌张?”杨素道:“殿下难道不知?今日曾有官来清查侍卫,并驱逐兵健否?”太子道:“孤正为此事而来,不知父王何故,忽有此举?”杨素道:“殿下原来尚不知道,新来不知是哪个谗臣,妄奏殿下怨圣上不传位;又私缮甲兵,要谋不轨。圣上信以为实,今早大发雷霆,便要差兵围宫,是老臣再三以死力诤,保无此事,圣上气才稍平。故只清查册籍,驱逐兵剑”太子听罢,惊了一身冷汗,说道:“是谁造此妄言,就该处死;奈何反信谗言,转欲加害于我?父亲真老迈昏聩矣。待孤面见父王,细细辩明,必杀此谗臣,以削吾恨。”就要驱车进宫。杨素忙拦住道:“殿下差矣!圣上性如烈火,今又在盛怒之下,匆匆往辩,倘触其怒,一时祸有不测,却将奈何?”太子堕泪道:“君教臣死,臣不敢不死;父教子亡,子不敢不亡。倘触其怒,猛拼一死,以明寸心。”杨素道:“臣闻小杖则受,大杖则走。殿下虽欲自轻,如宗庙社稷何?何不待老臣索性辩明,然后入宫谢罪,未为晚也。”太子低头想一想,真个怕文帝性暴,一时难辩,因说道:“良言敢不听从!只是这一段沉冤,还望贤卿代洗。”杨素道:“老臣自当效力,不劳殿下多嘱。”太子道罢,竟含泪回东宫而去。
杨素看太子去远,随即会同台谏御史等官,同上表奏太子因逐去健儿,大言怨望,不教之情弊显然;此皆东宫侍从唆谋之故,伏乞敕下法司究问。文帝得表大怒道:“逆子敢如此猖狂,岂堪托以社稷!”因对独孤后说道:“杨勇不肖,朕欲废之,因念天伦,有所不忍。”独孤后道:“陛下念天伦,独不念社稷乎?”文帝点头道:“御妻一言定矣!”遂传诏将太子废为庶人,禁锢于内史舍中,给以五品料食。东宫官属,着杨素会同法司勘问定罪。杨素等领旨,随望东宫而来。早有人报知太子,太子道:“杨素许我辩明,为何又有此旨?”左右道:“此皆杨素为晋王夺储位之谋,殿下为何深信?”太子方才省悟。说未了,杨素已奉旨到来。先将侍从官员,着法司拿下,随即逼勒太子移入内史舍去。太子再欲入朝辩诉,谁人肯容?只得望北大哭道:“儿得何罪,竟遭废弃。儿死不足惜,但恐奸人得志,社稷不能保矣。”言罢又哭,左右闻者,人人俱各泪下。百官明知其冤,俱怕杨素权势,谁敢替他奏辩!杨素又将东宫官属,严刑拷问,俱锻成入狱。后人因杨素谗言乱国,有诗感之云:他家父子原相好,一句谗言便中伤。
始信小人萋菲口,断人天性丧人邦。
因文帝听言不明,亦有诗伤之云:
无党无偏说至公,如何一味信奸雄!
休言妒妇能长舌,自是君王耳不聪。
因独孤谮子乱国,亦有诗悲之云:
分明一腹同胞子,爱恶移时两样看。
谩说妒夫千种恶,谮儿肠肚十分残。
文帝既废了太子,独孤后又撺掇道:“东宫乃国家根本,不可不定。吾儿杨广,仁慈孝俭,何不早立,以安天下之心?”文帝道:“朕亦有此意。”遂传旨立晋王杨广为太子。炀帝奉旨,喜不自胜。先具表谢恩,随即择吉来朝,移居东宫,侍奉文帝、独孤后十分孝敬。三日两日,定一遍进宫问安;接待百官,一味深情厚貌,谦谦谨谨。又暗暗备礼致谢杨素。内外人情,倒十分相安。
却说杨勇禁锢在内史舍中,自思无罪,欲要伸冤,又无路可辩。只得扒在高树顶上,日日号呼,指望文帝听见,念父子之情,放他出来。原来这内史省,紧紧与皇城相靠。杨勇日日叫冤叫屈,众官们听见,不敢隐瞒,遂报知文帝。文帝见说,也有些恻然动念。怎挡得独孤后,再三拦阻。杨素闻知,又上一本,说杨勇情志昏乱,近为癫鬼所迷,倘宥其罪,定为国家之害。文帝见他二人如此,只得罢了。
正是:
君心不似光明烛,佞口真如射影沙。
臣庶不须忧治国,愿君父子好齐家。
独孤后既立炀帝为太子,心下十分畅快,常对文帝说道:“妾有杨广朝夕侍奉,晚景不愁寂寞矣。”谁知日月无情,年华有限,忽一日霜露为灾,寝疾不起,不数日而崩。文帝痛哭了几场,感伤不已。随命礼官治办丧仪,停丧于白虎殿,天下挂孝二十七日,择吉葬于泰陵。后人有诗单道独孤后之妒云:夫婴儿兮子奇货,以爱易恶移帝座。
若言身死妒根亡,妒已酿成天下祸。
自独孤死后,文帝见宫帏寂寞,遂传旨于后宫嫔妃才人中,选择美丽者进御。自有此旨,满宫中人人望幸,个个思恩。谁知三千宠幸,只在一在,如何选得许多?选遍六宫,仅仅选得两个:一个是陈氏,一个是蔡氏。陈氏乃陈宣帝的女儿,生得性格聪慧,丰姿窈窕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蔡氏也一样风流娇媚。文帝见了,喜不自胜。因说道:“朕老矣,情无所适,得此二人,足为晚景之娱矣。”随封陈氏为宣华夫人,蔡氏为容华夫人。二人虽并承雨露,而宣华更加宠爱。文帝自此以后,日日欢宴,时时笑歌,比独孤在日,甚是快活。不想文帝到底是创业皇帝,有些正经,宫中虽然欢乐,而外廷正事,一一皆在心上。每日定早起临朝,凡五品以上官员,都引到面前讲论。若遇有事时,往往讲论到日中不罢。饮食都是卫士们传到殿上去吃,殊觉十分辛苦。及还宫又未免要与二夫人周旋,虽然快乐,毕竟消耗精神。况年华在六旬之外,虽勉强支撑,终是将晓的月光,半?的露水,哪禁得十分熬炼。忽一日,感了些微寒,就卧病不起。文帝是个明白人,晓得病因纵色而起,倒转思想起独孤后来。忽然长叹一声,说道:“若使独孤后在日,朕如何得有此疾?”左右见文帝有病,慌忙报入东宫。炀帝闻报,随即入宫问候。原来炀帝自独孤死后,入在宫中暗暗纵欲,只恐文帝知道,不得任心狂肆。今见文帝有病,外面假装愁苦之形,心下转十分欢喜。文帝哪里得知?见他侍奉殷勤,转道他孝顺。也是天厌其奸,合当败露。一日清晨,炀帝入宫问候,恰恰宣华夫人在那里调药与文帝吃。炀帝看见宣华,慌忙下拜。宣华一时回避不及,只得忙忙答拜。拜罢,宣华依旧将药调了,拿到龙床边奉与文帝。文帝因宣华是他宠妃,与炀帝有庶母之分,也不疑心,竟转过身子吃药。谁知炀帝是个色中饿鬼,看见宣华,早已魂销魄散,如何禁得住一腔欲火!立在旁也,不转珠的偷睛细看。怎生打扮?但见:黛绿双蛾,鸦黄半额。蝶彩裙不短不长,凤绡衣宜宽宜窄。腰脂似柳,金步摇戛翠鸣珠;鬓发如云,玉搔头掠青拖碧。乍回雪色依依,不语春山脉脉。幽妍清倩,依稀似越国西施;婉转轻盈,绝胜那赵家合德。艳冶销魂。容光夺魄。真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炀帝偷看了半晌,见宣华美丽异常,心头欲火如焚,恨不得一碗水将她吞下肚去。只碍着文帝眼睛,不敢做声,不好动手。他就心生一计,连忙走出宫来,立在分宫的总路上等候。料道宣华出宫必由此路经过,撞见时便好与她调戏。真个宣华看文帝吃了药,见文帝微微睡去,因连日辛苦,也要到后宫歇息。随叫宫人们伺候着,竟自悄悄走出宫来。不想刚走到分宫路口,早被炀帝接住,深深一揖,说道:“杨广不孝,不能侍奉汤药,劳夫人辛苦,心甚不安,今特在此致谢。”宣华慌忙答礼道:“贱妾侍奉不谨,致皇上有疾,遗忧殿下,罪在不赦。蒙殿下宽宥,已为万幸,何敢言劳?”炀帝笑道:“父王老迈,如何消受得夫人这般绝色!今日自速其死,令夫人孤帏寂寞,杨广甚是怜惜。夫人为何反如此说?”宣华见炀帝辞色不正,便拂衣要走。炀帝忙将身拦住道:“求夫人稍住金莲,我杨广还有一句肺腑之言,愿夫人垂听。”宣华道:“殿下有何令旨,望速明言。妾宫中有事。”炀帝道:“杨广生平慕色,而从未睹夫人之天姿,今得相逢,实天缘奇遇,三生之幸也。倘蒙错爱,我杨广死生难忘。”宣华正色说道:“妾虽宫闱妃媵,已经圣上收备掖庭,名分攸关,岂可相犯!殿下请自尊重。”炀帝笑道:“夫人如何这般认真?人生行乐耳,有什么名分不名分?”便将手来扯宣华的衣服。宣华见炀帝动手来扯,心下着慌,急得满脸通红,厉声说道:“殿下这个使不得!青天白日,宫掖之中,耍行淫乱,圣上知道,恐祸有不测,“殿下不要惹事!”炀帝笑道:“父王已是将死的皇帝了,夫人倒不怕活皇帝,只管讲那死皇帝怎么?夫人今日不肯做人情,恐明日要做人情时,却迟了。”炀帝口里说着,眼睛看着,脸儿笑着,将身子一步一步只管渐渐挨将上来。宣华见事不谐,知道决不能走到后宫,连忙撤回身,望文帝寝宫里一道烟花翻柳舞的跑了。炀帝只因宣华貌美,淫心荡漾,一时高兴说出许多话来。及见宣华跑回文帝寝宫,心下也有几分着忙;又不好跟进宫来,只得退出外殿。沉吟惆怅,起坐不安。因想着:“宣华被我逼了这半晌,若是假恼,跑去自然罢了;倘或真心不喜,竟对父亲说知,却如何解救?就连这东宫也有些不稳。”又想道:“父亲见我平日忠厚,她就说了,也未必肯信。”又想道:“宣华虽是父王宠妃,我却是今储君,她如何敢搬我的是非?”又想道:“宣华这般美色,一时不能到手,如何区处?”心下埋怨一回,又安慰一回,又思想一回,十分忧疑不决。只得暗暗的差心腹宫人打听。只因炀帝做出这一场来,不觉十年奸计,一旦成灰。父子天伦,有如陌路。
正是:
?到底难为玉,野鸟如何敢认鸾。
任是弥缝神鬼秘,终须做出大家看。
不知宣华躲入宫去,毕竟说些什么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不发丧杨素弄权三正位阿摩登极
诗曰:
高谈阔论且从容,凡事须留一着松。
室里豺狼谁引入?社中狐兔自遗踪。
权归臆断心多悔,听到偏私耳便壅。
褒得鹿儿非是马,青蛇早已化为龙。
又曰:
一时欲火浇难灭,千载淫风吹不休。
试问玉人谁是主?夕阳衰草满宫愁。
说话宣华夫人被炀帝逼迫慌了,忙忙的跑进宫来。不期走忙了,头上一股金钗被帘钩抓下,刚落在一个金盆上,当的一声响,猛将文帝惊醒。文帝睁开眼看时,只见宣华慌做一团。文帝因问道:“你为何这等惊慌?”宣华着了忙,一时应答不出,只顾低了头去拾金钗。文帝又问道:“朕问你为何惊慌?怎么不答应?”宣华没奈何,只得乱应道:“不,不惊慌。”文帝见宣华光景古怪,随叫到面前再仔细一看,只见宣华满脸上的红晕,尚兀自未消,口鼻中犹呼呼喘息,又且发松衣乱,大有可疑。再将手去胸膛一摸,只见心窝里霹霹的乱跳,便惊问道:“大奇大奇,此中必有缘故。快快说出,朕不怪你。”宣华低了头,半响不敢做声。文帝大怒:“你惹不说,定有隐昧之情,当赐尔死。”宣华见文帝大怒,只得跪下说道:“妾蒙陛下厚恩,死生不敢相负,陛下不必疑心。妾若有隐昧之情,当天诛地灭。”文帝道:“既无隐昧之情,何不直说?却道这般惊慌无措?”宣华道:“陛下龙体不安,不宜着恼,妾故隐忍不言;候陛下万安时,一一奏闻,未为迟也。今若说出,倘陛下一时动怒,有伤圣恙,妾虽万死亦不能赎也。”文帝是急性人,见宣华说话糊涂,便大叫说道:“你若讲明,朕倒不恼。若是这等半吞不吐的,活活气杀朕也!”宣华捱了一会,当不得文帝发急催说,料道支撑不过,只得含泪说道:“贱妾适欲回宫,走到分宫路口,不期适遇太子,将妾拉住,耍行淫乱。妾心惊惧,拼死跑回,所以言辞失措,有触圣怀,望陛下宥罪。”文帝听罢,气得他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宣华看见,惊得魂不附体,将文帝扶定,堕泪说道:“陛下请息怒,何苦为贱妾微躯,这般着急!倘有伤圣体,贱妾陷陛下也。”文帝才一口气转来,便大叫道:“有这等事!罢了!罢了!这畜生如何付得大事?枉废吾儿杨勇,这都是独孤后与杨素误我。”遂命火速传旨宣杨素来。左右领旨,连忙出宫去宣杨素。
却说炀帝自调戏宣华,心下甚是慌乱。及见传旨宣杨素,更着惊道:“宣杨素事体变矣,如何区处?”思量一回,再无计策,只得着人邀接杨素商量。此时文帝病已数日,百官无主,日日俱在朝房中问安。及见有旨宣杨素,便都一齐到午门外探听消息。
却说杨素领旨,随着两个内使,竟入宫来。才走到大兴殿前,早有东宫近侍邀住说道:“太子在便殿中求见。”杨素此时正与炀帝交好,忽听见要见,便留内使在殿上等候,竟先来便殿中见炀帝。炀帝慌接住说道:“父王病中昏乱,事将有变,奈何奈何?”杨素道:“事已久定,为何忽然有变?殿下不必着忙,在廷诸臣当自有公论。”炀帝道:“贤卿乃社稷元老,吾家家事,唯贤卿可以主张,何必在廷诸臣?”因执杨素之手,低低说道:“公能使孤得遂大志,孤定终身报公,不敢有忘。”杨素点首道:“殿下放心,老臣自有区处。”遂别了炀帝,走出殿来,依旧同两个内使直入后宫来问疾,原来文帝着了这一气,病体愈加沉重。睡在龙床上,十分悔恨。一见杨素,便大声说道:“卿误我大事!”杨素道:“陛下玉体违和,请自保重。不知老臣有何事误陛下?”文帝道:“吾儿杨勇,好好立在东宫,却撺掇朕废了,便立杨广这一个畜生!”杨素道:“新太子一向仁孝恭俭,别无异说,何今忽违圣心?”文帝气忿忿说道:“好仁恭孝,平日皆假立名节,卿哪里知道?今早欺朕有病,便潜伏在宫中,逼淫庶母,如此无状,岂堪托以社稷?朕病在膏肓,料不能生。卿乃朕之心腹老臣,朕死后,必须仍立吾儿杨勇为帝,方见卿之忠义。朕死九泉,亦瞑目也。”杨素道:“太子,国之本也,国本岂可屡易?臣不敢奉诏。”文帝见杨素不肯奉诏,一时忿气填胸,大骂:“你这老贼,明与杨广同谋,抗逆君父,你欺朕病笃不能杀你?你若不听朕言,朕死去为神为鬼,定要杀你以报此仇。”随向左右大叫道:“快呼吾儿杨勇来!快呼吾儿杨勇来!”连叫数声,喉中气力渐微,猛回过脸去,向内不言。杨素见文帝病势危笃,再加暴气攻心,料不能生。自知立皇帝的权柄都在手里,不怕炀帝不求他。便拿出奸雄的气息腔板,见文帝气息奄奄,全无一毫凄惨,转洋洋得意走出宫来,卖声说道:“好个皇帝位儿,还不知是谁人有福消受。”炀帝在宫外差人打听,闻知杨素说出这话,心下十分慌忙。急急迎进宫来,接着杨素问道:“劳卿费心,事体不知如何?”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杨素见炀帝辞色惊慌,他也不呼殿下,也不称老臣,转冷冷似答不答的说道:“这都是郎君自做差了,非干我事。”说罢,不瞅不睬,竟自要出朝去。慌得个炀帝慌忙以手拦定说道:“杨广蒙贤卿提挈之功,得有今日;今富贵咫尺,正好图报贤卿;贤卿若以杨广不才而见弃,则卿从前一番辛苦,皆置于无用之地矣,岂不可惜!望贤公三思!”杨素道:“我为郎君费了多少口舌机关,方得到此地位;不料郎君如此淫荡,惹出这场事来。圣上已有旨,仍立杨勇,教我如何违背?”炀帝道:“杨广不才,实负贤公。然贤公豪杰之士,必不忍自负;况太后在日,曾以不肖托贤公,望贤公始终玉成,不独杨广终身感戴,太后在九泉之下,亦佩明德于不朽矣。”说罢,就忙忙要跪将下去。杨素徐以手挽住说道:“殿下请起,何必如此?我非不为殿下设谋,但恐一动手,便成千古罪人。且慢慢再作计较。”炀帝道:“事急矣!倘若延捱,百官打听得改立消息,便有许多议论;况且吾兄禁锢在内史舍中,去此不远,倘有希图富贵者,夺门请立,又未免要生出事来。不独杨广有碍,即贤公亦吾兄之仇也,不可不虑。”杨素笑道:“有老夫在此,谁人敢轻举妄动!既是殿下如此倾心,只得一发成就了你吧。”遂向炀帝附耳低低说道:“只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炀帝闻言大喜,忙点额说是:“是!是!是!”随吩咐东宫官张衡,叫他入宫侍疾。
原来张衡乃炀帝心腹,闻言解意。领了命,竟大踏步直入寝宫而来。此时文帝病已十分沉重,叫一会吾儿杨勇,怨一会独孤误我,骂一回杀这老贼,又昏昏沉沉睡去。左右近侍,虽然听得,都晓得杨素与炀帝的手段,哪个敢替他传旨?可怜文帝一世枭雄,性如烈火,想当日篡位的时节,何等威势,今一旦卧病,也落在奸人之手。
后人有诗感之曰:
当年只道臣如虎,今日谁知子似狼。
多少英雄都使尽,不知天意有商量。
文帝昏卧龙床之上,唯宣华与容华二人守在面前,欲要替他传旨宣召杨勇,又没这大力量;欲待不理,心下又十分惨伤。二人只是相对掩泪而哭。张衡进得宫来,看见文帝奄奄昏睡,宣华她们凄惶无主,便宣言说道:“圣上无故暴疾,却将太子谗逐在外;外面文武百官,俱纷纷议论。圣上倘有差池,恐怕二位娘娘不能辞其责!今日到此地位,尚不知回避,岂必欲断送了圣上之命,方才罢手?”容华夫人被张衡这几句话吓得哑口无言,栗栗惊战;只有宣华夫人含泪说道:“妾等受皇上深恩,恨不能以身代死,倘有不讳,敢望独生?若要追究怀异心之人,天地鬼神,自然昭鉴,汝何必多言!”张衡道:“有无异心,明日百官自有公论;但娘娘死节,此时还略早些。且请稍退一步,让皇上静养,就死也不要死在宫妾之手,坏了皇上一生的英名。”宣华与容华晓得张衡是东宫心腹,料道拗他不过,只得向文帝龙床边拜了几拜,带领众姬妾们,哭回后宫而去。
却说炀帝与杨素在便殿立候消息,张衡去不多时,只见几个内使慌来报道:“不好了!万岁爷一霎儿喉中呦呦有声,奴婢等连连呼唤,已不能答应,望千岁爷做主。”炀帝与杨素闻言,即忙同入寝宫来看。及走到龙床边时,文帝早已呜乎崩矣!
正是:
道德无丧亡,仁义有终始。
可叹强梁君,不能保其死。
炀帝看见文帝已死,便放声哭将起来。杨素慌忙拦住道:“哭乃小节,殿下勿得过伤,且商量国家大事要紧。”炀帝果是纳谏如流,就当真的不哭。因问道:“父王既崩,少不得就要停丧白虎殿,有何商量?”杨素道:“若就发丧,倘或风声漏泄,百官讲长讲短,又争执起来,却将奈何?”炀帝着惊道:“若如此,却怎生区处?”杨素道:“时不再来,机不可失;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依臣的主意,莫若宫门上传一道旨意,不许走漏驾崩的消息,捱过今夜,明早五更里,待老臣草成一诏,先扶殿下登了大宝,镇定了中外人心,那时再计仪发丧,未为晚也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非贤公深谋,虑不及此。杨广何幸得蒙如此造就!”随传令旨,吩咐各门严禁,不许众宫私出,倘有走漏宫中消息者斩。二人计议定时,天色已渐昏黑。炀帝就要留杨素在宫中同住,杨素道:“不可!老臣若在宫中宿了,外边这些官员一发着忙,还得老夫出去,安慰他们,方保无虞。”炀帝道:“贤公见教极是,只是孤放心不下,奈何?”杨素笑道:“老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只要殿下知恩报恩。”炀帝道:“杨广非草木,贤公高厚,安敢忘也。”言罢,叫左右点金丝提笼二对,亲自送杨素出朝。杨素才出得午门,早有兵部尚书柳述、黄门侍郎元岩一班文武官员接住问道:“圣上病体如何?”杨素答道:“圣上乃勤政辛苦,御体劳倦,无他大玻今静摄数日,已安泰如故。适才有旨,明日视朝,诸公当具吉服称贺。”众官听见杨素说文帝病好,都以为确信,一齐欢喜散去,准备早朝不题。
却说杨素回到府中,连夜将遗诏草成,又暗暗的传出将令,差五百名御林军,各带利器,明日早朝,午门外埋伏听用。杨素打点诸事不题。却说炀帝在宫中,这一夜肚子里有三分忧,七分喜,倒有十分相思。喜的是大议已定,皇帝已七八到手;忧的是杨素性情古怪,捉摸不定,恐一时更变;相思是想宣华夫人,同在宫中,不能相亲。欲要到后宫去淫荡一番,因是个人心惊疑之际,又恐怕激变了事情,只得抵死的熬了一夜。不觉疏星残月,绛帻鸡人报晓,正是那早朝时分。怎见得?有《贺新郎》一词阕为证:九重天??,曙光开,红云缥缈,残星犹在。长乐疏钟烟柳,因画角一声花外,渐露出,皇家气概。金殿玉阶丹凤阙,晓氤氲,都被香烟霭,瞻庭燎、深如海。
锵锵哜哜鸾声哕,一霎时,万国衣冠,九州车盖。咫尺天颜敢亵越,礼乐文章等闲杀。夔栗栗,百官拥戴。日色初临丹出,净鞭鸣,仿佛闻天籁。山呼向、螭头拜。
炀帝听得钟动鸡鸣,忙忙起来梳洗。左右见文帝已死,旧太子已废,新皇帝自然是炀帝,敢不奉承。随将平天冠、蓝田带、衮龙袍、无忧履,八般大礼,打点得齐齐整整,奉与炀帝。炀帝因杨素未曾入朝,心下终有几分狐疑,不敢就穿戴起来。随吩咐道:“且拿到大殿上伺候。”自家照旧是东宫服色,带领许多心腹中官,到阁门内等候消息。却说文武百官,尽道文帝病好临朝,不敢不来。都穿了吉服,具了贺表,陆陆续续到朝房等候。等够多时,全不见响动,又恐失了朝仪,都照官职排列丹墀,只等圣驾一到,便好行礼。炀帝在阁门内望见,心下好不慌忙,眼巴巴只不见杨素到来,哪里敢做一声!外边又等里边,里边又等外边,两下里都等得个心焦性急。只等到天色平明,杨素方才坐了花藤大轿,呼喝而来。到了朝门,下了轿,也不与百官接见,大踏步竟自直入宫来。炀帝慌忙接住,说道:“有累贤卿,铭感不荆但今日不知何故,百官都齐齐在朝,恐有意外之变,万望贤卿留意。”杨素笑道:“有老臣在此,不消多虑。”遂同众内相一齐簇拥着炀帝,直到大殿上来。
此时殿上珠帘高卷,银烛辉煌。外边望见殿上御香浮动,人影纵横,只道是文帝的驾到。那些鸿胪寺并纠礼伶乐等官,就要奏乐唱喝,众文武就要跪拜行礼。杨素看见,忙出殿外,走到滴水檐前,高声说道:“大行皇帝昨已宴驾,今有遗诏立太子杨广即皇帝位,百官敢有不从者斩!”随于袖中取出诏来,叫翰林承旨官宣读。百官听了,俱各大惊失色!仓卒中没做理会,都只面面相觑。虽有几个旧太子的臣僚心中不忿,要出来做对,因见朝门外有许多羽林军围护,又见杨素气昂昂在殿上指手划脚,知道他们已有成谋,如何敢轻易动手。大家捱了一会,早有几个献谀的臣子出来奏道:“太子久已正位东宫,德望素副天下,又有大行皇帝遗诏,自当高登大宝,臣等快睹天颜,不胜庆幸,谁敢不服!”杨素闻奏,即转身说道:“既先帝有诏,又臣民拥戴,天下不可一日无君。今日吉时良就,请登大宝。”随命左右将八般大礼,奉与炀帝。炀帝也未曾推让。早有尚衣太监走近跟前,一一都替他穿戴起来。穿戴完了,杨素即请他升那九五之位。炀帝只因文帝死得暖昧不明,良心中十分惊悸。又见众臣子汹汹阶下,又乍穿戴起这些法物,况庙堂之上,赫赫昭昭,怎不畏惧!走到跟前,忽不觉神情惶悚,手足慌忙,那御座又甚高,才跨一只脚要上去,不期被阶下一声奏乐,心虚之人,着了一惊,把捉不定,那只脚早踏了下来,几乎跌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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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言人事宜奸诡,毕意天心厌不仁。
任有十年天子分,也应三被鬼神嗔。
杨素既手扶炀帝登极,即走下殿来,率领众官朝贺。炀帝在龙座上坐了半晌,神情方才稍定。又见百官朝贺,知无异说,更觉心安。俟朝贺毕,便传旨道:“朕实不德,上奉先帝遗诏,下念臣民拥戴,谬登大位,凡有不逮,尚望众卿辅佐。”群臣同奏道:“陛下乾德龙飞,允合天心人望,臣等欣庆歇胜,敢不??是效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朕新御宇,诸卿合当进爵。”遂传旨册立萧妃为皇后;越国公杨素,晋封上柱国,赐金花一对,彩缎十端,玉带一条,绯鱼一袭。虎贲郎将段达,加升中门使,掌管四方意奏。其余大小官员,俱晋升一级,赏赐有差,群臣一齐谢恩。炀帝又传旨,着客官议行丧礼吉礼,及各该行事宜。众官领旨,俱照旧例斟酌详明。一面停丧,一面挂孝,一面写喜诏颁行天下,一一俱条陈妥当。
炀帝见诸事举行,随传旨百官散朝,独留越国公杨素,上殿议事。百官闻旨,俱各纷纷退出,唯杨素一人,走上殿来。炀帝忙叫赐坐。近侍随取锦墩一颗,与杨素坐了。炀帝举手称谢道:“今日赖贤卿大力,得遂朕心,朕之富贵,卿之富贵也。决不敢相负。但只是吾兄杨勇未除,斩草留根,朕尚不能高枕。望贤卿施一妙策,消此心腹之忧,方为万全也。”杨素道:“这有何难,只消费得一道敕书耳。”炀帝沉吟道:“朕才登极,便敕兄死,恐怕百官不服,反惹起衅端。”杨素笑道:“何必定要陛下,待老臣写出来看。”随命左右取过笔砚黄麻,就在御前写起一道文帝遗下的假敕书。上写道:“赐庶人杨勇死。”炀帝看了大喜道:“贤卿智略,妙入神矣!”随差一个心腹内使赍了,飞马到内使舍赐旧太子死,就同杨素坐在殿上,立等回旨。那内使领了敕书,不敢停留,忙到内使舍,将一个旧太子生生勒逼死,走马回宫缴旨。炀帝见杨勇已死,满心欢喜,对杨素说道:“贤卿为朕又唾手除了一患,计莫妙焉,功莫大焉,此生富贵,卿不必忧矣。”杨素笑道:“臣无心图富贵,但恐富贵来逼臣耳。”说罢,方才起身辞了,竟大踏步直驰丹墀而出,炀帝亦立起身来相送。见杨素去远,然后命驾还宫。此时炀帝已立为天子,回宫的光景与出来时大不相同。
但见:
金舆侍从,玉辇纵横。金舆侍众,鸾旗影里,簇簇六龙为御;玉辇纵横,鱼贯丛中,双凤和鸣。花迎禁簿,玉阶瑞霭紫微临;柳拂宫旗,金殿神云红日近。滚滚御烟引道,香接九重;飘飘仙乐分行,响归三殿。貂监希权,一路上争擎衡错;羊车望幸,六宫中尽卷珠帘。真是从来不识帝王贵,今日方知天子尊。
炀帝驾到正宫,早有宫中的掌朝太监并一班有职事的才人世妇都来磕头,朝贺新天子。炀帝大喜,随吩咐道:“职事俱照旧掌管,不必更换。”又将些金钱币帛,赏赐众人。众人各谢恩。不多时,一宫宫、一院院,接连不断的俱来庆贺。炀帝受朝了半晌,只不见宣华一人,便问道:“宣华如何不来朝贺?”只因这一问,有分教,宫闱中又添出千古的一桩话柄。
正是:
怀惠无亲天下笑,新台有赋古今羞。
长门多少闲姬妾,偏向先皇枕席求。
不知炀帝追问宣华,毕竟又作何状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黄金盒赐同心仙都宫重召入
诗曰:
治世须凭礼法场,各分一裂便乖张。
已经喋血天伦内,何惜为云帝子旁。
国是可胜三叹息,人情安敢一思量。
千秋莫道无遗鉴,野老田夫话正长。
又曰:
好花无主最堪悲,一任春风次第吹。
细雨五更才堕泪,黄鹂又选合欢枝。
却说炀帝因宫人朝贺,追问宣华。众宫人答道:“宣华娘娘因昨日抵触了万岁爷,今日侍罪后宫,未蒙诏赦,焉敢擅自朝贺?”炀帝笑道:“昨日那样任性,今日也一般如此!可惜一个好人情不会做得。”遂叫左右取出一个小金盒儿,自家袖中又悄悄拿了一件物事,放在里面。外边用黄封紧紧封了,又于合口处将御笔亲打一个花押。随差一个太监赍了,赐与宣华,叫她亲手自开。太临领旨,忙往后宫而来。
却说宣华自被张衡逼还后宫,心下十分忧虑;随后又闻得文帝驾崩,又听得炀帝登极,怎不骇怕!在宫中思一回,想一回,寝食都废,坐卧俱不能安。众宫人都替她担着一把干系。宣华一会儿忽想道:“我受先帝厚恩,今日便以一死相报,亦不为过。”一会儿又想道:“杨广虽做了皇帝,我是他个庶母,却也处我不得。”一会儿又想道:“昨日我但避回,并不曾伤触于他,料也无妨。”这一日寸心中便有千千般筹算,万万种思量,再没个定主意。只捱到日色平西,忽见一个内使,双手捧了一个金盒子,走进宫来,对宣华说道:“新皇爷钦赐娘娘一物,藏于盒内,叫奴婢赍来,请娘娘自收。”随将金盒儿递与宣华。宣华接了一看,只见四面都是皇印封着,合口处又有御笔花押,心下早有几分动疑,不敢便开。因问内使道:“内中莫非毒药?”内使答道:“此乃皇爷亲手自封,奴婢如何得知?娘娘开看,便见端的。”宣华见内使推说不知,一发认做了是毒药,忽一阵心酸,扑簌簌泪如涌泉,又放声大哭道:“妾自家亡被掳,已拼老死掖庭,得蒙先帝宠幸,只道是今生之福。谁知红颜命薄,转是一场大祸!思量起来,倒不如沦落长门永巷中,还得保全性命也!”一头说,一头哭,一头哭,又一头说道:“妾蒙先帝厚恩,今日便从死地下,亦自甘心。但恨昨日之事,名分所关,安忍失身从乱!奈何就突然赐死!妾虽无状,圣恩亦自不宽。”说罢又哭。
众宫人都认做毒药,也一齐哭将起来。内使见大家哭做一团,恐怕惹出事来,忙催促道:“娘娘哭也无益,请开了,奴婢好去回旨。”宣华被催不过,只得恨说一声道:“何期今日死于非命!”遂拭泪将黄封揭去,把金盒盖轻轻揭开,仔细一看,哪里是毒药!却是几个五彩制成的同心结子。众宫人看见,一齐欢笑起来,说道:“娘娘万千之喜,得免死矣。”宣华见非鸩药,心下虽然安了,又见是同心结子,知炀帝情不能忘。心下转又怏怏不乐,也不来取结子,也不谢恩,竟回转身坐于床上,沉吟不语。内使催逼道:“皇爷等久,奴婢要去回旨。娘娘快谢恩收了,莫要带累奴婢。”宣华只是低了头,不做一声。众宫人劝道:“娘娘差了!昨日因一时任性,抵触皇爷,故有今日之变。今日皇爷一些不恼,转赐娘娘同心结子,已是百般侥幸,为何还做这般模样?那时惹得皇爷真动起怒来,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,何不快快谢恩!”左催右逼,弄得个宣华无可奈何,只得叹一口气,说道:“中篝之羞,吾知不免矣!”强走起身,把同心结子取出。对着金盒儿,拜了几拜,依旧到床上去坐。内使见收了结子,便捧了空盒儿出宫去回旨不题。
却说宣华虽受了结子,心下只是闷闷不喜。坐了一歇,便倒身在床上睡去。众宫人不好只管劝她,又恐怕炀帝驾临,大家悄悄的在宫庭中收拾。金鼎内烧了些龙涎凤脑,宝阁中张起那翠幕珠帘。不多时,日色西沉,碧天上早涌出一轮金镜。果然好一派夜景!
[ 草原狼论坛,给你好看! ]有诗为证:
香雾朦胧拥不开,深宫小院静徘徊。
美人向夕闲无事,高卷珠帘待月来。
却说炀帝得了内使的回信,知宣华收了结子,又谢了恩,料道有几分停当,满心欢喜。日间因新丧在身,又是头一日做皇帝,哪里便好明明出入!只捱到晚间,瞒了萧后,也不乘舆,也不坐辇,私自带几个宫人,拿着一对素纱灯笼,悄悄的来会宣华。众宫人看见炀帝驾到,慌忙跑到床前,报与宣华。宣华因心中懊恼,不觉昏昏睡去;忽被众宫人唤醒,说道:“驾到了,快去迎接。”宣华朦朦胧胧,尚不肯就走。却早被几个宫人扶的扶,拽的拽,将她只搀出宫来迎驾。才走到阶下,炀帝早已立在殿上。宣华望见炀帝,心里又羞又恼;然到了这个田地,怎敢抗拒!只得俯伏在地,低低的呼了一声:“万岁!”炀帝见了,慌忙用手搀起,说道:“夫人如何也行此礼!”此时宫中高烧银烛,阶前月影横空。炀帝就在灯月之下,将宣华定睛一看,只见:乌云不整,环佩无声;穿一件素缟衣裳,不妆不束。初睡起的光景,比前更不相同。有《柳梢青》一阕为证:不点铅华,淡烟素月,别自堪夸。最销魂处,如嗔似怨,云鬓歪斜。任他柳掩花遮,怎到得形芳影葩?灯前想象,巫山洛水,宛不争些。
炀帝见宣华柔媚可怜,越看越爱。因将手携住说道:“夫人,昨日之事,恍如梦寐;不想今日疏灯明月,又接芳颜。何其幸也!”宣华低了头,如醉如痴,只不开口。炀帝又道:“朕为夫人寸心若狂,几蹈不测之祸;夫人心非铁石,能不见怜!”宣华见炀帝连问数次,只得答道:“贱妾不幸,经侍先皇,以难再荐;且陛下高登九五,六宫中三千粉黛,岂无倾国佳丽!妾败柳残花,愿陛下以礼自节,勿得钟情太过!”炀帝笑道:“夫人差矣!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况佳人难得!朕虽不才,既与夫人相遇,不啻刘阮逢仙,安忍当前错过!”宣华道:“昔卫公子顽,通于宣姜,为千古所笑。陛下岂不闻也!奈何效之?”炀帝道:“古人有言:‘冶容诲淫’。千不合,万不合,都是夫人不合生得这般风流美丽,使朕邪心狂荡,死生已不复知,况于笑乎?今月白风清,夜良人静,正好促膝谈心。夫人只管推辞,岂不辜负此一段风光!”遂叫左右看酒来,与夫人拨闷。宣华自料势不能免,又见炀帝细细温存,全不以威势相加,情亦稍动。遂抬起头来。将炀帝一看,果然是个少年的风流天子!
亦有《柳梢青》一首为证:
倚颀而长,一人有美,
婉如清扬。谩夸富贵,
不衫不履,自是非常。
时闻天语琳琅,调笑处珠温玉光。
风流谁似,洛川魏胄,巫峡襄王。
宣华见炀帝是当今天子,又风流可喜,情意殷殷,因转一念说道:“陛下再三垂盼,妾虽草木,亦自知恩。但恐残弃之余,有污圣上之令名。”炀帝笑道:“夫人爱我实深。争奈自见夫人之后,魂销魄散,寝食俱忘。非夫人见怜,谁能医得朕之心病!”说话间左右排上宴来。炀帝叫将桌儿移向帘前,好同娘娘看月。随携了宣华,同步下殿来。此时宫中寂静,月色如银,花阴树影,交映阶前。真个是人世丹丘,端不减蓬莱阆苑。二人相对而坐,左右斟上酒来。炀帝亲奉一杯,与宣华说道:“好景难逢,良缘不易,今幸相亲,愿以一杯为良媒。”宣华道:“天颜咫尺,妾亦不能定情。但愿圣恩保终始耳!”也斟了一杯送与炀帝。炀帝大喜道:“恩爱尚恐难消,安忍负也?”二人交劝而饮,宣华初犹羞涩,饮到数杯之后,渐渐熟了,轻调微笑,一时风情毕露,更觉旖旎可人,喜得个炀帝神魂俱无处安排。二人欢饮了半晌,不觉宫漏声沉,月华影转。又起来闲步了一回,方才并肩携手,同入寝宫。寝宫中早香薰兰麝,春满流苏,帐拥文鸳,被翻红浪。二人解衣就寝。这一夜的受用,真个是:月窟云房清世界,天姝帝子好风流!
香翻蝶翅花心碎,娇啭莺声柳眼羞。
红紫痴迷春不管,雨云狼藉梦难收。
醉乡无限温柔处,一夜魂销已遍游。
后人又有诗感之曰:
不是桃夭与合欢,野鸯强认作关关。
宫中自喜情初热,殿上谁怜肉未寒!
论谈风情真快畅,寻思名义便辛酸。
不须三复伤遗事,但作繁华一梦看。
炀帝与宣华恣意交欢,任情取乐。真个欢娱夜短,正好受用;又早鸡鸣钟动,天光欲曙。炀帝因昨日才登极,又有丧事在身,万万延捱不得,没奈何挣将起来早朝。宣华说道:“妾蒙陛下宠眷,已甘枕席之辱,岂不愿朝夕承恩!但终有先帝之嫌,陛下行迹还要疏些,免得外官知道,又要论短论长。”炀帝笑笑说道:“夫人之言有理。”遂出视朝。退了朝,也等不到晚,略在中宫与萧后鬼混片晌,便东支西吾,依旧躲到后宫来,与宣华幽会。每日家欢谈快饮,哪里管什么嫌疑!一连就在宣华宫中,住了半月有余。初犹出来视朝,后渐渐睡到日中不起。宣华再三劝勉,炀帝哪里肯听。
却说正宫萧后,在东宫时,与炀帝原是同寝同食,朝夕不离,极相恩爱。自入宫立为皇后,炀帝并不一幸。萧后起初只疑他新丧在身,要别宫独处,故不好管他。后来差人打听,闻得夜夜在宣华宫里淫荡,心中不觉大怒道:“才做皇帝,便如此淫乱!今不理论,后来将如何抵止!”恰恰这日炀帝退了朝,走入宫来。萧后便扯住嚷道:“陛下好个皇帝!才做得几日,便背弃正妻,奸淫父皇的妃子!若做了五年十年,天下妇人,不都被你狂淫尽了?”炀帝道:“偶然适兴,御妻何须动怒!”萧后道:“偶然不偶然,妾也不管。只趁早将她罚入冷宫,不容见面,妾就罢了;若还恋恋不舍,妾传一道懿旨,将这些丑行晓与百官,叫你做人不成!”炀帝着忙道:“御妻这般性急,容朕慢慢区处。”萧后道:“有什么区处!陛下若舍她不得,妾便叫宫人去凌辱她一场,看她羞羞!”
炀帝原畏惧萧后,今又见她说话动气,心下愈加慌忙,只得走起身说道:“御妻耐烦,待朕去与她讲明,叫她寻个自便,朕就回宫与御妻请罪。”萧后道:“讲不讲也凭陛下,来不来也凭陛下,妾自有区处。”
炀帝离了萧后,竟自来见宣华,见炀帝神情不畅,便问道:“往常间陛下来时,欢天喜地;今日为何面带忧容,怏怏不乐?”炀帝道:“朕因不听夫人之言,来往的踪迹太密,被中宫萧后探知消息,今日与朕大争吵一番,故此有些不快。”宣华问道:“皇后争吵,却要如何区处?”炀帝道:“萧后说的一发好笑,叫朕将夫人罚入冷宫,方才肯罢。”宣华说道:“这事易处,陛下何须着恼!妾以葑菲之陋,昔待罪先皇,今又点污圣体,自知死有余辜。今蒙皇后宽恩,不加诛戳,实出万幸!罚入冷宫,亦何所辞!但只是长门永巷,还在宫中,恐陛下一时相念,未免又惹起祸端。望陛下于皇城外,别赐一所空闲宫院,则沐陛下之皇恩深矣。”炀帝慌说道:“罚入冷宫,乃是皇后之意,朕心必不忍为,夫人如何便要出宫?”宣华道:“妾心自愿如此,愿陛下割爱!”炀帝哪里舍得,走近前将宣华一把抱在怀里说道:“夫人的心肠倒这般硬了,再没些留连之意?”宣华含泪道:“妾非心硬,若只管贪恋,不但坏了陛下的名声,明日皇后一怒,妾死无地矣!陛下何不为妾早计万全!炀帝见宣华言出真心,又恐怕难回萧后,踌躇了半晌,没奈何只得依着了宣华,真个叫掌朝的太监来问道:“外边宫院,是哪一所幽闲洁净?”太监道:“仙都宫最洁净。”炀帝就传旨,一面打扫仙都宫,一面将宫中所有物饰,尽行搬出。各项支用,俱着司监照旧供给。又叫看宴,与娘娘送行。炀帝自入宫来,夜夜都与宣华同宿。二人正在绸缪之际,今一旦分离,如何舍得!讲了又讲,说了又说,偎偎倚倚,不忍放手。还是宣华再三告辞,炀帝方才许行。又赐了许多金银珠翠,宣华谢了恩,拜别出宫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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